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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有印 2019-03-08

1,

一个阳光惨烈的午后,宁艺在医院的小花园等林彬厚。流了太多眼泪,她眼泡鼓起来,双腮塌陷得更厉害。两人已经离婚四年,刚刚打过电话,只有一句对话,林彬厚问,结果出来了吗。宁艺说,出来了,确诊了。

林彬厚不一会儿就到了,眼睛红红的,问:“孩子呢?”

“在住院部,我妈看着。”

“她知道吗?”

“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林彬厚问:“医生说怎么办?”

“化疗,”宁艺的眼泪又流出来,手里的一团卫生纸已经被揉得稀碎:“等中华骨髓库那边的结果。医生说可能性要么是百分之百,要么是几百万分之一。”

“怎么会得白血病呢。”林彬厚喃喃自语着,旁边还有石凳子,宁艺说:“你坐吧。”林彬厚没有坐,他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会得白血病呢。”

“你坐吧,你坐着,我有话跟你说。”

林彬厚瞥了她一眼,在旁边坐下来。

“钱?”他问。

“不是。”宁艺吸了一下鼻子,低头把碎卫生纸搓成条状:“医生说,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能配型成功的可能性是四分之一,这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条路。”

她艰难地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如果中华骨髓库那边没有希望,咱们,再生个孩子吧。”

2,

林彬厚开车回去的路上,眼前浮现出女儿熟睡的小脸。她才9岁,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漂亮。林彬厚恸彻心扉,如果唯一救她的路径是和前妻再生一个孩子,他该怎么办?他和现妻的儿子刚满两岁,生活幸福,这是对现任妻子的背叛。这种背叛身体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他将又多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一个私生子,他有义务把自己的爱和精力分给这个私生子,要为这个孩子的成长操很多心,要为TA的学习、医疗出钱,甚至他的遗产,也要名正言顺的让这个孩子继承一部分。这对现在的妻子是一种不公平。当初她嫁他时,一个“拖油瓶”已经让她和家人不满,以后若是成了两个,对她是巨大的连累,他必须和她商量。

但是他又能想见,妻子一定不会同意。在女儿疑似白血病期间,妻子已经十分紧张,她把他工资卡上的几万块钱都取光了去买基金,她以前是从不学理财的人。很明显她不希望丈夫为以前那个家花太多钱,她又不想明着说出来,她也无法直面自己的残忍。

到家后,妻子迫切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小菠萝确诊了?”

“嗯。”

“不是吧!真的啊!”

林彬厚没有吭声,她又问:“得多少钱治啊?”

“孩子有医保,钱应该不是问题。”

“怎么可能不是问题,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林彬厚打断她:“摊到我头上顶多也就几万块钱吧,我还不知道,这才刚开始治疗。”

“几万呢?”妻子刨根问底。

林彬厚忽然有些厌烦,他低吼了一声:“离婚协议上写的是医疗费我出六成,现在孩子刚进医院,我非要逼着她问我得拿多少钱?连医生都估计不了,她又怎么能知道?!”

妻子也不高兴:“我得心里有个底,好提前取钱嘛。”

儿子在卧室哭起来,她获得大赦,走了。

3,

中华骨髓库的消息传过来,没有合适移植的造血干细胞。

宁艺打电话跟林彬厚汇报,说完还没有挂电话,他也没有挂。他知道她在等他一句答复,他答复不了。

“今天第一天化疗吧?我去看看你们。”他说。

他一想到宁艺那张憔悴的、充满期待的脸,他心里就蠕动着难堪。那也是自己的女儿啊,他连自己女儿的命都不救吗?可是现实问题太多,生了一个如果配不上呢?再偷生一个?且不说只有四分之一的希望,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希望,救了这边,那边他又如何交待?再离一次婚?再伤一次孩子?

开车时前面的挂坠反光,闪得林彬厚恍惚。那是妻子做的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等红灯时林彬厚把它拿在手里看,三个人的笑脸镶嵌在一块水晶里,儿子虎头虎脑,一双小胖手伸出去。照相那天摄影小哥拿个假苹果逗他,让他看相机,孩子的笑容就格外渴望,纯洁里透出一种意欲摘取的喜悦。林彬厚叹了口气,他真的放弃不了这个家。

到病房里,女儿在打点滴,半睡着。宁艺小声说:“我们出去说。”

林彬厚说:“我看看孩子。”

本是为了逃避宁艺,可是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所有理性的考虑都碎了。孩子脸白得发青,瘦了很多,半摊开的手心里是一枚蝴蝶结发卡,两年前接她放学时在路边给她买的。她可能看到同病房的孩子因为化疗掉了头发,于是偷偷带上发卡希望最后美一美吧。这么小的孩子要接受化疗,接受百蚁噬骨的痛,林彬厚心如刀绞。他摸了摸女儿的小手,女儿醒过来。

“爸爸。”她惊喜了一下,很吃力地说话:“爸爸我不难受。”

林彬厚的眼泪哗一下掉下来。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宁艺在旁边啜泣起来。

林彬厚安慰好女儿,对宁艺说:“走吧,我们出去说。”

走出两步,他又回头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个吻停留的时间很长,全是悲壮。

4,

林彬厚和宁艺坐到走廊里。宁艺的迫切中透着雌性特有的凶残。

“我是宁死也不会放弃她的。”她说。

林彬厚没吱声,他在考虑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要背着他妻子做。但长时间的沉默却让宁艺理解成了犹豫,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高亢:“林彬厚,她是你的亲骨肉啊!我为了她,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你呢?!”

林彬厚问:“有纸吗?”

宁艺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堆餐巾纸,抽了一张给他。纸皱皱巴巴的,林彬厚也没有怀疑干不干净,拿过来就抹眼睛,这个小小的动作使他们又站成一队,宁艺的暴躁平息下来。

“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做,但是不能让我老婆知道。”

宁艺怔了一下。林彬厚说:“希望你能理解。”

宁艺低头想了一会儿,哽咽着回答:“好,我理解。”

“孩子怎么生,在哪儿生,怎么办户口,以后你怎么照顾两个孩子,我都想好了。我来的时候也看了,旁边有家酒店,我以后每天中午过来开个钟点房,”林彬厚说:“对家里,我就说来看女儿的,万一我老婆来了,我不在,还要你父母帮着打圆场。”

“我知道。”

“那……什么时候开始?”

“过两天,过两天就是排卵期。”

“好,你自己把时间计算好。”

林彬厚站起来,找垃圾桶。宁艺说:“给我吧。”林彬厚擤了鼻涕在纸里面,宁艺也没有嫌弃,将纸接过来,好像他们还是一家人。林彬厚心底涌起愧意,他说:“我去陪陪孩子。”

宁艺就依在门口看着他。他在给女儿梳头发,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这半边扎起来,再让女儿侧过去梳那半边,桔色的夕阳里,两个人笑得温暖又伤感。

5,

约定好的时间里,宁艺去了酒店。林彬厚已经洗好澡,还刷了牙。作为礼貌,宁艺也冲了一下身子,刷了牙。

其实他们并不接吻,两个人连眼镜都没有取,他们做得非常程序化。做完之后,林彬厚问她:“要不要用枕头把下面垫高,躺一会儿。”她说好,他递了枕头过去,然后穿戴整齐准备走。他没有给她任何爱的示意,而她也表现出一种不需要爱的坚强。林彬厚去开门,宁艺在后面叫了他一声:“林彬厚!”

林彬厚站在那儿,没有回头,手还放在门把手上。

“谢谢你。”

她说得很干,其实心是湿的。她是真心感谢他,曾因为婚内天天抬杠、婚后他过得更好,她心里怨过恨过,现在,关键时刻,他知道这样做将面对什么:可能是离婚,可能是无穷无尽的医药费,他却没有逃跑。其实在世界上他们不过是两个偶然相遇又分开的陌生人,当恨变得没有必要,感激就会浮起来。

林彬厚停了一会儿,走了。

宁艺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本来她还想再多躺一会儿,躺到精子遇见卵子。这时前台打电话来,问他们还续不续房。宁艺觉得有点浪费钱,便小心翼翼地起身。

孩子病后她请了一年长假。现在她每个月只拿一千八百块的底薪,算是公司给的“同情款”。每一笔钱她都得精心计划,在医院楼下打饭时,稀饭免费,干饭一块钱一碗,那就多喝两碗稀饭。

这些都是应当的,所以她从来没有说给林彬厚听。她对他的感情,仇恨带着骄傲,想冷漠又想依靠,无法平衡又裹挟着感激。在这错综复杂中,委屈便算不得什么了。

6,

他们连着做了三个月。排卵试纸、早早孕试纸,几乎是宁艺除了生理期每天都要用的东西。可惜如此全力以赴,结果还是令人怅然。

母亲安慰她,年龄大了,不好怀。

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怀上了,胎儿到五个月就可以通过脐带血检查出来能不能和小菠萝配型,万一配不上呢?

宁艺说:“没有万一。”她实在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因为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林彬厚不会让她要,她自己养着也费力,病床上的小菠萝更等不起。她必须引产立刻再怀下一个。这算不算是一种残忍?至少她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但是她决不会承认。她必须要把一切都归咎于“为了孩子”,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包括从做这件事一开始就有的罪恶感。

一转眼就到了春天。小菠萝病情恶化,肺部严重感染。

治了一个星期,治不好。

一个毫无征兆的傍晚,小菠萝忽然陷入昏迷。护士把她推去抢救,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说:“22号病人家属呢?都在这儿吗?哦,爸爸没来,把爸爸也叫来吧。”

宁艺感到身体慢慢下沉。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搀住她。

不知道谁给林彬厚打的电话,他很快赶来了。他没有看一眼宁艺,急着要往手术室冲。护士把他拦下来,进去叫医生。他回过身来踱步,宁艺靠在一个亲戚身上,她的脊柱已经没有让她坐直的力量。她衰弱地看着林彬厚,他从始至终没有在人群中寻找她,他在为他的女儿心急如焚,恍惚中,她觉得她和这个男人是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这世上唯一系着他们的那根线,就快要,断了。

孩子被推出来了,推到单独的一个房间。仪器上她的心跳几乎是直线,每过很长时间有一个小突起,像路边的一颗小石头。呼吸器还没有摘,但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她在呼吸。她静着,皮肤白到透明,渐渐地像被雾拢住,过渡成另一种瓷白。宁艺和林彬厚坐在床两边拉住她的小手,“孩子啊。”宁艺想拼命地摇晃她把她从沉睡中拽回来,又不忍心。世道连一个无邪的孩子都不放过。她软下身,和她脸贴着脸,眼泪淹没了枕头。她宁愿用所有的一切去换她此刻醒来叫她一声妈妈。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梦,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此刻它们正在沙化,连同每一具人形。

7,

宁艺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下附和着女儿的后事。因为基本上都是林彬厚在处理。他们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保持着离异夫妻应有的漠然。直到孩子下完葬,林彬厚说他要带走个东西,宁艺没有力气说话,他把钱包掏出来给她看,里面有一只蝴蝶结发卡。

宁艺的手抬了一下,意思是拿走吧。

想拿什么都拿走吧。

给我的一切都拿走吧。

爱恨情仇你最后都已填上。

就当你没出现过吧。

晚上人群散尽,宁艺走进女儿房间里呆呆坐下,房间已空,该烧的都烧给她了,连带着宁艺对她父亲盘根错结的情感。她不再责怪他、仇视他、每一句话都怀疑他、每一件事都企图凌驾他,她此刻,只是贪婪地梳篦着房间的角角落落,这个曾经有那么多欢声笑语的地方。

大梦三生。

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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