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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 | 愈深入于寂静无扰,愈以明澈开朗

 隨风飘逝 2019-03-07

梁漱溟


东方学术概观

   儒者孔门之学   

人类生命从生物演进而来,已造乎通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境(见《人心与人生》第六章第五节)。孔门之学原是人类“践形尽性”之学(《人心与人生》第五章)。盖人心要缘人身乃可得见,是必然的;但从人身上得有人心充分见出来,却只是可能而非必然(同前,第五章)。尽性云者,尽其性所可能也。力争上游,使可能者成为现实之事,我故谓之人生实践之学。一面说来极平常,另一面则闳大深微莫可测度。

然弥足重视和玩味者乃在为此学者之粗浅事验,有如昔人所云:

学至气质变化方是有功。

不学便老而衰。

涵养到着落处,心便清明高远。

(以上皆宋儒大程子之言)

此所云着落处,指有受用说,盖学问不徒在知见上也。

此学要在力行实践,以故后儒王阳明揭举“知行合一”之说,不行不足以为知。

于是就要问:力行什么?此不必问之于人,反躬自问此时此地我所当行者而行之,可已。请教旁人未尝不可,思量审决不仍在自心乎?孔子答宰我问三年丧,并不教人听信他的主张,却告以“汝安则为之”,“君子不安故不为也”。孔门之学岂有他哉!唯在启发各人的自觉而已。从乎自觉,力争上游,还以增强其自觉之明,自强不息,辗转前进,学问之道如是而已。

宗教总是教人信从他们的教诫,而孔子却教人认真地自觉地信自己而行事。孔子与宗教的分水岭在此。

一个人的自觉果如是其可信可恃乎?

人心通常总是向外照顾寻求如何有利于自身生活的,其行事通常说为有意识。而意识(consciousness)之原义即自觉。二者似乎分不开。但有必要注意其分别:从其对外活动则曰意识;从其内蕴昭明非以对外者则曰自觉(请参阅《人心与人生》第六章第六节)。人的意识往往不足恃,不可信。其落于不足恃不可信之故有二:

一者,向外活动时,则内蕴之明不足。——“自觉与心静是分不开的。必有自觉于衷,斯可谓之心静,唯此心之静也,斯有自觉于衷焉。”(《人心与人生》 第六章第六节原文

二者,向外活动进退取舍之间决于利害得失的计较而非从乎无私的感情。——“具此无私的感情是人类之所以伟大;而人心之有自觉则为此无私的感情之所寄焉。” 

《女史箴图》局部 | 顾恺之

人有无私的感情存于天生的自觉中。此自觉在中国古人语言中,即所谓良知(见《孟子》),亦或云独知(见《大学》、《中庸》),亦或云本心(宋儒陆象山、杨慈湖)者是已。自觉能动性为人类的特征,表现出至高无上的主动精神。但人们却可怜地大抵生活在被动中:被牵引,被诱惑,被胁迫,被强制……如是种种皆身之为累而心不能超然物外也。自觉能动性是无时不有的,无奈人要活命先于一切,不免易失而难存。所以良知既是人人现有的,却又往往迷失而难见,不是现成的事情。孔门之学就是要此心常在常明,以至愈来愈明的那种学问功夫。

此心如何能常在常明以至愈来愈明呢?这必得反躬隐默地认取之,孔子说的“默而识之”正谓此。识得是根本,不失是功夫。这即是要自觉此自觉,庶几乎其相续不忘焉。然而大不易,大大不易!

《论语》上孔子亟称颜回“不迁怒,不贰过”;其在《易·系辞》则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怒与过均所谓不善。不善是免不了,但一有不善立刻自己知道,知道了就如浮云之去而晴空无翳。其好学全在“未尝不知”的“知”上,即在自觉上。由于好学便常在自觉中,一有忽失,不远而复。此岂寻常人之所及耶?

《大学》、《中庸》两篇所以为此学极重要典籍者,即在其揭出慎独功夫,率直地以孔门学脉指示于人。独者人所不及知而自己独知之地也,即人心内蕴之自觉也。吾人一念之萌,他人何从得知,唯独自己清楚;且愈深入于寂静无扰,愈以明澈开朗。

   道家之学   

《庄子·天下篇》叙列各学派均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悦之”开始;我以为这很合乎事实。例如道家之学初非始于老子,犹乎儒家之非始自孔子,而都是传自远古者。

我以为古先中国人,在其精神气息、思想路数上,对于它方是自具特殊风格面貌的。儒家道家皆渊源自古,而儒家代表其正面,道家代表其负面。言其思想路数特殊的由来,即在早有悟于宇宙变化而于自家生命深有体认;——其向内多于向外在此。类乎“太极”、“阴阳”、“天地”、“乾坤”、“性命”等等皆其共同常用的词汇概念,而各有其所侧重。

儒家道家同于人类生命有所体认,同在自家生命上用功夫,但趋向则各异。儒家为学本于人心,趋向在此心之开朗以达于人生实践上之自主、自如。道家为学所重在人身,趋向在此身之灵通而造乎其运用自如之境。

心也,身也,不可分而可分。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则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不隔者言其通也,痛痒相关,好恶相喻是已。人类有其个体生命与社会生命之两面,而社会一面实为所侧重。个体生命寄于此身,而人心则是其社会生命的基础。参看《人心与人生》 第一章

孔子关心当世政教,汲汲遑遑若不容己;而老子反之,隐遁幽栖,竟莫知其所终。学术上所以分明两途者,即其一从心,其一从身之异也。然两家学问功夫入手处又无不在人心内蕴之自觉。(参看《人心与人生》 第十三章

 《玉洞仙源图》| 仇英

身统于心,即统于大脑神经中枢。大脑神经中枢主要作用是在吾人机体对外活动上,而亦复统辖着机体内部一切活动。说身统于心者即谓此。生理学家于此有植物性神经系统之称,盖对动物性而言之。譬如大军作战,在最高统帅部下之有后方勤务部。后勤业务甚繁,其进行均不待统帅之指挥。身内饮食消化、血液循环,等等一切无时不在运行中,各有司其事者,因而亦称自主神经。其特征在机械化,仿佛亡失自觉(吾人意识所不及)。道家功夫一言以蔽之,即通过大脑恢复其自觉性能是已。能自觉,便能自主而自如。

大脑为收集身外身内各种情报而反应之的机关。巴甫洛夫致详于外界的刺激反射研究,其徒贝柯夫则详究身内脏腑与大脑息息相关之情。盖在通常说到的色、声、香、味、触等外部感觉之外,身内各部皆有感受器,皆能上达其所感受于大脑而上下互为影响。如大脑过分兴奋活动即干扰消化机能之正常进程而陷于消化不良,而饥饿之感又能牵制大脑思维活动,是其例。

吾人凡有所感受无不伏有自觉在;所不同者:感受于外的,其反应在大脑中往往经过意识抉择而后发出去,其自觉便较明切;感受从内部上达大脑者,因内部生理过程一向不入于意识而邻于机械,其自觉便一般微弱不明。若一旦有内部剧痛上达大脑,便呼天唤地无法应付,不自由莫甚焉。然而微弱不明的沉潜自觉,犹是自觉也;身心内外上下是统一的,未尝隔绝也;人能转移其向外驰骛之心而向内默默体认自身生理之运行,于随顺之中有逆溯之意,自觉性能便得发展,转暗弱而为明。昔人所谓“收视返听”不过借耳目以措词,其实全依靠在人类生命之唯一特征——自觉。

道家之言曰:顺则生人(子嗣),逆则成(神)仙。其功夫入手便是逆的,非自然的;同时又是顺的,必须顺乎其自然才行。故此学以自然为宗。自然者,人身通乎宇宙生命流行有其阴阳演变法则之自然也,初不可以人意措手其间。洎乎功夫到家,自觉朗照之处意识可通,则又不难自为运用。那便为号曰“至人”、“真人”者是已。在浅人认为不可能的许多事情,他们却取得了自由。

此学介于世间法、出世间法之间。因其对于人世间显示消极,近乎出世矣,而仍处在生灭迁流中,终未超出来,属于佛家所谓有为法,非所谓无为无漏者。无为无漏的无为法唯于佛家见之。古印度宗教繁兴,各教派各有其瑜伽或曰禅定功夫,与中土道家相类似,或且高深过之,其志趣切出世而终落于有为法,无足以言出世(生灭)者,亦同于道家。

   佛家之学   

儒家盖不妨谓曰心学,道家盖不妨谓曰身学;前者侧重人的社会生命,后者之所重则在人的个体生命。佛家怎样呢?此须分两层来说。第一,前两家均属世间法,佛家则出世间法也。世间者生灭相续,迁流不已,而出世间便是超脱乎生灭,正不妨看做彼此相反。第二,寂灭是求者,佛家小乘,未云究竟;大乘菩萨不住涅槃,不舍众生,留惑润生,乘愿再来,出世间又回到世间;出而不出,不出而出。——容后文说明之。知其一,又知其二,则亦非定相反也。

佛家有三法印之说:

一、诸行无常(诸行指一切生灭流转的世间有为法而言,故是转变无常的);

二、诸法无我(诸法兼有为法和无为法而言,“我”在凡夫执念中则有恒一主宰之义。不论在有为法在无为法同是无“我”可得的);

三、涅槃寂静(涅槃之义为圆寂,为解脱,即谓从生命解放出来,不再沉沦在生死轮回中)。

是佛法非佛法要以此为衡准,故曰法印。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文徵明 小楷

起惑、造业、受苦,原是佛家的人生观;“苦”、“集”、“灭”、“道”四谛法则是原始的佛教,亦即后来目为佛教小乘者。如上三法印盖本于原始教义。起惑之惑指众生的我执,无我可得而强执着之,故是惑也。佛教初(小乘)终(大乘)一致地在破我执。破我执,即一口说尽了全部佛法。但如上三法印之外,另有大乘教的法印。大乘教以一切法平等平等的实相为法印。

明快地来说,大乘所不同于小乘者,就是对于一切分别的否定,首先是世间出世间的否定。《般若心经》所以说“无苦、集、灭、道”者即在此。大乘教正是在小乘教的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必不可少的一大翻案也。

此翻案云何不可少?

要知道,从最低级的原始生物说起,所谓生活就是吸收和排泄,时时在自我更新之中。一旦不进不出,新陈代谢停止了便是死亡。一切生命现象全基于有“自我”(详见《人心与人生》 第十二章);然而“自我”却是妄情而已。赓续生灭的世间法原于众生我执而来,一切不过是假象。妄情执着则有,涣然冰释则无。非然者,世间若是实在的,云何可出?

佛说“无始无明”,即指众生我执之迷误说。一切分别执着从此滋蔓纷纭,漫衍无穷。世间生灭迁流不驻,便是这样积重难返,弄假成真的一回事。脱出迷途,未尝不可得之一悟,如迷东为西者,东西不曾为之易位,一时有觉,天清地宁。然佛之设教则循从两步以利开导。初步指出色、受、想、行、识五蕴为人们执着有我之所从来。常一主宰之我是没有的,所有者不外此五蕴而已。解破我执至此,犹存五蕴生灭、染净、增减之分别,亦即世间与出世间之分别。此关不透破,不行。必深入地明了五蕴空幻(《般若心经》云:“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既净烦恼障,更净所知障,达于一切法平等平等之实相。倒翻初教,乃得究竟涅槃。——实则佛法不离初教而有,翻乎不翻,相反适以相成。

《东方学术概观》| 梁漱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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