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在網上看到有人發表我一篇舊文,錯字太多。這篇文章是為一九九九年三月三十日第七屆全國書法展覽會書法創作理論討論會寫的,後來《中國書法》二零零零年三月號刊登,他們可能是照雜誌錄入的。 現在我寫作全用電腦,電腦中有原稿,不如我自己發一個正式版本。 這次會議主題是討論創作,我以為書法創作的第一步,就是繼承。你對古代書法輝煌成就不瞭解,不去下功夫研究一番,花時間去臨摹分析,那創新只是空談而已。 韓天衡說過一句話,創新就是「舊到底」,深獲我心。 以古為新黃簡 一 有時我到書房去,找出一枝鉛筆,在紙上隨便塗寫一些字句。 很久不用鉛筆了,我這樣做只是懷舊。 二 我小時候,買一枝新鉛筆還是不容易的事情。有一年我成績好,老師獎給我兩枝。買鋼筆更是讀中學後的事情了。好的鋼筆牌子叫「關勒銘」、「英雄」,我用的是「浪琴」。一用就是十年,寫《中國書法大辭典》也是用它寫的。 我移居香港的前一天,風吹動稿紙,浪琴摔到地下,筆桿斷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用過鋼筆。 三 香港人用圓珠筆。一次性的為多,用完即棄,好像嬰兒的紙尿片一樣。當然也有名牌圓珠筆,那是顯示身價的,廣東話叫「擺款」。 後來筆的品種越來越多,箱頭筆、螢光筆、活動筆……,價錢卻越來越便宜。三元兩元,吃一餐午飯的錢,可以買上五六枝筆。 小學裡有個女同學寫作文,寫到鉛筆短了,用接筆套接上再用,《少年報》登出來予以表揚。現在的人沒這份心思了。 筆已經成為一種賤物。 四 就在本世紀初,我爺爺那陣子,中國人還是用毛筆的。 到現在毛筆還得用人手做。十幾二十道工序,毛筆實際上成了工藝品。一枝好毛筆過千元,抵得上一架彩電。 硬筆佔領了市場,倒不是因為毛筆貴,而是硬筆方便。只不過幾十年,毛筆和硯台就從千家萬戶的案頭消失了。 五 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不需要筆。 七十年代,我在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書法》雜誌,批改文稿用毛筆加紅墨水。八十年代在香港編《書譜》雜誌,改稿用紅色圓珠筆。九十年代在加拿大互聯網上編《書道》雜誌,我是用電腦。 這五六年來,在我的生活中,一切用筆的場合都被電腦佔領了,寫作、記帳、寫日記,公司文件來往,書信交流,全部都在電腦上進行。越來越多的人和我一樣「棄筆」。現在的報社、出版社,植字、設計、排版、存檔,都用電腦。 圓珠筆、鉛筆也開始漸漸在生活中淡化了。 有時候還真有點懷念。 比我還要先進的大有人在。香港一位著名作家,現在是躺在沙法上用嘴巴講文章,由電腦自己打出來。 紙也不大買了。三年多來我給報紙寫專欄,是直接從電腦中傳到報社的,不需要打印出來。十幾年前撰寫《中國書法大辭典》時,我印了一批專用稿紙給各編委用,稿紙是篆刻家高式熊先生親手設計劃版的,剩下兩盒子在我家中,去年我想找朋友送出去,結果沒有人要,只好當紀念品了。香港幾年前有一門職業,每天為專欄作家送文稿到報社去,風雨無阻,現在他們都失業了。 香港的作家,以前都用天樂里一家書店印的稿紙,現在他們已經停產。去年我回上海,老鄰居一輩子都是金筆廠的工人,他說生產效益不好,下崗了。 印稿紙、製筆大約是一種夕陽工業吧。 六 從毛筆,到硬筆,再到無筆,一百年來天翻地覆,科技革命深刻地改變了這個世界。再過一百年會怎樣,誰也不知道。 書法的社會基礎將逐步縮小,成為一種古典藝術愛好者的活動。就像我一樣。 有空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臨帖。我喜歡自己慢慢地磨墨。我把王羲之的字掃描進電腦,放大,然後在電視機上放映出來。那種字有一種攝人魂魄的力量。 寫著寫著,進入了角色,好像做完氣功一樣,通身舒泰,不知老之將至。 好東西有永久的生命力。那些老祖宗嘔心瀝血創作的藝術精品,永遠會吸引人們的視線。無論社會怎樣發展,有同樣愛好的人還是會聚集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研究這種藝術。但晉唐時期皇帝到平民都如癡如醉學書法的盛況,一去不覆返了。 書法是使用毛筆時代的一種古典藝術。 生活在大轉變時代的人,常常是困惑的。現在毛筆還沒有在我們生活中完全消失,數百年後,人們對毛筆的看法,就像我們現在看弓箭一樣。 七 書法界一直在討論創新的問題。僅僅從文革算起,也已經三十三年了。 創新真是不容易。人生有幾個三十年? 可以走的路,似乎都被前人走過了。跟著走不情願,新路又不知道在哪里。有時看著像一條新路,結果走幾年走不通,原來是死路。一種藝術在其初創時期,容易出新貌,如果已經發展了一千年,角角落落都已經搗騰過幾次,後來者很難再更上一層樓。 吳昌碩寫石鼓,趙之謙寫北碑,王蘧常寫磚文,陸儼少寫螺匾,上窮碧落下黃泉,還有什麼前人沒有想到的?加漢簡好還是甲骨好?留心幾十年了,想得頭也疼。 搞得不好,好像菜裡加錯了醋,或者是醬太多,沒法吃。就像現在國畫家畫出來的人,粗,野,故意的拙,裝出來的天真,假扮豪邁,都緣於太想「新」了。 古人說創新,從來都是先臨法書,臨得熟了,忽有所得,加一點新料,這就有了個人風格。 入帖出帖,誰都懂。 不計出帖,單入帖就要幾十年,現在的人不願意,實際上也做不到。在資訊革命時代,時間是以秒來計量的。書法是一種成本重、見效慢的藝術,讀一個博士學位只要三年,書法十年未必見效。 現代人想找出一條捷徑。 一頭沉入去,禿筆成塚、池水盡墨,自古以來創新就是這樣做的。我不大相信有近路可走。 八 目前中國書法界五六十歲的人,當三十年前文革爆發時,大約是二十多歲。去年澳門書法史國際會議上我講到,有些語言這一代人經常使用:做一件事情,喜歡講成「打好這一仗」;兩個人職業相同,叫「在同一戰線上」。想發財就是「打翻身仗」。在馬路上做義工管理交通,叫做「為人民站崗放哨」。研究一個高科技項目,稱為「打攻堅戰」。公司所在就是「根據地」,廚師、清潔工稱為「後勤人員」,工作努力叫做「拼博」,彼此競爭喻為「殺開一條血路」。出一個主意,稱為「選一個突破口」。大致都是革命戰爭的語言。時代在我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痕。 書法創作討論了多年,豪言壯語多,例如「寫出反映我們偉大時代的書法作品」。我小時候學書法,老先生不會這樣講。東晉偉大不偉大?王羲之寫出了《蘭亭序》,沒聽見過他喊出什麼偉大口號。 有一陣子對不創新者很嚴厲。我記得某次展覽會評判時,有點古代書法影子的作品,一律槍斃,選不上。現在人不喜歡保守派。 港台一帶,美國社會,生活遠比國內緊張。化時間學書法的人,往往是欽慕書法的古雅而來。社會環境對人的追求有很大影響,他們希望有一種藝術調劑生活的壓力。正像香港吃鮑魚最好的館子,特意標明「紅泥炭爐,古法炮製」一樣,香港的書法班,沒有搞「現代書法」的,也沒有人希望作品有革命的氣息。 歷史上成功的創新,其實都是先復古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唐代的古文運動,清代的碑學,都是說向古人學習。 我國傳統的書法評判標準,歷來以是否古雅來裁定品位的。現在的書法品評究竟什麼是好,沒有標準,就像敢於穿比堅尼的姑娘一樣,豪放最受人歡迎。結果影響到書法的創作,不少有實力的書法家,下筆時處心積慮要「新」,弄巧成拙,失去了韻味。 九 我以為在書法創作上,創新的口號不如學古。尤其對青年人,創新的口號,引起很多誤解,成功者不多。向古人學習,必有所得,嘉惠大眾,看起來有點像做古人的奴隸,實際恰恰是創新的捷徑。 像唐代古文運動那樣,堂堂正正地提倡學習古人,有什麼不可以呢。以古為新,我想是書法創作上的要點。 藝術有其物質基礎,有其社會基礎,有其時代背景,脫離這些談藝術創新,是不真實的。這畢竟不像電影那樣,是一種新興的藝術品種。可以預見到,書法將退化為一種少數人的藝術愛好,吸引他們的主要原因,是古典書法的光輝成就。假如他們長期堅持臨池,或許有新的成績可觀。大多數人將停留在古人的豐碑旁。 十 以上只是隨便想到,不成系統。贊成不贊成,無所謂。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不辯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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