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心畬 设色山水图 102.5cm×34cm 纸本设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 款识:浦淑炊烟孤起,溪桥旧板欹斜。行尽江村日暮,疏林黄叶谁家。秀芳先生属。溥儒。 钤印:旧王孙(朱)溥儒(白)一壶之中(朱) 四、心畬先生的书艺 心畬先生的书法功力,平心而论,比他画法功力要深得多。曾见清代赵之谦与朋友书信中评论当时印人的造诣,有“天几人几”之说,即是说某一家的成就是天才几分、人力几分。如果借用这种评论方法来谈心畬先生的书画,我觉得似乎可以说,画的成就天分多,书的成就人力多。 他的楷书我初见时觉得像学明人王宠,后见到先生家里挂的一副永光法师写的长联,是行书,具有和尚书风的特色。先师陈援庵先生常说:和尚袍袖宽博,写字时右手提起笔来,左手还要去拢起右手袍袖,所以写出的字,绝无扶墙摸壁的死点画,而多具有疏散的风格。和尚又无须应科举考试,不用练习那种规规矩矩的小楷。如果写出自成格局的字,必然常常具有出人意表的艺术效果。我受到这样的教导后,就留意看和尚写的字。一次在嘉兴寺门外见到黄纸上写“启建道场”四个大斗方,分贴在大门两旁。又一次在崇效寺门外看见一副长联,也是为办道场而题的,都有疏散而近于唐人的风格。问起寺中人,写者并非什么“方外有名书家”,只是普通较有文化的和尚。从此愈发服膺陈老师的议论,再看心畬先生的行书,也愈近“僧派”了。 我看到永光法师的字,极想拍照一个影片,但那一联特别长,当时摄影的条件也并不容易,因而竟自没能留下影片。后来又见许多永光老年的字迹,与当年的风采很不相同了。总的来说,心畬先生早年的行楷书法,受永光的影响是相当可观的。 有人问:从前人读书习字,都从临摹碑帖入手,特别楷书几乎没有不临唐碑的,难道心畬先生就没临过唐碑吗?我的回答是:从前学写字的人,无不先临楷书的唐碑,是为了应考试的基本功夫。但不能写什么都用那种死板的楷体,必须有流动的笔路,才能成行书的风格。例如用欧体的结构布下基础,再用赵体的笔画姿态和灵活的风味去把已有结构加活,即叫作“欧底赵面”(其他某底某面,可以类推)。据我个人极大胆地推论心畬先生早年的书法途径,无论临过什么唐人楷书的碑版,及至提笔挥毫,主要的运笔办法还是从永光来的,或者可说“碑底僧面”。 据我所知,心畬先生不是从来没临过唐碑,早年临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后来临过裴休的《圭峰碑》,从得力处看,大概在《圭峰碑》上所用功夫最多。有时刀斩斧齐的笔画,内紧外松的结字,都是《圭峰碑》的特点。接近五十多岁时,写的字特别像成亲王(永琨)的精楷样子,也见到先生不惜重资购买成王的晚年楷书。当时我曾以为是从柳、裴发展出来,才接近成王,喜好成王。不对,颠倒了。我们旗下人写字,可以说没有不从成王入手,甚至以成王为最高标准的,心畬先生岂能例外!现在我明白,先生中年以后特别喜好成王,正是反本还原的现象,或者是想用严格的楷法收敛早年那种疏散的永光体,也未可知。 先生家藏的古法书,真堪敌过《石渠宝笈》。最大的名头,当然要推陆机的《平复帖》,其次是唐摹王羲之《游目帖》,再次是《颜真卿告身》,再次是怀素的《苦笋帖》。宋人字有米芾五札、吴说游丝书等。先生曾亲手双钩《苦笋帖》许多本,还把勾本令刻工上石。至于先生自己得力处,除《苦笋帖》外,则是《墨妙轩帖》所刻的《孙过庭草书千字文》,这也是先生常谈到的。其实这卷《千文》是北宋末南宋初的一位书家王昇的字迹。王昇还有一本《千文》,刻入《岳雪楼帖》和《南雪斋帖》,与这卷的笔法风格完全一致。这卷中被人割去尾款,在《千文》末尾半行空处添上“过庭”二字,不料却还留有“王昇印章”白文一印。王昇还有行书手札,与草书《千文》的笔法也足以印证。论其笔法,圆润流畅,确极妍妙,很像米临王羲之帖,但毕竟不是孙过庭的手迹。后来先生得到延光室(出版社)的摄复印件《书谱》,临了许多次。有一天告诉我说:“孙过庭《书谱》有章草笔法。”我想《书谱》中并无任何字有章草的笔势,先生这种看法从何而来呢?后来了然,《书谱》的字,个个独立,没有联绵之处。比起王昇的《千文》,确实古朴得多。先生因其毫无连绵之处的古朴风格,便觉近于章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米芾说唐人《月仪帖》“不能高古”,是“时代压之”,那么王昇之比孙过庭,当然也是受时代所压了。最可惜的是先生平时临帖极勤,写本极多,到现在竟自烟消云散,平时连一本也不易见了,思之令人心痛。 先生藏米芾书札五件,合装为一卷,清代周于礼刻入《听雨楼帖》的。五帖中被人买走了三帖,还剩下《春和》《腊白》二帖,先生时常临写。还常临其他米帖,也常临赵孟頫帖。先生临米帖几乎可以乱真,临赵帖也极得神韵,只是常比赵的笔力挺拔许多,容易被人看出区别。古董商人常把先生临米的墨迹,染上旧色,裱成古法书的手卷形式,当作米字真迹去卖。 去年我在广州一位朋友家见到一卷,这位朋友是个老画家,看出染色做旧色的问题,费钱虽不多,但是疑团始终不解:既非真迹,却又不是双钩廓填。既是直接放手写成,今天又有谁有这等本领,下笔便能这样自然痛快地“乱真”呢?偶然拿给我看,我说穿了这种情况,这位朋友大为高兴,重新装裱,令我题了跋尾。先生有一段时间爱写小楷,把好写的宣纸托上背纸,接裱成长卷,请纸店的工人画上小方格,好像一大卷连接的稿纸,只是每个小方格都比稿纸的小格大些。常见先生用这样小格纸卷抄写古文。庾信的《哀江南赋》不知写了几遍。常对我说:“我最爱这篇赋。”诚然,先生的文笔也正学这类风格。曾见先生撰写的《灵光集序》手稿,文章冠冕堂皇,多用典故,也即是庾信一派的手法。可惜的是这些古文章小楷写本,今天一篇也见不着,先生的文稿也没见到印本。 项太夫人逝世时,正当抗战之际,不能到祖茔安葬,只得停灵在地安门外鸦儿胡同广化寺,髹漆棺木。在朱红底色上,先生用泥金在整个棺柩上写小楷佛经,极尽辉煌伟丽的奇观,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又先生在守孝时曾用注射针撤出自己身上的血液,和上紫红颜料,或画佛像,或写佛经,当时施给哪些庙中已不可知,现在广化寺内是否还有藏本,也不得而知了。后来项太夫人的灵柩髹漆完毕,即厝埋在寺内院中,先生也还寓在寺中方丈室内。我当时见到室内不但悬挂有先生的书画,即隔扇上的空心处(每扇上普通有两块),也都有先生的字迹,临王、临米、临赵的居多,现在听说也不存在了。 先生好用小笔写字,自己请笔工定制一种细管纯狼毫笔,比通用的小楷笔可能还要尖些、细些。管上刻“吟诗秋叶黄”五个字,一批即制了许多支。曾见从一个大匣中取出一支来用,也不知曾制过几批。先生不但写小字用这种笔,即写约二寸大的字,也喜用这种笔。先生臂力很强,兄弟二位幼年都曾从武师李子濂先生习太极拳,子濂先生是大师李瑞东先生的子或侄(记不清了),瑞东先生是硬功一派太极拳的大师,不知由于什么得有“鼻子李”的绰号。心畬、叔明两先生到中年时还能穿过板凳底下往来打拳,足见腰腿可以下到极低的程度。溥雪斋先生好弹琴,有时也弹弹三弦。一次在雪老家中(松风草堂的聚会中),我正在里间屋中作画,宾主几位在外间屋中各做些事,有的人弹三弦。忽然听到三弦的声音特别响亮了,我起坐伸头一看,原来是心畬先生弹的。这虽是极小的一件事,却足以说明先生的腕力之强。大家都知道写字作画都是以笔为主要工具,用笔当然不是要用大力、死力,但腕力强的人,行笔时,不致疲软,写出、画出的笔画,自然会坚挺的多。心畬先生的画几见笔画线条处,无不坚刚有力,实与他的腕力有极大关系。先生执笔,无名指常蜷向掌心,这在一般写字的方法上是不适宜的。关于用笔的格言,有“指实掌虚”之说,如果无名指蜷向掌心,掌便不够虚了。但这只是一般的道理,在腕力真强的人,写字用笔的动力,是以腕为枢纽,所以掌即不够虚也无关紧要了。先生写字到兴高采烈时,末笔写完,笔已离开纸面,手中执笔,还在空中抖动,旁观者喝彩,先生常抬头张口,向人“哈”的一声,也自惊奇地一笑,好似向旁观者说:“你们觉得惊奇吧!” 溥心畬 溪山晚色图 59.3cm×32cm 纸本设色 1949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 款识:溪山晚色。己丑秋八月,心畬。 钤印:心畬书画(朱) 五、心畬先生的画艺 心畬先生的名气,大家谈起时,至少画艺方面要居最大、最先的位置,仿佛他平生致力的学术必以绘画方面为最多。其实据我所了解,却恰恰相反。他的画名之高,固然由于他的画法确实高明,画品风格确实与众不同,社会上的公认也是很公平的。但是若从功力上说,他的绘画造诣,实在是天资所成,或者说天资远在功力之上,甚至竟可以说:先生对画艺并没用过多少苦功。有目共见的,先生得力于一卷无款宋人山水,从用笔至设色,几乎追魂夺魄,比原卷甚或高出一筹,但我从来没见过他通卷临过一次。 话又说回来,任何学术、艺术,无论古今中外,哪位有成就的人,都不可能是凭空就会了的,不学就能了的,或写出画出他没见过的东西的。只是有人“闻(或见)一以知十”,有的人“闻(或见)一以知二”(《论语》)罢了。前边说心畬先生在绘画上天资过于功力,这是二者比较而言的,并非眼中一无所见,手下一无所试便能画出“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书谱》)的佳作来。心畬先生家藏古画和古法书一样有许多极其名贵之品,据我所知所见,古画首推唐韩干画马的《照夜白图》(古摹本);其次是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在山石枯树的背景中,有许多猴子跳跃游戏。卷并不高,也不太长,而景物深邃,猴子千姿百态,后有钱舜举题。世传易元吉画猿猴真迹也有几件,但绝对没有像这卷精美的。心畬先生也常画猴,都是受这卷的启发,但也没见他仔细临过这一卷。再次就要属那卷无款宋人《山水》卷,用笔灵奇,稍微有一些所谓“北宗”的习气,所以有人曾怀疑它出于金源或元明的高手。先不管它是哪朝人的手笔,以画法论,绝对是南宋一派,但又不是马远、夏珪等人的路子,更不同于明代吴伟、张路的风格。淡青绿设色,色调也不同于北宋的成法。先生家中堂屋里迎面大方桌的两旁挂着两个扁长四面绢心的宫灯,每面绢上都是先生自己画的山水。东边四块是节临的夏珪《溪山清远图》,那时这卷刚有缩小的影印本,原画是墨笔的,先生以意加以淡色,竟似宋人原本就有设色的感觉;西边四块是节临那个无款山水卷,我每次登堂,都必在两个宫灯之下仰头玩味,不忍离去。后来见到先生的画品多了,无论什么景物,设色的基本调子,总有接近这卷之处。可见先生的画法,并非毫无古法的影响,只是绝不同于“寻行数墨”“按模脱墼”的死学而已。禅家比喻天才领悟时说:“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所以社会上无论南方北方,学先生画法的画家不知多少,当然有从先生的阶梯走上更高更广的境界的,也有专心模拟乃至仿造以充先生真迹的。但那些仿造品很难“丝丝入扣”,因为有定法的,容易模拟,无定法的,不易琢磨。像先生那种腕力千钧,游行自在的作品,真好似和仿造的人开玩笑捉迷藏,使他们无法找着。 我每次拿自己的绘画习作向先生请教时,先生总是不大注意看,随便过目之后,即问:“你作诗了没有?”这问不倒我,我摸着了这个规律,几拿画去时,必兼拿诗稿,一问立即呈上。有时索性题在画上,使得先生无法分开来看。我又有时间问些关于绘画的问题,抽象些的问画境标准,具体些的问怎么去画。而先生常常是所答非所问,总是说“要空灵”,有一次竟自发出一句奇怪的话,说“高皇子孙的笔墨没有不空灵的”,我听了几乎要笑出来。“高皇子孙”与“笔墨空灵”有什么相干呢?但可理解,先生的笔墨确实不折不扣的空灵,这是他老先生自我评价,也是愿把自己的造诣传给后学,但自己是怎样得到或达到空灵的境界,却无法说出,也无从说起。为了鼓励我,竟自蹩出那句莫名其妙而又天真有趣的话来,是毫不可怪的! 由于知道了先生的画法主要得力于那卷无款山水,总想何时能够临摹把玩,以为能得探索这卷的奥秘,便能了解先生的画诣。虽然久存渴望,但不敢启齿借临。因知这卷是先生夙所宝爱,又知它极贵重,恐无能得借出之理。真凑巧,一次我在旧书铺中见到一部《云林一家集》,署名是清素主人选订,是选本唐诗,都属清微淡远一派的。精钞本数册,合装一函,书铺不知清素是谁,定价较廉,我就买来,呈给先生,先生大为惊喜,说这稿久已遗失,正苦于寻找不着。问我价钱,我当然表示是诚心奉上。先生一再自言自语地说:“怎样酬谢你呢?”我即表示可否赐借那卷山水画一临,先生欣然拿出,我真不减于获得奇宝。抱持而归,连夜用透明纸钩摹位置,不到一月间临了两卷。后来用绢临的一本比较精彩,已呈给了陈援庵师,自己还留有用纸临的一本。我的临本可以说连山头小树、苔痕细点,都极忠实地不差位置,回头再看先生节临的几段,远远不及我钩摹的那么准确,但先生的临本古雅超脱,可以大胆地肯定说竟比原件提高若干度(没有恰当的计算单位,只好说“度”)。再看我的临本,“寻枝数叶”,确实无误,甚至如果把它与原卷叠起来映光看去,敢于保证一丝不差,但总的艺术效果呢?不过是“死猫瞪眼”而已! 因此放在箱底至今已经六十年,从来未再一观,更不用说拿给朋友来看了。今天可以自慰的,只是还有惭愧之心吧! 先生家藏明清人画还有很多,如陈道复的《设色花卉》卷,周之冕的《墨笔百花图》卷,沈士充设色分段《山水》卷、设色《桃源图》卷双璧。最可惜的是一卷赵文度绢本《山水》,竟被做成“贴落”,糊在东窗上边横楣上。还有一小卷设色米派山水,有许多名头不显的明代人题。号称米友仁,实是明人画。《桃源图》不知何故发现于地安门外一个小古玩铺,为我的一位老世翁所得,我又获得像临无款宋人山水卷那样仔细钩摹了两次,现在有一卷尚存箱底,也已近六十年没有再看过。我学画的根底功夫,可以说是从临摹这两卷开始,心畬先生对于绘画方法,虽较少具体指导,但我所受益的,仍与先生藏品有关,不能不说是胜缘了。 先生作画,有一毛病,无可讳言,即是懒于自己构图起稿。常常令学生把影印的古画用另纸放大,是用比例尺还是用幻灯投影,我不知道。先生早年好用日本绢,绢质透明,罩在稿上,用自己的笔法去钩写轮廓。我记得有一幅罗聘的《上元夜饮图》,先生的临本,笔力挺拔,气韵古雅,两者相比,绝像罗临溥本。诸如此类,不啻点铁成金,而世上常流传先生同一稿本的几件作品,就给作伪者留下鱼目混珠的机会。后来有时应酬笔墨太多太忙时,自己勾勒出主要的笔道,如山石轮廓、树木枝干、房屋框架,以及重要的苔点等等,令学生们去加染颜色或增些石皴树叶。我曾见过这类半成品,上边已有先生亲自署款盖章。有人持来请我鉴定,我即为之题跋,并劝藏者不必请人补全,因为这正足以见到先生用笔的主次、先后,比补全的作品还有价值。我们知道元代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有作者自跋,说明这卷是尚未画完的作品。因为求者怕别人夺去,请他先题上是谁所有,然后陆续再补。又屡见明代董其昌有许多册页中常有未完成的几开。恐怕也是出于这类情况。心畬先生有一件流传的故事,谈者常当作笑柄,其实就是这种普通情理,被人夸张。故事是有一次求画人问先生,所求的那件画成了没有?先生手指另一房屋说:“问他们画得了没有?”这句话如果孤立地听起来,好像先生家中即有许多代笔伪作,要知道先生的书画,只说那种挺拔力量和特殊的风格,已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相似的。所谓“问他们画得了没有”的,只是加工补缀的部分,更不可能先生的每件作品都出于“他们”之手。“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这件讹传,即是一例。 先生画山石树木,从来没有像《芥子园画谱》里所讲的那么些样子的皴法、点法和一些相传的各派成法。有时勾出轮廓,随笔横着竖着任笔抹去,又都恰到好处,独具风格。但这种天真挥洒的性格,却不宜于画在近代所制的一些既生又厚的宣纸上,由于这项条件的不适宜,又出过一次由误会造成的佳话。一次有人托画店代请先生画一大幅中堂,送去的是一幅新生宣纸。先生照例是“满不在乎”地放手去画,甚至是去抹,结果笔到三分处,墨水浸淫,却扩展到了五六分,不问可知,与先生的平常作品的面目自然大不相同。当然那位拿出生宣纸的假行家是不会愿意接受的。这件生纸作品,反倒成了画店的奇货。由于它的艺术效果特殊,竟被赏鉴家出重价买去了。 我从幼年看到先祖拿起我手中小扇,随便画些花卉树石,我便发生奇妙之感,懵懂的童心曾想,我大了如能做一个画家该多好啊!十几岁时拜贾羲民先生为师学画,贾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吴镜汀先生去学,但我的资质鲁钝,进步很慢,现在回忆,实在也由于受到《芥子园》一类成法束缚,每每下笔之前总是先想什么皴什么点,稍听老师说过什么家什么派,又加上家派问题的困扰。大约在距今六十年的那个癸酉年,一次在寒玉堂中大开了眼界,虽没能如佛家道家所说一举超生,但总算解开了层层束缚,得了较大的自在。 那次盛会是张大千先生来到心畬先生家中作客,两位大师见面并无多少谈话,心畬先生打开一个箱子,里边都是自己的作品,请张先生选取。记得大千先生拿了一张没有布景的骆驼,心畬先生当时题写上款,还写了什么题语我不记得了。一张大书案,二位各坐一边,旁边放着许多张单幅的册页纸。只见二位各取一张,随手画去。真有趣,二位同样好似不加思索地运笔如飞。一张纸上或画一树一石、或画一花一鸟,互相把这种半成品掷向对方,对方有时立即补全,有时又再画一部分又掷回给对方。大约不到三个多小时,就画了几十张。这中间还给我们这几个侍立在旁的青年画几个扇面。我得到大千先生画的一个黄山景物的扇面,当时心畬先生即在背后写了一首五言律诗,保存多少年,可惜已失于一旦了。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册页,二位分手时各分一半,随后补完或题款。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导,使我茅塞顿开。可惜数十年来,画笔抛荒,更无论艺有寸进了。追念前尘,恍如隔世。唉,不必恍然,已实隔世了! 先生的画作与社会见面,是很偶然的。并非迫于资用不足之时,生活需用所迫,因为那时生活还很丰裕的。约在距今六十多年前,北京有一位溥老先生,名勋,字尧臣,喜好结交一些书画家,先由自己爱好收集,后来每到夏季便邀集一些书画家各出些扇面作品,举行展览。各书画家也乐于参加,互相观摩,也含竞赛作用,售出也得善价。这个展览会标题为“扬仁雅集”,取《世说新语》中谈扇子“奉扬仁风”的典故。心畬先生是这位老先生的远支族弟,一次被邀拿出十几件自己画成收着自玩的扇面参展,本是“凑热闹”的。没想到展出之后立即受观众的惊讶,特别是易于相轻的“同道”画家,也不禁诧为一种新风格、新面目,但新中有古,流中有源。可以说得到内外行同声喝彩。虽然标价奇昂,似是每件二十元银元,但没有几天,竟自被买走绝大部分。这个结果是先生自己也没料到的。再后几年,先生有所需用,才把所存作品大小各种卷轴拿出开了一次个人画展,也是几乎售空。从此先生累积的自珍精品,就非常稀见了。 溥心畬 松隐图 68cm×40cm 纸本设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 款识:松影秋烟里,阑干水竹清。忘机狎鸥鹭,于此听泉声。嘉榞先生清赏。溥儒。 钤印:省心斋(朱) 旧王孙(朱) 溥儒(白) 壶在高山(朱) 六、余论 评论文学艺术,必须看到当时的背景,更要看作者自己的环境和经历。人的性格虽然基于先天,而环境经历影响他的性格,也不能轻易忽视。我对于心畬先生的文学艺术以及个人性格,至今虽然过数十年了,但每一闭目回忆,一位完整的、特立独出的天才文学艺术家即鲜明生动地出现在眼前。先生为亲王之孙、贝勒之子,成长在文学教育气氛很正统、很浓郁的家庭环境中。青年时家族失去特殊的优越势力,但所余的社会影响和遗产还相当丰富,这包括文学艺术的传统教育和文物收藏,都培育了这位先天本富、多才多艺的贵介公子。不沾日伪的边,当然首先是学问气节所关,也不是没有附带的因素。许多清末老一代或中一代的亲贵有权力矛盾的,对“慈禧太后”常是怀有深恶的,先生对那位“宣统皇帝”又是貌恭而腹诽的,大连还有嫡兄嗣王,自己在北京又可安然地、富裕地做自己的“清代遗民”的文学艺术家,又何乐而不为呢! 文学艺术的陶冶,常须有社会生活的磨炼,才能对人情世态有深入的体会。而先生却无须辛苦探求,也无从得到这种磨炼,所以作诗随手即来的是那些“六朝体”和“空唐诗”。写自然境界的,能学王、韦,不能学陶。在文章方面喜学六朝人,尤其爱庾信的《哀江南赋》,自己用小楷写了不知几遍。但《哀江南赋》除起首四句有具体的“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之外,全用典故堆砌,与《史记》《汉书》以来“唐宋八家”的那些丰富曲折的深厚笔法,截然不同。我怀疑先生的文风与永光和尚似乎也不无关系。但我确知先生所读古书,极其综博。藏园老人傅沅叔先生有时寄居颐和园中校勘古书,一次遇到一个有关《三国志》的典故出处,就近和同时寄居颐和园中的心畬先生谈起,心畬先生立即说出见某人传中,使藏园老人深为惊叹,以为心畬先生不但学有根柢,而且记忆过人。又一次看见先生阅读古文,一看作者,竟是权德舆,又足见先生不但阅读唐文,而且涉及一般少人读的作家。那么何以偏作那些被人讥诮为“说门面话”的文章呢,不难理解,没有那种磨炼,可说是个人早年的幸福,但又怎能要求他作出深挚情感的文章、具有委婉曲折的笔法!不止诗文,即常用以表达身世的别号,刻成印章的像“旧王孙”“西山逸士”“咸阳布衣”等,都是比较明显而不隐僻的,大约是属于同样原因。 还有一事值得表出的:以有钱、有地位、有名望年轻时代的心畬先生,一般看来,在风月场中,必有不少活动,其实并不如此。先生有妾媵,不能说“生平不二色”,但从来不搞花天酒地的事。晚年宁可受制于篷室,也不肯“出之”,不能不算是一位“不三色”的“义夫”!先生以书画享大名,其实在书上确实用过很大功夫,在画上则是从天资、胆量和腕力得来的居最大的比重。总之,如论先生的一生,说是诗人,是文人,是书人,是画人,都不能完全无所偏重或遗漏,只有“才人”二字,庶几可算比较概括吧! 【详见《中国书画》2019年2期】 本文编辑:宋建华 新媒体编辑:崔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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