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写情的进步 文/刘火 在文学史说到写真爱情、突出人性的光辉,恐怕大都提到明王实甫的《西厢记》。这部著作因为是完整的一部戏,写得入情入理又词藻俏丽,充分反映了人自己正常的需求和渴望,又能上演让观众近距离的接触,所以影响很大。 在人们评论《西厢记》时,大都用人性的光辉来喻之。《西厢记》通过大家千金崔莺莺冲破封建礼教追求个人爱情幸福,反映了明朝资本主义萌芽期经济对社会道德、政治伦理的影响。经济的繁荣发展无疑问要改变封建传统礼教,表现在人自身,那就是人性的觉醒,表现在儒雅风度,那就是对爱情的大胆追求。所以,崔莺莺尽管是相国小姐,当爱情召唤她时,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夜晚去会平民书生张君瑞,并和他苟合交欢。《西厢记》通过写爱情的追求,反映了人性的解放。这在封建时代确实是晴天霹雳,震撼宇寰。 同时出现在明代的长篇巨著《金瓶梅》,在封建时代只把它当作淫书。书中写西门庆,写潘金莲,写李瓶儿,写春梅,等等;写性,写欲,写淫乱,写欲壑难填,写花花世界,等等,不论男女做爱时怎样的生死相许,在《金瓶梅》里几乎看不到一点爱情,所以历来被视着大淫书。深思一下不难发现,《金瓶梅》所写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场景,表面上是人人想性事,个个都淫乱,社会和生活肮脏不堪,人空虚无聊到极点,实质上反映了明朝资本经济对中国传统思想道德的冲击。可以这样说,社会政治再强大,在强劲经济的冲击下,也表现出无可奈何。封建思想礼教,上下五千年也好,上下四千年也好,经济一旦繁盛、自由发展,五千年、四千年也就薄薄的一层纸,一捅就破。《金瓶梅》通过写人在性欲上的开放,反映了明末资本主义经济的膨胀、发展。 《西厢记》、《金瓶梅》,写情写性,写人写社会,确实有一定的真实性和进步性,但它们都没有《红楼梦》写情写性、写人写社会写得那么深刻那么细致那么全面那么感人。这几部书,生活的真实和进步意义都有,我为什么对《红楼梦》大加赞赏呢? 大多数的批评家和读者,只看到了《红楼梦》中《西厢记》、《牡丹亭》似的爱情的追求,而没有深思,同样是通过写爱情的大胆追求而反映了人性的解放,为什么《红楼梦》那么的感人那么的让人流连忘返? 因为我写了关于《红楼梦》评论的两本专著,从细微处对《红楼梦》中的情进行了解析、对《红楼梦》的艺术技巧进行了探讨,所以我才把《红楼梦》与《西厢记》、《金瓶梅》等作一对比。 我们先说《红楼梦》中的情。 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秦可卿、贾宝玉等是主子式的情,她们的情本来可以自己主导,由于特殊环境决定,她们对爱情也只有追求、渴望,而不能主宰。特别写林黛玉,林妹妹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是超过崔莺莺和杜丽娘的,因为崔莺莺和杜丽娘在爱情的觉醒只是表现为人性的觉醒,没有达到对爱情本身的自觉意识,而林妹妹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是建立在爱情的觉醒上,是在自觉的对人生至上精神对人生极大幸福的追求,可以说林妹妹的爱情达到了思想解放的高度。再者,曹公不但写了林黛玉崇高的爱情,而且细致形象地写了她不同年龄阶段不同生活时期不同生活环境中的爱情表现。和贾宝玉的一见钟情,小时候为了爱口无遮拦、不断口角,长大后心口不一、心口无法同步,后来的痴想痴望而无可奈何,临终时的决绝和不舍之矛盾的交织,在薛宝钗家的含酸带讥,在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场面表现的以此物抵抗彼物的心态,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尖刻,在孤独一人时表现的凄冷痛苦等等,曹公把一个生活中的林黛玉、一个生长中的林黛玉、一个社会中的林黛玉立体、全面、形象地表现了出来,细微处惊心动魄,感人处扇心炽肺。 袭人、晴雯、金钏、鸳鸯、司棋等丫环式的情,她们的情自己不能主导,但她们设法追求。她们在没有一点希望的生活中,偏偏追求人生的美丽和幸福,结果可想而知,但她们的追求表现得那么坚强和美丽,无疑也是大观园中吐香争艳的花朵。袭人使尽计谋为了情,晴雯对谁都火爆斗气为了情,金钏含羞投井为了情,鸳鸯断然拒绝省部级人物的求偶为了情,司棋大胆无畏为了情,晴雯临终的相托不但为了情,而且是大胆的抗击。丫环的生活和环境似乎是不变的,可曹公偏偏写出了变化和不同。袭人从死心塌地跟定宝玉到最后无可奈何嫁给蒋玉菡,晴雯从大观园的锦绣地到表嫂的猪狗窝,鸳鸯从充满希望到无望,司棋从大观园上等丫头被逐回家受爱银钱母亲的埋怨,等等,看似一样的丫头,却写得形形色色各有不同,因而她们的情也显出了各姿各彩。 尤二姐、尤三姐、智能、妙玉等,算不得主子,算不得仆人,似乎不受干涉,似乎无人干涉,但封建生活牢笼她们谁能突破?偏偏在爱情上,她们有追求,有突破。破的结果呢,只有泪水,只有血水。谁为之哭?谁为之笑?说是美丽,却那么痛苦;说是悲哀,却如此闪耀。尤二姐只想和贾琏恩恩爱爱,不论什么权什么势,最后怎会逃出对权势视如生命的王熙凤的手心?尤三姐只想求一个知己,偏碰到了柳湘莲的怀疑,偏就因一个怀疑就了断了生命、了断了爱情。智能身陷庙廊,禁不住情的奔放,为了爱情她甘愿献身,为了爱情她不怕世人咒骂找寻秦钟看望他安慰他。妙玉身怀高洁,修行求善,偏一见宝玉就脸红,为宝玉生日递柬祝贺暗寓玄机,为宝玉摘取红梅相映成趣。曹公写她们,各有各的分寸,该含蓄的就含蓄,该大胆的就大胆,该决绝的就决绝。怎不让人欢天喜地?怎不让人悲痛感泣?怎不让人思绪翩翩?怎不让人翻江倒海?就因了她们的情,因了她们的光彩照人! 《红楼梦》写了形形色色、不同凡响的爱情,多多少少也写了性。《红楼梦》中的性,看着淫乱,观着难堪,但和《金瓶梅》中的性有着本质的区别。 《金瓶梅》中的性,我刚才说了,和爱情几乎无一点瓜葛。做爱时再怎么海誓山盟,偷情时再怎么生死相许,都是心血来潮时的慷慨和激情。而《红楼梦》则不然,曹公笔下的几个性事,可以说都与爱情有关。 尤二姐暗写了她与贾珍的性事,只是一句两句话的叙述,而写她与贾琏的恩爱却缠绵悱恻。智能与秦钟的出场是在寺庙里偷情,写的是性事,而后秦钟病她进城打摸寻找探视,秦钟临死时仍然牵挂她,都写了她对爱情的真诚和追求。贾瑞对于王熙凤的行为,表面看都因淫欲引起的,特别临死时照看风月宝鉴中的凤姐,在迷幻中与凤姐的交合,写的也是性事,但要追问下去,王熙凤一次次捉弄他,下死里整他,直到临死看了镜子中空幻的凤姐还禁不住她的诱惑,这种魔力我在《红楼风情解》中阐述了,是因为情不是因为性。多姑娘或鲍二家的,写她与贾琏,纯是写性事,但到多姑娘和宝玉时,以淫邪开始,却以庄重结束,这里没有写多姑娘与宝玉的情,却暗写了宝玉与晴雯的情,反衬也好,正比也好,多姑娘在贾宝玉面前最后的正经,都是因为她听到了晴雯与宝玉之间的纯情、真情。由此可见,曹公写性比着《金瓶梅》写性的进步性和深刻性。人的性是人自然中天纯的东西,但在什么场合表现,怎样表现,为什么表现,却有着人性、兽性本质的区别。我说《金瓶梅》表现的淫乱是经济催生下的人的兽性,而《红楼梦》表现的淫乱大多是人性中避免不了的。 如果说《西厢记》、《牡丹亭》、《金瓶梅》单纯地从爱情或性事中表现了社会发展和人的觉醒的话,那么《红楼梦》则就多方面多角度地写了人的爱情。不同环境中的,不同生活中的,不同社会阶层的,不同身份的,同一社会阶层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不同人生经历中的不同人生追求中的,等等,可以说《红楼梦》中的人物各色各样,各个人物对爱情的认识和追求又各色各样,而每个人物表现的却又那么真实、合理,形象、生动,没有天生大才怎能驾驭得了?《红楼梦》二百多年来始终吸引人们,让人们说不完说不透,就是因为曹公写了真实的生活,写了生活中真实的人物,而这些生活和人物又是艺术中的,达到了艺术的真实和超越。 《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81页)说到:“当艺术这样超越它自身范围的时候,它却是人回返到本人的过程,即深入他自己的胸怀的过程”,艺术“把人道作为它的新的神圣,即是人心里的深湛和崇高,即在快乐和苦痛中的,在奋勉中,在行动和命运中的普遍人性”。 作者简介:刘火,原名刘保卫,汝南籍,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落日无声》、长篇小说《裸魂》、红学论著《红楼迷踪》。著有诗集《现代与神话》、《中国成语进行时》、《古今英灵》、《一丝不挂》、《不是歌唱的歌》;中篇小说《裸死之谜》;散文集《待嫁的新娘》、《散文杂文集》;国学著作《中华古文明密码》、《<道德经>奥义》;红学论著《红楼风情解》;《狄金斯诗歌新译》,还有大量的诗学美学论文。在《文汇报》、《作品与争鸣》、《散文百家》、《扬子江》、《河南日报》、《人民公安报》、《中国诗歌》、《新大陆》(北美诗刊)等国内外发表有诗歌、诗论、散文、小说。红学论著揭示了一百多年来争论不休的《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真面目,国学论著探究了中华神话传说的源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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