竹枝词作为一种诗歌体式,从中唐兴起到今天,其发展传续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作者从刘禹锡到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范成大,到杨维桢、宋濂、李东阳、王世贞、王夫之、林则徐……应者云集。作品创作更是呈一片汪洋之势,蔚为大观,仅《中华竹枝词全编》就列有作者4400余人,辑录作品69000余首。不仅如此,竹枝词还远播海外,日本、德国、英国、法国、朝鲜、越南等国的诗人们也写出了不少反映本国风土的竹枝词。可以说,它传播之广泛,影响之久远,超过了其他任何文学形式,正如著名学者任半塘说:“自来民间俚艺,受文人重视如此者,史无二例。” 竹枝词永葆魅力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其中尤为迷人的就是彰显地方文化特色,充分体现了“志土风而详习尚”的独特本质。孔尚任说:“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无论是土著诗人还是寓居文人,受到当地特定人文气候和风俗精神的熏陶,都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情感,注入当地乡土风物中展示出来。地理、名胜、人物、轶闻、农事、岁时、市肆、佛道、祭祀、餐钦、服饰、婚嫁、爱情、科考、战争等等,可以说,竹枝词百业皆备,无事不入竹枝。但因各个地域文化个性差异,使得竹枝词在这些题材内容上异彩纷呈,都充溢着鲜明的地方特征。本文以《历代竹枝词》(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版)、《中华竹枝词全编》(丘良任、潘超、孙忠铨、丘进编,北京出版社2007年11月版)为蓝本,尝试窥探竹枝词中蕴含的地方文化信息。 一、从山形水势竹枝词中看地理文化 一个地方山形地貌、川流水系,势必和当地人们的生产生活紧密相连,山水不仅能塑造人的性格、锻造人的体魄,也能影响人的行为和思维方式,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人对自然依存关系的朴素解答。千百年来,写自然环境的竹枝词不在少数,无论是青山绿水,还是穷山恶水,诗人都带一种敬畏的态度,虔诚对待。湖南常德市,唐称朗州,是刘禹锡首贬之地,也是竹枝词首创之地,江湖密布,水系纵横。“水”是这里的地理特征,刘禹锡初创《竹枝词二首》就写到了当年朗州的水:“杨柳青青的水手,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诗中“江水平”的景观和“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自然现象,道出朗州雨水频繁和在生活中的重要性。而清人赵永钦《桃源竹枝词》对这一带的水,则带着眷念和欣赏的态度,觉得沅江一片安澜,美如画卷: 漳江之水丹华清,漳江之月水光明。 来去江船不见月,来去江船月里行。 在诗人眼里,沅江漳江段就像一轮弯月,江水通明澄澈,看到此处有轻松如意的行船,犹如看一幅水墨丹清画卷。如今这里仍然是“江边杨柳,垂拂青条;江中流水,平面如镜”。江南雨多,特别是在雨季,人们出行、劳作、都要考虑雨水的因素。明代袁宏道《竹枝词四首·时阻风安乡河中》其一、其三是这样写的: 一溪才顺一溪湾,一尺绕过一尺还。 船子已愁箭括水,儿童又指帽儿山。 武陵葱翠独称梁,正望黄山一点苍。 三日风来两日雨,谢公昨夜拜梁王。 黄山是湖南湖北两省交界的地理标志,平地突兀,山下澧水、虎渡河、松滋河三水合流涌入长江。独特的地形地貌形成了独特的气候,只要黄山顶山有云雾遮盖,就必生风雨,当地谚云“黄山戴帽必风雨”。诗人形象地描写了风雨季节从湖北渡河向南,经黄山到梁山的情形,诗意明快舒展,虽身著风雨,但心无羁绊。清高旷《沅江棹歌》更是把爱水乐水的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沅江江流湾复湾,西来遥出辰龙关。片帆月挂斑竹影,我将古愁过君山。”“江南岸岸拥画图,江柳条条绿阴铺。网得银鱼长寸寸,停桡先荐屈大夫。”清代刘名顺《孱陵竹枝词十九首》直接写水的就有10首。其中有:“洞庭春水泛春波,买得扁舟野兴多。几个鸭儿闲伴我,半湖烟月泛流波。”“大鲸港上堆鱼蓑,大鲸港下起金波。数声长笛秋月里,唤起鱼龙听我歌。”在这些写水的竹枝词中,我们可以找到包容、豁达、自在、乐观、平静、柔美的水文化要素。 “山”是夔州的地理特征,在众多写夔州的竹枝词中,山高、路远、险滩、愁绝是其形象概括,除了刘禹锡的《竹枝词九首》外,白居易、李涉、苏轼、贺铸、范成大、杨万里等都写过这里的山高水险,其中宋代黄庭坚《竹枝词二首》,是这些特征的集中体现。 撑崖拄谷蝮蛇愁,人箐攀天猿掉头, 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黄州。 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度明, 鬼门关外莫言外,四海一家皆弟兄。 山路弯弯,道道惊险,一步一拄,一步一顾,长蛇蜿蜒都发愁,“猿猱欲渡愁攀援”,读着都觉得胆寒。正是如此,才有粗犷、坚毅、勇敢的大山文化。面对三峡的重重险关,苏轼也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叹: 自过鬼门关外天,命同人鲊翁头船。 北人坠泪南人笑, 青嶂无梯闻杜鹃。 宋代时期的“鬼门关”又称天门关,介于广西北流、玉林之间,是著名的古关隘,瘴疫滋生,凶险可怕,古代官人迁谪蛮荒,多经于此,死者迭踵。《舆地广记》载:鬼门关双峰对峙,中成关门,其间不过三十步。古谚云: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人鲊翁”是长江险滩之一,在瞿塘之下,号称峡下最险处。这些场景都是巴蜀地区特有的景观风貌。杜鹃在青岩叠嶂中声声悲鸣,显得更加凄厉,杜鹃的叫声也成为此地重要的象征。怀着同样的心情,写出同样景物的还有宋代孙嵩: 汹涌砰雷蛇饮溪,阴崖暗天虎印泥。 万里中原那有此,怜君更过鬼门西。 峡路阴阳无四时,寒云鸟道挂天危。 荒亭败驿此何处,望帝江山号子规。 诗中写的是自然景观,更是一种人文环境,人们生活在这种条件下,必须认识自然、掌握自然,最后达到利用自然的目的。虽有“一滩自有一滩愁”和“路转九回空断肠”、“船到夔州路更远”的苦闷不平,却炼就出“渠侬自有回天力,不学垂杨绕指柔”的自立自强。 二、从生产劳作竹枝词中看农耕文化 劳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写竹枝词的诗人们深入民间,在底层劳动者哪里获得材料、吸取营养,不断诠释着竹枝词源于民间、成于文人、唱于民间的本源意义。在生产劳作竹枝词中,按不同类别,有《田间竹枝词》《蚕月竹枝词》《采茶竹枝词》《河工竹枝词》《渔猎竹枝词》《栽秧竹枝词》等若干类。 2015年湖南、江苏、福建省高中语文学业水平测试题中有一道题:“脚痛腰酸晓夜忙,田头车戽响浪浪。高田车进低车出,只愿高洼不做荒。”要求回答这首竹枝词描写的灌溉工具是什么,答案是“翻车”,属于田间竹枝词大类。最早写劳动竹枝词的是竹枝词鼻祖刘禹锡,“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中唐时期三峡人刀耕火种的情形可见一斑。元代刘诜是第一个系统描写农业劳动竹枝词的诗人,他的《秧老歌五首》专写江南农夫插秧的场面: 三月四月江南村,村村插秧无朝昏, 红妆少女荷饭出,白头老人驱犊奔。 五更负秧栽南田,黄昏刈麦渡东船。 我家麦田硬如石,他家麦田青如烟。 昨日田秧乱如毛,今朝南风摇翠涛。 翁头浊酒莫厌尽,厌酒尽时秧又高。 春寒风雨来满川,牛蓑走偏东西阡。 郎君骑马莫问渡,江头自有官渡船。 前年东家得早禾,去年西家粳稻多。 我家今年定何似,努力耕作无奈何。 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春插图,农历三四月间,全家男女老幼出动,白天黑夜地抢栽抢插、使牛打耙、送饭送茶, 甚至还有牵绳打垄、稻谷品种的细节。在生产力发展水平相对低下的时代,农民世代耕种、日夜劳作,全靠风调雨顺才有较好收获,该诗还可贵在记录了农家精耕细作的雏形。在写生产劳动的众多竹枝词中,劳动者的苦和累表达得相当充分。苏辙《竹枝词》“上山采薪多荆棘,负水入溪波浪黑。天寒斫木手如龟,水重还家足无力。”天寒地冻,上山砍柴,下河背水,天天如此,手背都开裂了,连背水回家都显得很吃力,这是何等艰辛,与范成大“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如出一辙。明杨慎《竹枝词九首》被誉为“与刘禹锡异时同工”的竹枝词,则记录了又渔又猎又耕的劳作情形:“日照峰头紫雾开,雪消江面绿波来。鱼复浦边晒网去,麝香山上打柴回。”“最高峰顶有人家,冬种蔓青春采茶。长笑江头来往客,冷风寒雨宿天涯。”写的是自给自足的农家温饱知足的生活,完全没有凄冷愁绝的痕迹。 宋代杨万里是写船工号子的大家,《历代竹枝词》辑他专写三峡船家的竹枝词有五篇22首,其中有“峡里撑船更不行,棹郎相语改行程。却从西岸抛东岸,依旧船头不可撑。”“大矶愁似小矶愁,篙稍宽时船即流。撑得篙头都是血,一矶又复在前头。”“石矶作意恼舟人,东起波涛遣怒奔。撑折万篙浑不住,石矶赢得万余痕。”“莫笑楼船不解行,识侬号令听侬声。一人唱了千人和,又得磋前五里程。”等名段名句,把船工的形、声、神写得惟妙惟肖,其中更有一股不向困难屈服,不达目的不住篙的韧劲。杨万里《圩丁词十解》描绘的是江东水乡溧水县圩于们辛苦修筑圩堤的劳动场景,前五首是这样写的: 圩田原是一平湖,凭仗儿郎筑作圩。 万雉长城倩谁守,两堤杨柳当防夫。 何代何人作此圩,石顽土腻铁难如。 年年二月桃花水,如律流皈石臼湖。 上通建德下当涂,千里江湖缭一圩。 本是阳候水精国,天公刺赐上农夫。 南望双峰抹绿明,一峰起立一峰横。 不知圩里田多少,直到峰根不见螣。 两岸沿堤有水门,万波随吐复随吞。 君看红蓼花边脚,补去修来无水痕。 题注:“江南水乡堤河两涯,而田之中谓之圩。农家云圩者,围也。内以围田,外以围水,何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每门疏港以溉田,故有丰年而无水患。”这五首介绍围田规模和修筑情况,后五首为圩丁集体修筑的宏大场面,写出了农民艰苦修筑圩堤后的自豪感,“斗门一闭君休笑,要看水从人指挥。”诗中劳动者战天斗地的精神风貌,集体劳动智慧,不仅被水乡泽园人们代代传承,更宜各行各业借鉴。 三、从婚配嫁娶竹枝词中看婚恋习俗 竹枝词中写婚姻爱情内容的比例不小,佳句不少。“峨嵋山头月如眉,画眉夫婿归不归。十日学得眉似月,眉成又是月圆时。”(元陈允平)“妾家红墙江水边,楼前日到上江船。问人问得郎消息,郎到家时月正圆。”(明吴明道)“柳叶如眉枝似腰,赠郎辄挽最长条。条长即与侬心远,不是为侬春态娇。”(元丁复)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地方,婚嫁习俗极具地域性,并且保持完整,是一种特色地方文化。清张芝田《梅州竹枝词》写道: 遇雨迎新猝不防,水鞋油伞给且郎。 讵知彼族豪尤胜,衾褥酬他各一床。 诗下注云:“州有娶妇、嫁女,某两家皆富。且郎到女家猝遇大雨,女家以水鞋、油伞按名给之。娶妇家更豪甚,见送嫁者每人酬衾褥一床”。如此嫁娶,虽有铺张炫富之嫌,但其重视程度无以复加,送亲、迎亲的“且郎”也会格外守礼。同样在梅州,民国钟应梅《梅州婚俗八咏》其二、其三记录的是祈求平安、驱除不祥: 乡村旧俗真堪笑,神话相传事不明。 却怪迎婚开别样,拖青人导彩舆行。 诗后自注:“迎婚时一人拖浓叶树枝先彩舆而行,名为拖青,乡老谓可以拔除不祥。” 迎来花轿拥红绡,步袅轻烟艺嫩茅。 阿叔背人私笑语,榔茶换得小红包。 自注:“新人下舆时焚嫩第一束于舆前,新人跨越之,当启舆门之际,由新郎之兄弟行而童年者,捧一小盘盛槟榔茶叶至舆前,名曰请轿,新人亦以预备之红包置小叔盘中。” “拖青”、“请轿”应该是广东梅州地区独有的婚嫁习俗,虽然夹杂有神明指引的迷信色彩,但祈求平安吉祥的愿望是美好的,经代代传承形成定制程序后,就显示出浓厚的地方文化色彩。 至于贵州侗族的婚俗又有不同,余上泗《蛮侗竹枝词》中写道:“尖头鞋子细花装,偏向邻家约女郎。半里如云蓝盖伞,担笼携酒送新娘。”侗女出嫁,邻女数十人各携蓝布伞送至男家,三昼夜后则携新妇归,生子后方行聘,皆反奁资,最多的妆奁有数十匹布者。“婚姻仍复倩媒求,不管花中月下酬。颜色自夸阿妹好,聘牛多索两三头。”男女双方确定关系后,再请人说媒,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议婚,就是彩礼和婚配日期,“以女之颜色为聘牛之多寡,”有出价二三十头牛者。从这首诗中看出,漂亮的姑娘真值钱。 回族妇女出嫁,则以垂发样式与未出嫁女区别,“礼拜寺前相见日,红丝窣地绾珍珠。”(清朱紫贵《天山牧唱》)未婚者皆垂发辫十多条,已婚者则发后垂红丝为络,下垂珠宝为饰。 苗族的婚配与众不同,“马郎房”、“女半坐”、“送饭团”、“男人坐月子”等,可谓独居民族文化特色。这在伍颂圻《苗风百咏》中都有体现。 新营野外马郎房,竟绣胸前锦一方。 最喜所欢牛酒聘,头钱多少索能偿。 女儿生小好争妍,半座伊谁得并肩。 恨煞汉家新到客,缘何让坐不相怜? 一鱼一鸭一篮香,捏饭沿途赠送忙。 将至婿家呼抢食,六笙声里接新娘。 郎慈真个似娘慈,扑朔迷离岂易知? 生子守房夫婿事,最难哺乳慰雏儿。 其一是说黑苗各寨野外均造一房,名叫马郎房,未婚女子夜晚胸佩锦绣遮肚,来与情郎相聚所欢,事后男方以牛酒下聘,女出嫁三日即归母家,半年后向男家索要钱礼,谓之头钱,并且必须如数以偿,达不到索偿头钱要求的,女方则另行改嫁。其二是讲贵州丹江、台拱等地苗女,在家见客人来,即移身以半坐姿式让客,客人同意与苗女并坐,一家皆喜,谓女美丽,能得人怜爱。若女让了座而客不坐,则视为奇耻大辱。其三是讲苗女出嫁前,先派人挑着鱼鸭香以祭神,然后有一人沿途捏饭团送人,将至男家时,高呼路人来抢饭,饭抢干净说明这桩婚事吉祥。其四是写郎慈苗人妇女产下婴儿后,由其丈夫坐月子、守产房,满月后才能出门,产妇则同时从事耕作劳动。 湘鄂西土家族男女婚配时,还有“陪十弟兄”,“陪十姊妹”的习俗。田泰斗的《竹枝词》里有描述:“新梳高髻学簪花,娇泪盈盈洒碧纱。阿母今朝陪远客,当筵十个女儿家。”“箫声隐隐烛辉煌,十个儿童巧样妆。绝妙风流名色艳,华筵都唤状元郎。”新娘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女家邀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中未婚子女九人,陪新娘渡过女儿身的最后一晚,除了满桌酒茶、通明灯火外,大家都准备了一些说唱节目,轮流进行,不冷场,其中夹杂有酒令、笑话,羞怯者还能得到桌外围观长辈的提示或帮腔,直到天明新郎接亲,这叫“陪十姊妹。”新郎家也是如此, 九个未婚男子陪伴新郎,直到启程迎亲。这是一种相对文明、文化含金量较高的婚俗,一直延续至今。 四、从迁徙飘泊竹枝词中看移民文化 因明末农民起义和清初战乱,四川人口剧减,到了“民无孑遗”、“土著几尽”的地步,于是出现人口大迁徙。魏源《湖广水利论》提到:“当明之际,张贼屠蜀,民殆尽,楚次之,而江西少受其害。事定之后,江西人入楚,楚人入蜀,故当时有'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之谣。”湖广就是湖南湖北。这样的历史在竹枝词中得到了应证,清嘉庆六对山人在《锦城竹枝词》中是这样写的: 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 这是说一家人中的女人,或嫁给陕西移民来的人,或嫁江苏来的人,而娶进门的媳妇或是江西人,或是湖南湖北人,家庭成员的原籍可谓五湖四海,而成都土著居民,算起来已经没有超过十代的家庭了。而在四川达县,移民情形基本相似,诗人王正谊写道:“广东湖广与江西,客籍人多未易稽。吾处土音听不得,一乡风俗最难齐。”从广东湖南湖北江西来的移民多得无法统计,语言交流很困难,这种五方杂处的局面,使得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参差不齐。 “湖广填四川”浪潮,使四川人口结构发生了极大变化。据黄权生研究统计,湖广籍占整个四川移民的80.15%,其中湖南人移居人口最多的依次是永州、衡阳、邵阳、常德、长沙。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绵州县令陆箕永《绵州竹枝词十二首》有云: 村墟零落旧移民,课雨占晴半楚人。 几处青林茅作屋,相离一坝即比邻。 诗注:川地多楚民,绵邑为最。土地少村市,每一家即傍林盘一座,相隔半里或里许,谓之一坝。这说明当时的绵州人口稀疏,村落规模小,住着战后余生的百姓,在当地务农,坚持日常生活的人中,有一半是湖南和湖北人。诗中表现当地聚落景观是茅草屋加树林,每个村落之间相隔半里或一里路程。胡用宾《旌阳竹枝词》中写得更具体详细: 分别乡音不一般,五方杂处应声难。 楚歌那得多如许,半是湖南宝老官。 “宝老官”,即湖南宝庆府人,今邵阳。诗中说当时的旌阳(今德阳),由于迁入人口多,且来自不同地方,不同的口音、方言、彼此都分不清,连招呼应声都困难,不知道沟通交流的内容,不知道相互之间表达的意思。其中有一种乡音是最多的,就是湖南宝庆口音。 移民迁入四川后,在原迁出地所从事的职业、生活习惯,仍然保留,如定晋岩樵叟《成都竹枝词》中写道:“瓷器店皆湖州佬,银钱铺尽江西人。”说明江浙与江西人善于经商,尤其是江西籍移民长于经营钱庄,“银色从来有定脭,元丝九五递加开。怪他老表江西客,多认纹银是水汀。”诗人将江西老表描写得确实善于经营,甚至有“奸商”之嫌,从此“江西老表”就获得了同“绍兴师爷”齐名的雅号。而胡用宾《孝泉竹枝词》:“一线香风扑鼻闻,艳如花簇灿如雪。儿家不能防轻薄,保障风流有楚年。”“花翻新样不随波,时式梳妆艳若何。本地风光都见小,出奇偏有陕西婆。”则体现了楚地和三秦移民文化对四川地区民风民俗的影响。这种文化的影响,在移民迁出地的竹枝词中,也有明白反映。“暂驻鞧轩问乡俗,楚风半杂蜀人风”(《湖北竹枝词》)、“一夜元宵花鼓闹,杨花柳曲四川腔”(湖北田泰斗)、“千重巫峡连巴峡,一片渝歌接楚歌”(湖南易顺鼎)。 除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外,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迁徙融合,原因多半是外出谋生。陈文瑞《西江竹枝词》108首中有106首,是写江西地窄民贫、外出谋生的景况。如“豫楚滇黔粤陕川,山眠水宿动经年。总因地窄民贫甚,安土虽知不重迁。”江西地狭人稠,百姓背井离乡四处漂泊,无论是河南、湖南、湖北、云南、贵州、广东,还是陕西、四川,到处都有江西人的身影。“漫说玉山无玉剖,近闻梅岭有梅探。舟车经过数千里,东北浙西西粤南。”江西东北的玉山县,当地百姓同样因为生计问题,清代前期有大批人南下广东,或东进浙江,状如今天的“粤漂”、“浙漂”。王之春《海南竹枝词》中说:“乡音土语自纷纷,清浊宫商未易分。话到儋城差少异,三分客杂七分军。”由于来自各方的客家人多,乡音无改,讲话分不清轻重音,唱歌辨不出高低调,只有军话才是海南的官话。 在清代,“凤阳乞丐”的足迹遍及全国各地,是与“绍兴师爷”、“江西老表”齐名的流动人口群体。在北京,李声振《百戏竹枝词》写:“赛会时光趁踏青,记来妾住凤阳城,秧歌争道鲜花好,肠断冬冬打鼓声。”诗注:“打花鼓,凤阳妇人多工者,又名秧歌,盖农人赛会之戏, 其曲有'好朵鲜花’套数。”孔尚任《燕九竹枝词》也有类似记录:“秧歌忽被金吾禁,袖手游春真可惜。留得凤阳旧乞婆,漫锣紧鼓拦游客。”在山西,孔尚任《平阳竹枝词》:“凤阳少女踏春阳,踏到平阳胜故乡。舞袖弓腰都未忘,街西勾断路人肠。”诗中少女在平阳(今临汾)表演花鼓踏歌的情态呼之欲出。在南方,陈文瑞《西江竹枝词》:“弹弦卖唱都庐幢,多半邻村逐此邦。还有逃荒好身手,生涯花鼓凤阳腔。”在关东,太素生《沈阳百咏》:“谁是主人谁是客,团团听打凤阳锣。”在那个时代,凤阳花鼓真正是各地人群逃荒乞讨的重要手段,“身背花鼓走四方”也成为安徽凤阳人的旧标志。 竹枝词卷轶浩繁,内容博大,除上述几个方面外,真切反映地方文化的还有节庆时令、军事战争、怀古祭祀、奇闻异事、宴饮服饰等方面,难怪很多地方的文征、馆藏、方志,都把竹枝词收辑作为一项必要内容。竹枝词是地方文化百科全书,认真品读,可以找到很多问题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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