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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晋人不可学”

 liangdatushu 2019-03-01

《儒林外史》里,杨执中不关心生计,一心只读圣贤书,自嘲“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俨然一位雅士,可背后却是全家人跟他一起饿肚子。面对朝廷的选官报帖,杨执中一面效仿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一面告诉来访之人自己“品高德重,辞官不就”,将报帖贴在房屋的最显眼处。

晋人风神潇洒,精神自由,但这是性情中自然流露出的东西,不比宋人之“可学”,就像杨执中,学了点皮毛姿态,画虎不成,贻笑大方。

不知是哪位同学,在网上披露我在北大课堂上的说法 :“记得好像是陈平原老师讲过,宋人可学而晋人不可学。魏晋风度,是从性情里出来的,是自然的,所以一学必歪,放到现在就跟有神经病一样,而宋人讲究理性礼制,也就是规矩、规范和法度,就是现在所说的按套路出牌,所以宋人是可以学的。”这话确实是我说的,大概意思没错。学生们或许心存疑虑, 我不是写过《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吗,为什么会说“晋人不可学”?

其实,可学与不可学,有时是价值评判,有时是工作策略。所谓“不可学”,可能那东西不好,怕你学坏了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东西太好, 你学不来。说白点,有的东西事关天赋,强求不得。谈诗词,讲书法,常有“可学”与“不可学”之分 ;大体说来,法度技艺可学,才情韵致难以承传,故不可学。

顾恺之《女史箴图》

清人钱泳《履园丛话》中的《书学》,力贬宋人书法,其“宋四家书” 条云 :“总之,宋四家皆不可学,学之辄有病,苏、黄、米三家尤不可学,学之不可医也。”苏东坡天分绝高,随手写去,修短合度,是其不可及处。 可那东西不可学,一学就“毛疵百出”。至于米书过于纵,蔡书过于拘,都不可学。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可不予置评。我只是说,钱泳所理解的“不可学”,属于价值判断。

可还有另外一种“不可学”,不是不好,而是境界太高,浑然天成,常人达不到,故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有格”“规矩”“正道”作为模仿对象。比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就说 :“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 幼安不可学也。”辛弃疾(1104—1207)的词为什么不可学,就因其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而模仿者往往只得其粗犷滑稽。

诗词书画,为什么有的可学,有的不可学,明人董其昌《画眼》说得很明确:“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 这是从宋人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那边套过来的。换句话说,有些东西, 跟天赋、才情、境界有关,不能靠“巧密”和“岁月”而习得。就像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气韵生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靠的是天资神悟,而不是学习与积累。

董其昌《关山雪霁图》

记得十几年前读明人笔记《假庵杂著》,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很深,那就是“宁为宋人毋为晋人”。由此,我才推导出宋人可学,晋人不可学——后者之旷远、放达、率真,天成,很好,永远值得追怀,但常人学不到,一学就歪。也就是说,在我看来,文人学者中,有积累型的,也有天才型的, 二者所走的路大不一样。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局部)》

明清史专家谢国桢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印《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 已刊明黄宗会《缩斋文集》和明归昌世《假庵杂著》等 22 种。谢先生为后者作跋 :“读归文休先生之《假庵杂著》,如读张山来《幽梦影》;而其谓为人当有偏至,而不可为中庸,尤有见地。”归昌世(1573—1644)字文休,号假庵,江苏昆山人,乃著名古文家归有光的孙子。据说十岁能诗,弃举业, 发奋为古文,主要以书法印篆著称于世,至今各博物馆里仍藏有其《风竹图》《竹石图》《墨竹图》等。

归世昌《风竹图》

《假庵杂著》中《纪季父遗事遗言》有云:“张元长尝贻书于余,有‘宁为宋人毋为晋人’之语,季父颇然之,谓‘趣味’ 二字宜辨。”这里所说的张元长,即号寒山子的散文家张大复(1554—1630), 也是昆山人,著有《梅花草堂笔谈》等。

记得钱锺书与周作人就张大复文章,有过小小的争议,参见前者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及后者的《〈梅花草堂笔谈〉等》。我倾向于周作人的意见,就文章而言,张大复不及傅山、 金圣叹、李渔,只能跟张潮并列,属于典型的晚明山人小品。谈世态人情、 修身养性、风花雪月、山水园林等,有价值,但不宜过分推崇。在我看来, 晚明山人所撰小品,是一种抽掉了筋骨、充满娱乐精神的“清谈”——没有了背后的幽愤与抗争,只留下优雅的举措和言辞。这个意思,我在《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谈了。

元代张渥《雪夜访戴图》,“戴”是说东晋雕塑家戴逵

魏晋文人不一样,他们的清谈以玄学为根基,有生命体验及幽愤做底,并不轻松。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读读章太炎、刘师培、鲁迅、陈寅恪、宗白华、王瑶等关于魏晋文人及文章的论述。我特别推荐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是根据演说改写的,很好读,对后世的研究者影响也很大。还有就是宗白华的《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这文章 1940 年初刊《星期评论》,日后收入宗先生各种集子。

云冈石窟

宗先生称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从王羲之的字、顾恺之的画、戴逵的雕塑、嵇康的琴曲,到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等的诗文,还有云冈、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闳丽的寺院,无不光芒万丈。就这么个“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时代,最能代表晋人的风神潇洒的,是书法中的行草。在宗先生看来,“魏晋的玄学使晋人得到空前绝后的精神解放, 晋人的书法是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体最适当的艺术表现”。

到目前为止,关于晋人的精神世界、艺术造诣以及人格魅力的阐发,没有比宗文更简明扼要且切中肯綮的。我谈春游之“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也是从此文中偷来的。说到书法,宗先生认为 :苏、黄、米、蔡等人的书法力追晋人萧散的风致,但总嫌做作夸张,不及晋人的自然。这里说的是“书法”,其实,也包括“做人”——我相信很多人是这么理解晋人与宋人的差别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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