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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冰:我所有的幸运来自大秦岭

 老鄧子 2019-03-10

二〇〇四年,是我写作生涯中最幸运的一年。

幸运降临的标志,是我在这一年开始了后来成为我写作和生活必不可少的孤身行走,并与一座对我此后写作与生活带来巨大影响的山岭——大秦岭相遇。

我有幸与大秦岭相遇,大抵只能归结于一种宿命。

我总觉得一个人一生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与什么人和什么事物在什么时候相遇,是一种的缘分。比如出生在秦岭怀抱的我,直到在〇〇年才发现,这如屏似障矗立在我四十年人生每一个瞬间的秦岭,是值得我以终生的情感去热爱并赞美的高贵神祗。那一定是上苍对一位青春时代就沉溺于触摸人类精神世界的写作者“苦其心志”后有意安排的奖赏。因为对“朦胧诗”兴起之初开始诗歌创作的我来说,面对世纪之初浮华散尽后写作遭遇的困境,我必须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的生命和灵魂还需要文学,就必须重新估量我曾经投身其中、并且乐此不疲的那种远离人间烟火、为赋新诗强说愁式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为了改变和调整,我必须拥有一个能够拓展我生活与写作空间的精神世界。

这种召唤,让我有幸与秦岭相遇。〇〇年五月我到兰州参加“第二届甘肃诗会”,《人民文学》杂志陈永春老师一句诘问,便是这相遇的机缘。陈老师说,你生活在秦岭,为何不写写秦岭呢?那段时间,很多作家、诗人背负行囊,游走于人迹罕至的江河秘境,出版商也对这类既见山水也见文人性情的书稿趋之若鹜。书店里探秘名山大川的散文作品汗牛充栋。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从兰州回来到网上一搜,竟发现人们对秦岭的认识至今还停留在中学地理课本上“中国南北自然地理分界线、长江黄河分水岭”这一地理概念。从古到今,没有人为这条横贯中国大陆腹地、东西绵延一千六百多公里、对中国自然产生巨大影响的山脉写过一本书,甚至连“秦岭”一名的来由,也没有人说出子丑寅卯!这让我意识到,陈永春老师为我指引了一个既值得冒险、也值得细细咀嚼的山水人文秘境。于是,紧锣密鼓紧张准备之后,我孤身一人踏上了探访秦岭之路。

我从天水齐寿山进入秦岭的那天是〇〇年七月六日。同一天,中央电视台西部频道《秦岭访谈》摄制组,也在麦积山石窟举行开机仪式。

尽管做了大量功课,但直至启程,我掌握的有关秦岭资料,只有大陆及台湾的地理、地质和动植物学家论述秦岭自然生态、地质地理的十分有限的文字。至于我对秦岭的直观印象,也仅限几次坐车途经秦岭时获得的一些零碎感受。所以,山大沟深、交通受阻、经济落后,以及因此而导致的文化保守、观念闭塞、生活贫困,是我当时对秦岭的全部认知。我将这一切的渊薮,归结于由于秦岭隔阻导致的传统文化对人们思想意识的束缚。因此动身前,我已为将来的作品取好了书名——《秦岭批判》。我试图通过田野调查,呈现两种文明冲突导致的不同生存境遇,进而以一种激进的现代主义观念批判传统文化对秦岭文明进程的掣肘与羁绊。

然而,当我充满激情地行走进入到群山绵延、峡谷纵横、丛林莽莽的秦岭深处后,面对山环水绕的自然风光、俯拾皆是的历史遗迹,尤其是面对大山深处随处可见的古栈道、古战场、古村落、古寺庙遗留的历史文化闪光,以及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高山丛林的山民固守天人合一、万物有灵、倾心灵魂关注的传统观念,在极度贫穷条件下如守护自己生命一样以一生的精力守护一座破败的祖庙、一本残破不堪家谱的生活现实之际,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在莽莽群山之间穿行,而是在一条融汇了一个民族数千上万年历史情感的江流上逆流而进。透过茫茫林海、起伏山峦和山民们朴素、善良、沉静的内心,我感受到了一个民族古老淳朴的精神呼吸。尤其是随着行走的脚步不断深入,隐匿在高山峡谷之间那上承华夏文明曙光初启、下及周秦汉唐的历史遗迹,绮丽多姿的文化精神,迫使我不得不放慢脚步,重新思考我与这座苍茫山岭的沟通、交流方式。每当向大山深处迈进一步,纷涌而至的历史光影就会让我心旌激荡、手足无措。这种现象愈是重复显现,我就愈益明确地发现,秉承了莽莽昆仑万千气象,又与中华文明起源、发展、壮大息息相关的大秦岭,不仅仅是中国大陆南北中轴线上一座地跨江河、水分南北的自然山岭,更是一座历史情感和文化精神被严重低估的文化高峰。

几天后,当我在穿越秦岭的盘根错节的青泥岭栈道、嘉陵栈道、沮水栈道所在的陕西略阳一家宾馆住下来梳理反思这几天的行程时,我突然发现仅仅一周时间,我已经从莽莽秦岭好奇的闯入者和蓄谋已久的批判者,一转而为秦岭自然山水的沉迷者和秦岭灵魂与精神世界的探秘者、迷恋者、崇拜者。短短几天,我不仅无意中搜集了为数可观的人文资料,而且随着行走越来越深入,我愈益清晰地发现,以昆仑山断层甘肃临潭县白石山为起点,向东绵延到淮河之滨,南北以汉江渭河为界的秦岭山脉,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国内陆自然地理格局,更是中华文明萌芽起源、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壮大的人文高地。当晚,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这条挺立在中国内陆腹地的苍茫山岭,对中国传统文明和汉文化的生成与培植,对以关中和中原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秩序的建立、确认的意义,远比一座巍峨高山阻挡了南下的寒风、北上的暖湿气流重要得多。”

这种思考让我的思维走向发生锐变。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我像一位虔诚的宗教信徒,晓行夜宿,借助各种可以代步的交通工具走州过县,穿山越岭,途经甘陕川鄂豫五省五十余县、一百多个乡镇,走遍了秦岭南北以我体力可以抵达的古渡关隘、古村古镇、古城古道。那种在路上的感觉不仅让我日复一日的行走激情满怀,伴随一天比一天踏实迅疾的脚步,莽莽秦岭愈益明晰犀利、神秘高大、辽阔壮丽的文化精神,也让我胸襟辽阔、心境澄澈、灵魂发亮。每当夜深人静,一天的行走归结于大山深处一座万籁俱寂的客栈,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内心和情感就会被一种穿越千年时空的苍茫与浩渺所笼罩。我知道这是一座有血肉、有魂魄、有精神,也有跌宕起伏的过去与未来的苍茫山岭对我灵魂的引导与提示。只要顺着这神秘提示走下去,我就可以从一座苍茫山岭的非凡身世,窥探到一个民族尘封已久、鲜为人知的精神世界。因此在后来出版的《走进大秦岭——中华民族父亲山探寻》序言里,我这样表述我从大秦岭批判者转身成为大秦岭崇拜者后对这座苍茫山岭的认知:“在过去和现在,秦岭负载了我们这个民族从童年到青年、壮年所有文化精神的重量与经历。如果要归结出一种可以涵盖、容纳中国历史文化的文化载体的话,那么除了黄河、长江这两个象征性喻体,也只能是秦岭了——如果说黄河、长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的话,那么秦岭则是一个民族历史情感、现实遭际堆积起来的山岭。”

在标志我写作生活新开始的长篇散文《走进大秦岭》里,我阐释了这样一个观点:莽莽秦岭不仅具有汹涌高矗的形体,而且拥有高迈神圣的灵魂、辽阔壮丽的精神世界;秦岭是与长江、黄河共同孕育古老华夏文明的中华民族父亲山。

尽管写作《走进大秦岭》的过程,让我自信我触摸到了一座与中华民族共历兴衰的人文圣山圣洁高迈的灵魂,但接下来的一切还是让我猝不及防:二〇〇七年花城出版社《走进大秦岭》刚出版就跃居西安万邦书城销售排行榜首;紧接着,又有出版社约请我继续创作大秦岭系列;二〇〇八年下半年,陕西电视台计划拍摄一部反映秦岭人文生态的大型纪录片。我和《走进大秦岭》成为制作方的关注对象。后来,在陈忠实和叶广芩推荐下,我被约请进入八集纪录片《大秦岭》主创班子,在被称为中国纪录片界“沙皇”的著名导演康建宁麾下,承担了被央视誉为“中国电视史上最火的大型人文历史与自然地理类纪录片”《大秦岭》一至四集的撰稿。《渭河传》写作前的考察刚结束,就有两家出版社争相预约出版合同。

由于《走进大秦岭》的畅销和纪录片《大秦岭》的热播,秦岭旅游热和秦岭文化热就此爆发,我的写作和生活环境也发生了很大改变。我甚至因此被破格晋升正高职称。尽管后来有人在评论我与秦岭的关系时说:“《大秦岭》的成功、‘中华民族父亲山’‘大秦岭’及‘秦岭文化’概念的普及,彻底改变了茫茫秦岭在中华文明史和中国山水文化精神史上默默无闻的形象和地位。”但对于自从二〇〇四年以后就将秦岭视为生命与写作幸运之神的我来说,《走进大秦岭》只是我认识、解读大秦岭的开始,二〇〇四年秦岭之行也只是我俯身以秦岭为核心,南及汉江,北到整个渭河流域的辽阔区域,探寻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经历,构筑我梦想中的大秦岭文学帝国的开端。接下来这十年,我不仅在写作《走进大秦岭》《寻找大秦帝国》《渭河传》《仰望太白山》过程中不止一次返身秦岭,重新体验将自己孤寂的灵魂置放于万籁俱寂的自然山水之际所拥有的愉悦与幸福,我还将自己后半生的写作区域,也锁定在了诞生过西周礼乐、大秦帝国、汉唐盛世,催生了汉族、汉字、汉文化的秦岭、渭河、汉江之间。而渴望通过持续不断地行走,获得一如十年前行走秦岭期间辽阔壮美的大自然对灵魂与精神的提升和启示,则是这些年开始写作每一部新作之前我最为期待的精神洗礼。因为十年边走边写的经历告诉我,对于一位以大地山川为写作对象的写作者来说,没有与大自然身心交融的交流,就永远无法理解“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状态后面山川大地暗含的精神情感,也无法真切表达一颗孤寂沉默的心灵面对一山一水之际的真实感受。所以,在《渭河传》动笔前,我不仅再度孤身走遍甘肃、陕西、宁夏境内的渭河流域,在序言里我还这样陈述我体会到的行走与写作之间的奇妙关系:“二〇〇四年的秦岭之行,让我真正体会到了自己被俗世烟尘熏染得感觉能力日渐丧失、感知度一天天变得麻木迟钝的心灵,一旦在美丽迷人的大自然深情呼唤下上路的感觉。愈走弥新的自然景观、俯拾皆是的历史背影、绚丽多姿的民风民情,不仅随时可以唤回我恰似懵懂少年般天真而辽阔的想象,激发我日渐沉默的灵魂,而且可以让精神、情感、肉体在与大自然的平等交流、相互融合中,在一天接着一天、只有开始没有终点的奔走中,获得一种天开地阔、扶摇直上的奇妙感觉。这些年有始无终的行走,让我体会最为深刻的是,即便再匆忙、再繁乱、再短暂的行走,都是让一颗日渐浮躁的灵魂趋于安静的最好方式。因为那种‘在路上’的感觉,不仅可以让我的精神时时刻刻处于向前和向上的状态,而且可以让内心变得辽阔而透明,单纯而接近人本身。”

有人评论说我持续不断的行走式写作是“文化苦旅”,然而我更情愿认为,是开始于十年前的秦岭之行,让我有幸寻找到了一种荡涤心灵、提升灵魂、更真切地实现人与自然相互沟通、互相启迪的交流方式和更接近于人与自然精神本身的表达方式。而让我将这种类似神谕般的写作秘诀铭记于心并乐此不疲的,就是十年来我不曾片刻远离、今生今世绝不会舍弃的大秦岭。因为,大秦岭是我的福祉,也是让我几近枯萎的文学梦想再度绽放的幸运之神。

END

代表作品





作家简介

王若冰诗人、作家、秦岭文化学者。甘肃天水人。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水日报社副总编,天水市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巨大的冬天》《我的隔壁是灵魂》,大秦岭系列长篇散文《走进大秦岭》《寻找大秦帝国》《渭河传》《走读汉江》,电视纪录片《大秦岭》《李子洲》《无定河》等。曾获第二十五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纪录片奖、国家广电总局2010年度国产纪录片及创作人才扶持项目最佳编剧奖、甘肃省政府第七届“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第八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2004年完成秦岭山脉文化考察、2011年完成渭河流域文化考察、2014年完成汉江流域文化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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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许婉霓

视觉设计 / 李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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