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各位来参加有关我新作的研讨会。张清华在春节前就跟我说要筹办这样一个活动,我很抗拒。我说现在最好别没事找事。主要是感觉到作品不够,几个短篇,一组所谓的诗歌,几篇散文,几部戏曲,真是不值得拿出来讨论。但是清华说,应该通过这样一个讨论,是你对自己的这些作品有一个相对清醒的认识,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我一直是欢迎批评的作家,不敢说是闻过泽喜,起码能做到从善如流,这个胸怀自觉还是有的。 我想,文学创作的整体进步是跟批评家分不开的,很多作家新作里包含着批评家合理的建议。也许这个批评家讲了一个小时,其中一句话让我突然电光一闪,就有可能使我的创作呈现新的变化,这在我的创作经验当中是很多的,当然不能披露谁的一句话照亮过我,我是没有问题,我就怕批评者飘飘然起来。 总之,今天大家的发言对我的启发很大,我知道,当着我的面,大家确实不好意思把话说得过分尖锐,我也应该善于从表扬的话里听到委婉的批评。总之我认为,作家的写作要完全摆脱过去确实是最大的困难。我们经常说一个人要超越别人比较容易,要超越自己十分困难,昨天我们讨论的时候一个同学说他很痛苦,因为他超越不了余华,后来我劝他不要试图超越余华,你要先试图超越你自己,等你感觉到超越了自己,也许就超越余华了,你老想超越余华,最后写的东西也许就变成跟余华一模一样了,创作里面确实充满了辩证法。 我这批小说还是以写故乡为主,尽管经常回故乡,试图跟当下的农村生活零距离,但因为你是一个跟过去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所以即便你试图写当下,写昨天,写今天下午,历史对你造成的影响还是难以摆脱的,这个也未必是坏事,我想任何事物都是一步一步发展过来的,所以这样一种写法也应该是顺其自然,没有必要彻底摆脱旧我以全新的面貌出现。 关于戏剧,要想立刻搬上舞台,最好写话剧,因为话剧现在比较火,观众也比较多,跟小说创作的关系更加密切。但是戏曲,尤其是地方戏曲,就有一点出力不讨好。现在地方的剧种,尤其小剧种,好多演员能唱歌的唱歌去了,能跳舞的跳舞去了,能演电视剧的就演电视剧了,坚持在地方戏曲舞台上的基本是一些老演员和一些业余演员,但毫无疑问,这样一种民间艺术形式,它的生命力又是很顽强的,不管它能不能挣到钱,还是有人喜欢,还是有人在唱、在演,尤其在民间,好多老人,你给他唱流行歌曲他听不进去,但是一唱我们家乡的茂腔——大家刚才在纪录片中听到的片段就是茂腔男演员的唱腔——外地人听了可能没有感觉甚至感觉难听,但是我们家乡的人一听到这个旋律就会很感动,因为它立刻跟你过去的生活勾连起来,你会立刻想到童年时期,青年时期,很多沉重的往事,那些记忆都伴随着这熟悉的旋律出现在脑海。 刚才讲到声音的问题,乡村生活、乡村文化,我们传统文化包括各个方面,有形成文字的文化,有口头传承的文化,口头传承的文化又分说出来的和唱出来的。我写民间戏曲,第一是有一种感恩报恩的心理动机,因为从戏曲里面我得益太多,没有茂腔也就没有我的小说《檀香刑》,也就没有我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里那种押韵的句子,以及我所有的打油诗。京剧唱词要讲究调性,讲究平仄,地方戏曲不太讲究这些,尤其山东的地方戏更不讲究。山东人讲不好普通话主要原因是第二声和第三声分不开,如果写格律诗,困难很大。作家语言风格的形成是非常值得分析的大题目,为什么我用这样的语言写作,而另一个作家却用那样的语言写作。尽管江苏作家、浙江作家也是用普通话写作,但是他们的普通话跟我的普通话肯定不同,这里面有故乡乡土语言的影响在。这个乡土语言是需要驯化的,好的文学语言里必定包含了很多被作家驯化了的乡土语言。作家如果想对语言做出一点贡献的话,就要把方言土语驯化成让所有阅读中文的人都能看懂的话,大家都能看懂,它就变成普通话中的一部分,这个作家也就为丰富民族语言做出了某种程度的贡献。 对于写诗歌,我确实带着几分游戏的心态。我跟清华在春节前做了很长时间的对谈,我非常坦诚地说,我写现代诗歌,就是为了更好地读懂别人写的诗。像朦胧诗时代,20世纪80年代那些诗人,北岛、舒婷、江河他们写的诗我能看懂,越往后的诗我越看不懂。我读某些诗歌的时候,感觉不是诗人在写诗,而是诗在写诗,是第一句话不断地往后繁衍,细胞分裂一样,由第一句分裂出第二句,第二句再把第三句分裂出来,这是语言的自我繁殖和自我分裂,然后形成一首诗,自然就看不懂。我也在写诗的过程中体会到这种语言的自我繁殖,有了这样的经验,再回头看那些诗,从语言繁殖的角度看,我就懂了,看不懂就是看懂了。当然这样说也许是对诗人的大不敬,但我的确是从谦虚的立场出发来学习写诗,为了读懂别人的诗而学习写诗。这种游戏到此为止,诗人们也不要太在意。小说家也来写诗,说明诗的高贵和巨大的吸引力。写小说的从来没有批评诗人来写小说,而且我们还很高兴地说,很多优秀的小说家都是从写诗开始的。有人在诗界有了很大的名声后开始写小说,我们也感觉到很高兴。 总而言之,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在多种文体之间进行一些尝试,然后回归到他本行的写作里面去,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促进和提升。我无论写多少诗,人家也不会说我是诗人。我无论写多少剧本,大家也不会说我是戏剧家,尽管我确实有成为一个剧作家的梦想,但是戏剧界肯定不会接受我,不接受我,我也要写。我希望通过多种文体的尝试,使自己的小说写作变得更丰富一点,这里没有丝毫对诗歌或者戏剧贬低的意思。语言艺术本来就是触类旁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可以跨行来尝试。 今天的研讨会对我今后的创作肯定会产生积极的作用,刚才好几位批评家的发言里面,都有那么一两句照亮了我,我都记在纸上了,以后也许会悄悄地跟哪个批评家讲,你哪一句话生发出我哪一部小说。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陈凌霄〕 莫言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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