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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吴王诸樊的嫡长子，公子光始终认为，当他的父辈们一个个离世而去，吴国的王位终将落到他的手中。这个想法久存于心，早已成为信念。即便他排行最末的叔叔季札改变心意，最终遵从“兄终弟及”的安排，在吴王余眜之后接受王位，也不能丝毫削弱公子光的信念。因为按照“父死子继”的传统，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是他的父亲诸樊为了完成祖父吴王寿梦传位于季札的愿望，才改变了那沿袭已久的传统，那么，一旦季札故去，王位理当送还到他手中。 事实上，就像大多数吴国人所认为的那样，公子光深信季札不会改变心意，这一轮“兄终弟及”的插曲将在吴王余眜之后终结。 公子光和吴人们都没有看错，季札有国不受，并非出于谦逊或者刻意博取名声，他是真的对那个高居众人之上的王位没有兴趣。公元前527年，余眜临终，按照诸樊的遗命打算传位季札，季札又一次明确拒绝，并且远远逃离了国都。 公子光翘首期盼吴人拥立自己为王，却不曾料想，他们竟然立了余眜之子僚。 苏州，胥门 公子光的信念瞬间坍塌，对王位的渴望也转化成了对僚的仇恨。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取回王位，遂决定采取非常之手段，刺杀吴王僚。当然，对于自己所处的情势，新任吴王十分清楚，他也不会不明白公子光的意图，所以在即位之后，立刻加强了守卫，以防不测。吴王僚的警觉，以及吴人对他的拥戴，使得公子光不敢轻举妄动。此后数年间，公子光刻意掩饰自己的欲望，尽量减少吴王僚的疑心，同时极力表现出一副尽职尽责的臣子模样，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做得滴水不漏。 一个安分守己、忠于职守的形象，既可以让吴王僚放松警惕，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博取大夫和国人们的信赖与同情。 在公子光“安心”做臣子的那些岁月，他是一个合格的臣子。 他不仅有勇，而且有谋。 他曾多次领兵出征，与楚国交战。 公元前525年冬，公子光率军伐楚，与楚军战于长岸。楚军俘获吴国大船馀皇之后，拖至岸边，派人严加看守。公子光对手下说道：馀皇乃先王所乘之舟，它丢了，不仅我有罪，各位也难逃一死，请各位和我一起把它抢回来！入夜，公子光派了三个人作为诱饵悄悄潜伏至馀皇之侧，自己则率军暗暗逼近楚营。寒冷冬夜，一片寂静，公子光忽然一声大喊：馀皇！舟畔立即传来应答之声。楚军闻声而出，追杀舟畔潜伏之人，公子光乘乱杀出，大败楚军，硬是将馀皇抢了回来。 公元前519年秋，吴国第二次伐州来——早在十年前，楚平王熊弃疾刚刚登上王位一年，吴国已将州来夺走，但不久之后楚国又把州来夺了回去。十年后吴国再伐州来，遭遇到了强有力的抗击。楚令尹阳匄带病出征，率领楚、顿、胡、沈、蔡、陈、许诸国联军大举反攻，与吴国对峙于钟离。双方未及决战，阳匄病死，公子光适时向吴王僚建议：楚国所率诸侯，都是弹丸小国，畏楚之威，不敢不来，来了也不能同心；如今阳匄既死，其军心已乱，政令不一；若我军先分出一部攻打胡、沈、陈三国之军，三国必败，其他国家也将军心摇动，不堪一击。吴王僚听从公子光的建议，采用诱敌之计，各个击破，最终大败楚军。 同年晚些时候，公子光又率军攻入蔡国，接走了楚已故太子熊建之母（蔡国之女），并带走珍宝无数。楚司马蔿越追之不及，自杀谢罪。 公元前518年，吴国边邑卑梁女子与楚国边邑钟离（在在今安徽凤阳）女子因养蚕争桑，导致两邑互斗。这本来不过是一件小小的纠纷，最终却酿成重大惨剧：楚国发兵灭了卑梁，吴国随后派公子光率兵灭了钟离，并灭掉居巢（在今安徽巢湖）。 伍子胥像 就是在这个时候，伍子胥以为复仇时机来临，力劝吴王僚再遣公子光伐楚：楚可破也，愿君王再遣公子光伐楚！公子光闻言，以伍子胥只为报私仇而楚国强大不可破为由，力劝吴王僚不要采纳伍子胥的建议。吴王僚果然拒绝，而伍子胥也由此知道了公子光的用心，他向公子光举荐了一名刺客之后，悄然退隐。 …… 在公子光忠诚、勇敢和尽职尽责的外衣之下，掩藏着一个隐忍多年的欲望和一个筹划多时的阴谋。欲望始终在生长，阴谋始终在酝酿。伍子胥的出现，让公子光有了可以依赖的帮手，而这个帮手推荐的刺客，让公子光那正在酝酿的阴谋逐渐靠近了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 那刺客名叫专诸，吴国人，故乡在吴、楚交界地带的棠邑（在今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当伍子胥在逃亡吴国途中遇见专诸时，后者似乎仍在乡间度着庸常的岁月。 在交织着历史与演义的《吴越春秋》一书中，专诸的出场颇似一幕舞台剧——他正在与人打架，拳头就要落在对手身上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专诸听到喊声，急忙收起拳头，转身向家里走去。 那女子是专诸的老婆。 伍子胥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语带嘲讽地问道：你这么厉害的一位壮士，怎么如此听从一个女人的呼唤呢？ 专诸看看此人，傲慢作答：先生说话怎么如此鄙陋？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蠢人吗？记住——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 伍子胥没有料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勇武之人，居然脱口便是惊世之言，不由心生敬意。于是，一个流亡他国的落魄贵族和一个布衣之人成了朋友。 苏州，专诸巷 要到几年之后，专诸才能明白，他与伍子胥的邂逅，将是自己一生的转折点，而伍子胥在遇见专诸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把他编织进自己的庞大计划之中，等候有一天派上用场。公元前518年前后，伍子胥投入公子光门下，当伍子胥伐楚复仇的计划与公子光夺取王位的阴谋合二为一时，专诸隆重登上了历史舞台。 专诸此前或许只是一介平民，但伍子胥把他举荐给公子光时，他的身份发生了巨大转折，他变成了刺客。他变成了公子光那个复杂阴谋的最终执行者。 专诸的到来，让公子光大喜过望：我这个没能继承王位的嫡长子能够得到你，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无法知道伍子胥和专诸之间的交情到了什么地步，也不知道伍子胥用了什么办法说动专诸，让他去为公子光效力，更不知道伍子胥与公子光之间经过了一番怎样的暗中往来，但是很显然，专诸不仅接受了伍子胥的建议，而且十分清楚自己将踏上一条十分危险的道路，即刺杀吴王僚。所以，听完公子光这番意味深长的赞美，专诸没有绕圈子，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上一代吴王余眜去世后，由他的儿子继位，这应该是天经地义之事，公子您为何要杀死吴王僚呢？ 公子光不慌不忙，将父辈兄终弟及的往事绘声绘色讲述一遍之后，再次强调了自己夺取王位的正当性：余眜去世后，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就是我公子光；如今坐在王座上的吴王僚，不过是从我手中窃取了王位；可惜我势力薄弱，国中掌势大臣也不为我所用，所以我只能招揽您这样的勇士，帮我取回王位；我为吴王，名正言顺，季札也断无理由将我废黜。 专诸似乎还有些迟疑，他继续问道：那为何不派亲信之臣向吴王僚晓以大义，使其主动归还君位呢？毕竟，您私养刺客，准备以非常手段夺回王位，并不符合先王之道德。 这番天真的言辞并未在公子光心中停留片刻，这个一心夺取王位的人早已明了，所谓道德不过说说而已，在你死活我的权势争斗中没有半点用处：吴王僚贪恋权势，怎么可能主动放弃王位？所以我才会求患难之士，与我并力除之！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您能理解我了。 专诸答道：您这么说太露骨了吧！难道必欲致吴王僚于死地？ 公子光说：一点都不露骨；因为这并非出于我个人私欲，而是事关国家命运；我办不到，所以就把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了！ 专诸并非饱读诗书之辈，他长于乡间，胸无城府，对于世事之轮转更替，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深刻的认识。本来他受人赏识，就已心怀感激，如今又有“国家命运”之类的虚幻大词忽然落到头上，仿佛吴国社稷兴衰系于自己一身，一股豪情顿时喷涌而出。 他说：那就请公子下命令吧！ 公子光知道自己已得专诸之心，虽万分欣喜，却表现得异常平静：时机还不成熟啊。 专诸急欲效命，说道：欲杀人君，必求其所好，不知吴王喜好什么？ 公子光：好美味。 专诸：什么美味？ 公子光：烤鱼。 专诸于是退下，到太湖之滨专心学烤鱼去了。 苏州城外，炙鱼桥 湖光山色之间，当清风徐来，烤鱼的香气弥漫于四围，不知这虎膺熊背的壮士是否有过片刻的犹豫，怀疑自己将要冒险去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三个月之后，专诸学成出师，遂安坐以待公子光之命。 切齿腐心的等待中，伍子胥迎来了公元前516年，一个从楚国传来的消息令他目瞪口呆。此年冬天，在位十三年的楚平王熊弃疾辞世，他与秦女所生之子熊轸嗣位，是为楚昭王，年仅七八岁。伍子胥闻之，扼腕痛哭数日。杀害父兄的仇人已死，复仇的愿望不能完全实现，但楚国还在。伍子胥暗下决心，熊弃疾欠下的血债，要让整个楚国来偿还。 公元前515年，一个多事之秋。吴王僚见楚国忙于为熊弃疾办丧事，决定伺机攻打楚国。他一边派遣季札出使北方，试探北方诸大国的态度，一边命令他的两个同母弟弟盖余和烛庸包围了楚国的潜邑（在今安徽省霍山县）。不料，楚军救潜，令尹囊瓦（字子常，公元前519年阳匄死后继任）与左尹伯郤宛（伯州犁之子）等人前后夹击，竟把盖余和烛庸的后路切断，使之陷于楚军的包围圈之内。 时机来了！ 公子光急忙派人将伍子胥找来，商讨对策。 伍子胥说：今吴国伐楚，吴王僚之二弟将兵未知吉凶；时不再来，不可失也，专诸可以登场了！ 此时已近春天之尾，江南四月，必然一派浩荡春光。等待了数年之后，专诸终于接到公子光“时机已经成熟”的通知。 为了这个时机，公子光已经苦苦等待十二年。人生的大好年华，俱在对权势的渴求和隐忍中一去不返。他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告诉专诸：吴王二弟伐楚被围，季札也不在国内，此天赐良机！ 专诸表现得十分淡然，他的话既像是说给公子光，又似在自言自语：吴王僚是可以杀了；他母亲老了，孩子尚小，两个弟弟又被围困在楚国；外无救援之兵，内无骨鲠之臣，他们能拿我专诸怎么样呢？ 公子光得到这个回答，向专诸叩头曰：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我的生死全部托付给你专诸了。 公子光转身走了。 吴王僚随即接到了公子光的邀请：酒宴已在筹备之中，请您前来赴宴。 或许，公子光还曾着意提及，一位手艺高超的厨师将在宴席上奉上一道精美的炙鱼。 炙鱼，自然是吸引人的，但公子光为何要在此时邀请赴宴呢……有一瞬间，吴王僚感到些许不安。登上王位十几年来，尽管公子光并没有表现出篡位的举动，但民间的流言却始终未曾停息。 不会有什么变乱吧？吴王僚问自己的母亲。 老妇人提醒道：还是小心些为是。 四月的一天，身穿三层铠甲的吴王僚往赴公子光的酒宴。他的士兵夹道护卫，漫长的队列自王宫直至公子光的府第，他的四周，也围满了亲信和手持长铍的卫士。 他不知道，另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早已隐伏在公子光宅中的地下室里，就在他与公子光觥筹交错之时，那些甲士正屏息凝神，等待着来自主人的号令。 炙鱼端上来时，公子光已不在座中。他说自己脚疼，要到地下室处理一下。 然后，专诸手捧炙鱼出现在已然酒酣的吴王僚眼前。 一件凶器埋于鱼腹之中，隐隐待发。 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司马迁称这凶器为匕首，但在《吴越春秋》里，它的名字叫“鱼肠剑”。《淮南子·修务训》解释说：“鱼肠，文理屈辟若鱼肠者，良剑也。”说它的纹理像鱼肠，因以得名。当然也有人说，之所以得名鱼肠，是因为它曾在鱼腹中待过，所以也称之为“鱼藏剑”。但不管怎样，既能藏之鱼腹，此剑应该不会太长，司马迁称之为匕首，自有其道理。 武梁祠汉画像：专诸刺王僚 在另一本史实与演义交织的古书《越绝书》中，曾详细述及鱼肠剑之来历：那得天地精华的铸剑师欧冶子，以毕生精力和心血炼造出宝剑五口，曰湛卢、纯钧、磐郢、鱼肠、巨阙；后来，湛卢、磐郢、鱼肠三剑辗转到了吴国公子光手中。在善相剑者薛烛看来，这几把剑个性不一，但均可通灵，其中“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否则“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这基本属于后人编排的故事，专诸当然不会知道。他只是把鱼捧至吴王僚眼前，然后擘鱼，取剑，行刺。 这一连串的动作尚未完成之际，卫士的长铍已经刺破了专诸的胸膛。但鱼肠剑执意向前，穿透吴王僚的三层铠甲，穿透胸膛。 吴王僚死了。 专诸也死了，长铍如雨，结束了这刺客的人生。 地下室的甲士汹涌而出，尽灭吴王僚之部众。 早早避开凶险的公子光走出地下室，摇身一变，成为吴王阖闾。 无锡鸿山，专诸墓 （《大梦春秋》092，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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