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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宫内厅藏旧抄本《史记·高祖本纪》年代新证

 慧然 2019-03-18


苏  芃

    苏芃,1981年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献及相关古写本研究。

内容提要: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有旧抄本《史记·高祖本纪》一卷,关于该写卷的断代问题,前人多有争议,本文试从其行款形制、用字特点、书写与校读符号、与传世本的异文、与《汉书》的关系以及避讳现象六个方面综合讨论,判定该卷由江户时期(1603—1867)日本学者传抄,但其所承袭的底本当是唐贞观以前写本,甚至是六朝写本,并非宋代以后的《史记》刻本。写卷惟妙惟肖地保留了古写本的文本面貌,可视为影写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此外,通过对该卷所存异文的考察,认为过去班马异同论的研究前提值得反思。

关键词:宫内厅  高祖本纪  年代  新证

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有旧抄本《史记·高祖本纪》一卷,卷高27.1厘米,界高23.3厘米,天地单边,行间无界栏。行15—16字不等,小注双行,注文为裴骃《史记集解》,行25—27字不等。卷头包首处书有“史记高祖本纪传来写”九字(见图1),引首钤“祕阁图书之章”,卷首上钤“学习院印”,下钤“帝室图书之章”,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据此称之为“秘阁本”。

 

图1

关于该写卷的年代前人著录争议较大,宫内厅著录为江户末期写本,日本学者水泽利忠认为抄写时间不早于江户时代(《史记会注考证校补》,台湾广文书局1972年版,第6册,第79页),神田喜一郎、池田四郎次郎亦认为该卷在古抄本基础上经过转写(神田喜一郎《贺次君〈史记书录〉》,《中国文学报》1959年第10册,第150页;池田四郎次郎原著、池田英雄増补《前编史记解题・后编史记研究书目解题(稿本)》,日本长年堂1981年版,第86页),近年来有日本学者著录该卷是江户时代精写本,并指出原本出自镰仓时代(公元1185—1333年)(石冢晴通、小助川贞次《史记夏本纪秦本纪解题》,《东洋文库善本丛书1》,日本勉诚出版社2014年版)。国内学者贺次君认为是唐钞本,主要判断依据是“民”字缺笔,以及写卷用字与宋刊本的异文差异,如刊本作“杀”“弑”的字形,写卷作“煞”,甚至认为该写卷“字体疏秀整洁,为所见唐钞之冠”(《史记书录》,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26页),安平秋、李人鉴等中国学者承袭此说(安平秋《〈史记〉版本述要》,《古籍整理与研究》1987年第1期;李人鉴《太史公书校读记》,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日本江户时代为公元1603—1867年,与我国唐代相去千余年,可见中日学者所持断代结论大相径庭,这直接影响到该写卷的价值判断,如2016年6月以来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网站陆续公布了139件善本汉籍的全文影像,包含镰仓时代《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在内的大量古写本,然而此件《高祖本纪》却未被收录。

通过系统考察该写卷,我们认为日本学者据纸墨甚新、字迹、训点等特征推断的其抄写时间在江户时期可以信从,但是有关该写卷的年代问题仍然值得深入讨论,以下拟从六个方面展开新证。

一、 行款形制

该卷为卷轴装,前有引首,后有拖尾。格式上分年提行书写,与《史记》敦煌写本P.2627《管蔡世家》《伯夷列传》《燕召公世家》近似,与宋代以后《史记集解》刻本迥然有别。如写卷“汉元年十月”以下,每隔一年,都提行书写,而查核《史记》宋刻景祐本、绍兴本,相关年份“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等起始处,大都不提行,多作空格处理。另外,从存世的二十件《史记》敦煌写本、日本旧抄本来看,一般是每行15—19字不等,隋唐时期标准的佛经写本是每行17字,而该卷每行15—16字,与古写本每行容字形制基本吻合。

(P.2627) 

二、用字特点

该卷使用了大量我国中古时期的写本俗字,如:徃、㘴、貇、囙、㞐、恠、虵、䠶、皷、秊、甞、刾、䖏、閇、煞、舋、趍、廿、卅、卌、等,这些俗体字形常见于魏晋隋唐时期的石刻文献、敦煌文献,与宋代以后的版刻用字差异明显。

首先,以“愿”字为例,裘锡圭先生曾指出:“欲愿的{愿}原来多借《说文》训为‘颠顶’的‘’字表示。汉代人往往把这个字简写为‘’(见银雀山汉简等)、‘’、‘’(以上见汉碑)等形,南北朝和唐代人进一步简化为‘’。……六朝以后,‘願’字的使用逐渐普遍。到宋代,一般人大概就不用‘’字只用‘願’字了。”(《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3年修订版,第185—186页)通过考察古代字书、韵书以及各类文献的用字情况,我们认为此说基本正确,表达欲愿义的“願”字,在唐代中期以前使用最多、最为通行的字形是“”,唐代宗大历十一年(公元776年)《五经文字》指出“願”同“”,开成二年(公元837年)刊成的《开成石经》全用“願”而不用“”,但“”字在唐代后期仍有使用痕迹。到了北宋初年,“”基本被“願”所替代,之后的刻本文献中只用“願”而不用“”。(苏芃《“”“願”“愿”的历时演变研究——兼谈在文献考订中的应用价值》,《文史》2017年第3期)从这一特征看,《高祖本纪》写卷“願”字多次出现,全部使用“”形,应是承袭了中唐以前的底本。

再者,古写本中习用数目字合文廿、卅、卌,而不用二十、三十、四十,从商代甲骨文、西周金文、战国简、秦刻石、西汉简帛到敦煌写卷一脉相承,这些廿、卅、卌到了宋代以后的雕版中大都被改作二十、三十、四十,而覆审该卷的写法,全用廿、卅、卌,这反映了该写卷对古写本的继承。

此外,如“收三河士”《集解》引“韦昭”写卷作“韦照”。原本《玉篇》残卷引《史记集解》亦偶有作“韦照”者,《玉篇》残卷严格避南朝梁讳,其底本当撰成于梁代(苏芃《原本〈玉篇〉引〈史记〉及相关古注材料考论——裴骃〈史记集解〉南朝梁代传本之发现》,《文史哲》2011年第6期),北朝至隋这一时期的杜台卿所撰《玉烛宝典》亦有多处作“韦照”(据日本尊经阁文库藏前田家藏旧抄卷子本《玉烛宝典》),而唐代以降的文献用“韦照”者极为罕见。从这一特征看,该卷的底本时代可能在唐代以前,甚至远绍六朝。

但是,该卷中尚有大量不见于我国敦煌文献、石刻文献的俗讹字,如“引”写作“㫃”“”,字形构件“弓”误成“方”,与此相类,“强”写作“”,“张”写作“”,“发(發)”写作“”,这些俗讹字应是日本学者误写所致,并非承袭我国古写本而来。然而,如果仔细比对这些字形与我国中古时期石刻、写本的对应字形,又有许多近似之处,如从“弓”从“人”的“引”,敦煌写本S.19《算经》作“”,《高祖本纪》写卷的“㫃”应该就是从此类字形进一步讹变而来。可见,日本学者在传抄《史记》时,对古写本字形尽力摹效,虽然出现了错误,但是保留了古代异体字形的基本特征。

三、书写与校读符号

该卷使用了古写本中常见的重文符号、删字符号等书写与校读符号。如“问老父,老父曰”“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的“老父”“高祖”“秦父兄”“左右”等处皆用重文符号;又如,“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被误抄为“秦始皇帝、楚隐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此段衍出“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十字,旁注似乎有删字的卜煞符号,但此处的删字符号和敦煌写本的位置有异,标在了每个字的左边。(见图2)

图2

四、与传世本《史记》的异文

将该卷与传世本《史记》比勘一过,发现存有大量异文,这些异文与《汉书·高帝纪》也有对应关系。(以下传世本据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2014年平装本,《汉书》据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第1版、2002年第11次印刷本)

正文部分诸如:

传世本“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写卷作“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属”,《汉书》作“时饮醉卧”“常有怪”。

传世本“因重敬之,引入”,写卷作“因重敬之,引入坐上坐”,《汉书》作“坐上坐”。

传世本“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写卷作“乡者夫人儿子皆似君”,《汉书》作“儿子”。

传世本“到丰西泽中,止饮”,写卷作“到丰西泽中亭,止饮”,《汉书》作“泽中亭”。

传世本“人问何哭,……今赤帝子斩之”,写卷作“人问妪何哭,……今赤帝子斩之”,《汉书》作“人问妪何哭”“今者赤帝子斩之”。

传世本“于是因东游以之”,写卷作“于是因东游以厌当之”,《汉书》作“猒当”。

传世本“还军丰”,写卷作“还军丰”,《汉书》作“还击丰”。

传世本“使两女子洗足”,写卷作“使两女子”,《汉书》作“洗”。

传世本“破之。略南阳郡”,写卷作“破南阳之郡”,《汉书》作“破之。略南阳郡”。

传世本“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写卷作“于是沛公乃夜引军从他道还”,《汉书》作“引军”。

传世本“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写卷作“且吾所以军霸上”,《汉书》作“军霸上”。

传世本“夜见良”,写卷作“夜见良”,《汉书》作“夜驰见张良”。

传世本“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写卷作“遂为义帝发丧,哀临三日”,《汉书》作“哀临三日”。

传世本“项羽数侵夺汉甬道”,写卷作“项羽数侵夺汉军甬道”,《汉书》作“汉甬道”。

传世本“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写卷作“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汉书》亦无“被甲”二字。

传世本“项羽必引兵南走”,写卷作“项王必引兵南走”,《汉书》作“项王”。

传世本“汉王坚壁不与战”,写卷作“汉王深壁不与战”,《汉书》作“坚壁”。

传世本“汉挑战”,写卷作“汉挑战”,《汉书》作“即汉王欲挑战”。

传世本“是以兵大败”,写卷作“是以兵大破”,《汉书》作“是以兵大败”。

传世本“三者,皆人杰也”,写卷作“三者皆人杰也”,《汉书》亦无“此”字。

传世本“会天寒”,写卷作“会大寒”,《汉书》作“大寒”。

传世本“令谁代之”,写卷作“谁令代之”,《汉书》作“谁令代之”。

注文部分如:

传世本“闻东阳甯君﹑秦嘉”后《集解》引瓒曰:“《陈胜传》曰‘广陵人秦嘉’,写卷无“广”字,而《汉书》“东阳甯君、秦嘉立景驹为楚王”颜注引臣瓒语亦无“广”字。

 “袁生说汉王曰”后,写卷有《集解》:“文颖曰:‘袁,姓;生,诸生也。’”传世本皆无,而《汉书》“辕生说汉王曰”颜注引有“文颖曰:‘辕姓,生,谓诸生’”。

“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集解》:“徐广曰:‘《项羽纪》云北门名玉门’”,写卷作“徐广曰:‘《项羽纪》云北门北门名玉门”。

将以上异文参核北宋景祐刻本《史记集解》、南宋黄善夫本刊《史记》三家注等《史记》宋刻本,传世本的面貌与宋刻本几乎全同,与写卷差异明显,写卷许多异文优于传世本,从上文与《汉书》的比较看,且有不少与《汉书·高帝纪》相同或近似,可资校正传世本《史记》的错讹,兹举数例。

首先是直接校正传世本《史记》之例。如:

(1)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2册,第437页)

写卷作:“饮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属。”

按:写卷“醉卧”前多一“饮”字,《艺文类聚》卷一二《帝王部》、《太平御览》卷八七《皇王部》引《史记》皆有“饮”字(欧阳询《(宋本)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60页;李昉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12页),《汉书·高帝纪》作“时饮醉卧”(《汉书》卷一《高帝纪》,第1册,第2页),《论衡·吉验篇》作“饮醉止卧”(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3页),亦皆有“饮”字,可见有“饮”字当存《史记》之旧。

写卷“怪之”后有“属”字,《汉书·高帝纪》作“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怪”(《汉书》卷一《高帝纪》,第1册,第2页),《论衡·吉验篇》作“媪、负见其身常有神怪”、《恢国篇》作“及醉留卧,其上常有神怪”(黄晖《论衡校释》,第93、829页),《汉纪》作“尝从王媪、武负贳酒,每饮醉,留寝,其家上尝见光怪”(张烈点校《两汉纪》,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页)。无论“怪”“神怪”还是“光怪”,“怪”字都用作名词,而非动词,与“龙怪之属”义同,疑《史记》古本原作“龙怪之属”,“属”字后世抄脱,以致断句理解都受到了影响。《艺文类聚》是唐代开国初年欧阳询、令狐德棻等奉诏编撰的,成书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此处引《史记》已无“属”字,据此推测该卷所承底本或在唐高祖武德以前,即唐前写本。

(2)谨守成皋。汉挑战,慎勿与战。(《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2册,第473页)

写卷作:“谨守成皋。汉挑战,慎勿与战。”

按:《史记·项羽本纪》作“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1册,第417页),《汉书·高帝纪》作“谨守成皋。即汉王欲挑战,慎勿与战”(《汉书》卷一《高帝纪》,第1册,第42页)、《汉书·项籍传》作“谨守成皋。即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汉书》卷三一《陈胜项籍传》,第7册,第1814页),即、则古书常相互为异文,皆可作连词表假设义,结合《项羽本纪》看,写卷用“则”字或存古,“若”字疑为后人不明其义而改。

(3)二年,……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虏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汉王之出关至陕,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2册,第467—468页)

按:此段文字写卷作“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汉王之出关至陕,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正月,虏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汉王之出关至陕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二十二字在“正月”前,即汉王至陕以及张耳来见之事在二年正月以前,而传世本在此事在二年正月,《汉书·高帝纪》亦记有此事,在二年冬十月,此时尚行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冬十月在正月之前,《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亦记汉王至陕事在二年冬十月,而非二年正月,可证传世本之误。

其次是补正前人校勘成果之例。如:

(4)《史记》修订本“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2册,第454页)《校勘记》[二四]洗足 “足”字疑衍。按:《汉书》卷一上《高帝纪》上无“足”字。《说文·水部》:“洗,洒足也。”(《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2册,第498页)

按:修订本《史记》遵照无版本依据不改字的校勘凡例,处理较为谨慎。写卷此处亦无“足”字,参之即可改字出校。

根据以上异文审视《高祖本纪》写卷,结合卷头包首处“史记高祖本纪传来写”的字样,可见该卷当承袭古写本而来,并非据刻本抄录,且所承底本远早于宋刻《史记集解》的底本。

五、与《汉书》的关系

通过前文异文比较,可见《高祖本纪》写卷异文多与《汉书·高帝纪》相同或相近,而与传世刻本《史记》差异明显,这会令人产生一点疑惑,《高祖本纪》写卷会不会是据《汉书》而改易文字的呢?回到上文揭橥的异文看,该卷除了与《汉书》相合的异文,其实也有许多和《汉书》不同之处。

另外,可从《高祖本纪》写卷的裴骃《集解》与《汉书》颜注的关联文字考察,如:

传世本“而釁鼓旗”《集解》:“应劭曰:‘釁,祭也。杀牲以血涂鼓曰釁。’”《索隐》:“应劭云:‘釁呼为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2册,第447页)

写卷“而舋鼓旗”《集解》:“应劭曰:‘舋,祭也。煞牲以血塗鼓舋呼是为舋。’”

《汉书》“而釁鼓旗”颜师古注:“应劭曰:‘釁,祭也。杀牲以血涂鼓釁呼为釁。’”(《汉书》卷一《高帝纪》,第1册,第11页)

按:《集解》引应劭语,写卷与《汉书》颜注所引近似,而与传世本有异。《史记索隐》在三家注合刻时将与《集解》相重合的内容作了不少删节,参照《索隐》引文看,司马贞所见《集解》已脱“釁呼为舋”,故据其他文献记载应劭语补正,此处脱误或是因传写者不明词义而删改(关于“釁呼”之义,段玉裁曾有卓见:“釁呼为釁,呼同罅,按凡言釁庙、釁钟、釁鼓、釁宝镇宝器,釁龟策、釁宗庙名器皆同,以血涂之因荐而祭之也。凡坼罅谓之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页)写卷与《汉书》当存旧貌。

《史记集解》与《汉书》颜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献,《史记》在传写过程中,据颜注而改《集解》几无可能,那么从写卷《集解》引文与《汉书》颜注引文的一致性与存真性看,《高祖本纪》写卷正存《史记》之旧,是早于传世本《史记》的文本面貌。

既然认定这是《史记》古本,那么这个《史记》古本所存与《汉书》一致而与《史记》传世本不同的异文就值得深入讨论了。

早在东汉,王充在《论衡·超奇篇》中提出:“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浃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黄晖《论衡校释》,第615页)唐代刘知几《史通》亦比观《史记》《汉书》,宋代《班马异同》一书问世后,有关《史》《汉》相关篇什对比,绵延不绝,这些研究大都以传世的《史》《汉》文本为研究基础进行文字比较,品评班马得失,或尊班抑马,或扬马抑班,或以为各成其是。相关讨论有一个共同的默认前提:即以《史记》文本在先,《汉书》文本在后,班马异同之处,皆当是《汉书》改易《史记》。然而,考察《高祖本纪》写卷异文却发现有许多与《汉书》相同,而与传世本《史记》相异的字句,这说明传世本《史记》的文本也有后世传抄改易的可能,因此过去班马异同论的研究前提值得反思。

六、避讳现象

贺次君先生认为该写卷“民”字缺笔,通过按覈原卷,我们并未发现“民”字缺笔现象,疑是贺先生误将此卷与《史记》其他写本相淆。然而从异文考察,传世刻本《史记》作“人”的地方,写卷中多处作“民”,如“吏人自以为降必死”,写卷作“吏民自以为降必死”;“所过毋得卤掠,秦人憙”,写卷作“所过毋得掠卤,秦喜”;“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写卷作“诸吏民皆案堵如故”;“秦人大喜”,写卷作“秦民大喜”;“不欲费又益喜”,写卷作“不欲费又益喜”;“秦大失望”,写卷作“秦大失望”;“天下已定,皆自宁”,写卷作“天下已定,皆自宁”;“皆令得田之”,写卷作“皆令得田之”;“使不倦”,写卷作“使不倦”。这类异文,应是因避讳改字而致,传世本《史记》反映的是经过唐代避“李世民”名讳改字后的文本面貌,据此可推断写卷所承底本当是唐太宗贞观以前写本。

要之,综合写卷行款形制、用字特点、书写与校读符号、与传世本《史记》的异文、与《汉书》的关系以及避讳现象六个方面的考察,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宫内厅书陵部所藏《史记·高祖本纪》写卷是江户时期公元16031867日本学者传抄的《史记》写本,所承袭的底本当是唐贞观以前写本,甚至是六朝写本,并非宋代以后的《史记》刻本。写卷惟妙惟肖地保留了古写本的文本面貌,可视为影写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项目基金: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古写本《史记》《汉书》残卷的蒐辑、校证与研究”(15CZS010)阶段性成果。

补记:本文初稿写成于2015年初冬,后几经修改,投寄《文学遗产》,2017年被录用,应编辑部要求仅就日本宫内厅《高祖本纪》写卷断代研究立论,作了不少删节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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