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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地尽头的沙(2)

 老鄧子 2019-03-19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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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尔沁沙地,生长着许多老榆树。

那些榆树,有的是天然的,有的是早期三北防护林建设时营造的。榆树,是三北地区的乡土树种。远观,如枪如戟,直指苍穹。近看,那些老榆树的树皮灰褐色,树干粗糙纵裂,虬枝横斜,给人以忍辱负重的感觉——榆树,是科尔沁疏林草原的标志性树种。

△ 在沙地上倔强生长的榆树林

在缺吃少穿的年代,榆钱儿可以用来充饥。

春天,榆树在没长出叶子之前,就长出一串一串的榆钱儿了。那样子还真是有些像古代铜钱,一串一串的。歌谣云:正月过得快,二月来得早,三月让小嘎子吃个饱。在科尔沁沙地长大的小嘎子,童年,都有上树采榆钱儿的经历。像猴子一样,嗖嗖爬到树上去,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撸榆钱儿。一边采,一边不忘往嘴里塞。新鲜的榆钱儿,甜丝丝,滑嫩嫩的,满口清香。只消一会儿,就采满一兜子。稍不慎,或许还有从树上摔下来,摔得屁股生疼生疼的小意外。甚至,也有被枯枝划得狼狈不堪,划得龇牙咧嘴的情形发生。

总之,那是有故事的童年。

通常,把头脑不开窍,理解能力差的人,称为“榆木疙瘩”。事实上,榆木还真是个好东西。榆木木性坚韧,纹理通达清晰,线条流畅,硬度和强度适中,刨面光滑,花纹漂亮,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在北方农村,谁家姑娘出嫁,如果拥有一套榆木家具,是很体面的事。

榆树皮是沙地人的爱物。在我的故乡,手擀面或者荞麦面饸饹里必掺榆树皮面,才有劲儿,筋道。

刚刚剥下的榆树皮除去外表那层老皮,剩下里面那层嫩皮晒干后放在碾子上碾压,碾成粉面后,用细箩反复筛,筛下的细面面,就是所要的东西了。一般,五六斤榆树皮碾压后,筛出的细面面也不过一两斤。早先,科尔沁沙地一带就流传着老奶奶“四大喜欢”的民谚——

大孙子

老女婿

线笸箩

榆树皮

那意思,在乡村老奶奶的心里,榆树皮与大孙子、老女婿、线笸箩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当然,根据法律规定,今天,榆树皮不能随便扒了。扒树皮是一种损害树木的违法行为,是要受到法律追究的。然而,榆树及榆钱儿和榆树皮毕竟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温暖的记忆。

△ 可用于食用的榆树皮

在三北防护林建设中,沙地造林,榆树更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树种。

通辽市林业局局长吕国华对我说:“榆树属于阳性树种,喜光,耐旱,耐寒,耐瘠薄,不择土壤。”

我问:“它有什么生态效益?”

答曰:“它的根系发达,抗风保土能力强,而且抗污染,叶面滞尘效果好!”

“哦哦——哦!”

翘首远眺,沙地里是一片隐隐约约的花。

问:“那开花的是什么?”

答:“哦,是花。”

问:“是什么花?”

答:“是开花的花。”

我不再问,“知道了,那意思还有不开花的花。”

我——我们都笑了。

其实,那开花的东西叫沙葱。沙葱,是一种像葱不是葱,像韭菜不是韭菜的沙生植物。别名,蒙古韭菜。它细细的,有圆珠笔芯那么粗,筷子那么长,新鲜的沙葱带白霜,几乎没有葱白,长在沙地里,割一茬,长一茬。割一茬,长一茬,一年能割四五茬。

△笑傲沙漠、风味独特的沙葱

我蹲在沙地上用心观察,哎,沙葱的叶子是实心的(韭菜的叶子也是实心的,但却是扁的。葱的叶子是空心的,实际上是气孔,可以呼吸),用手使劲儿捻一捻,会捻出绿色的汁液,很黏稠。

北京人爱吃涮羊肉,尤其是内蒙古的羊肉。薄薄的羊肉片,在滚烫的铜锅里,就那么涮一涮,羊肉就立时由红变白,鲜嫩无比,还没有膻味——人人都说内蒙古的羊肉好吃。为什么好吃?其实也没什么奥秘,无非内蒙古的羊是吃沙葱的羊,沙葱本身去膻气,羊肉固然就少有膻味了。

沙葱的味道独特,性醇辛,助消化,健脾壮阳。它有葱的辣味,却并不霸道,有韭菜的鲜味,却并不浅薄,是绝佳的沙地美味了。

蒙古族美食——“蒙古包子”的馅里,“蒙古馅饼”的馅里必有沙葱。沙葱做馅儿,有一丝微辣,有一丝甘甜,有一丝鲜香,有一丝嫩美,总之,辣甜鲜嫩,都是刚刚好,简直妙不可言。

沙葱烹饪做出的菜品,水分不会流失很多,翠绿,挺直,脆生生的,一嚼,咯吱咯吱咯吱。沙葱煎鸡蛋,沙葱溜里脊,沙葱炒羊肉,随便。

在科尔沁沙地,也有牧民将刚采回的沙葱,简单洗一下就装入罐子里,撒上一点盐,浸之,不消半个时辰就是美味的小菜了。

沙葱开的花,略呈粉白色,结的籽儿如小葱头的籽儿。秋天,把采回的沙葱花或者籽儿摊在苇席上或草帘子上晾干,煮肉时往翻滚的肉锅里撒一把,登时就会满屋飘香,那汤那肉就要多美有多美了。

据说,成吉思汗爱吃沙葱,吃手扒肉时,必离不开这东西。当年,为了行军打仗携带方便,蒙古骑兵就把它做成耐储存的沙葱酱。做法也非常简单,即将沙葱切碎加盐搅拌,再捣成泥后进行密封保存,两周左右就可食用了。

写《草原英雄小姐妹》《敖包相会》的蒙古族作家玛拉沁夫也爱吃沙葱。他讲起童年在草原生活时采沙葱的故事,滔滔不绝。

在通辽等地蒙古族风味餐馆里,吃手扒肉,吃烤羊腿,怎么可以没有沙葱酱佐餐呢?一定有的。

沙葱根系发达,耐干旱,能防风固沙,能改良土壤,能保持水土。早年间,科尔沁沙地里随处可见,由于长期过度开垦和过度放牧,近些年,野生沙葱日渐稀少了。

科尔沁沙地上有个脑子灵光的农民,却看到了种沙葱是一个好项目。种沙葱,一方面防风固沙,保持水土,尽显植物的生态功用,一方面作为一种沙地美物一茬一茬割下后出售,还可以带来可观的收入。在通辽、赤峰、沈阳等地的超市,一盒二百克的沙葱就能卖十几元呢。

他寻遍沙坨子,采集来几斤沙葱种子试种,竟然意想不到地取得了成功。从此,沙葱的面积在科尔沁沙地上一寸一寸地延展着。经济效益也令人惊喜——沙葱一年能割四五茬,每亩产沙葱的收入在七千元左右。销路好得很,未等收割,就被客户网上订购了。

这位农民的名字叫——叶红伟。脸膛黝黑,人很厚道。

给沙葱施的肥是沙子掺羊粪,沙葱喜欢这东西,吃了阳药一样猛长。

叶红伟家住通辽科尔沁区丰田镇西艾力村,在外打工搞过建筑,搞过园林绿化,也当过木工,后来就回村里承包了上千亩沙地种沙葱。头一年种的沙葱,稀稀拉拉,没长出几棵。种子播得太浅了,几场风刮过,种子就没影了。第二年再种,可又逢春季大旱,虽说沙葱耐旱,可种子发芽也是需要一定湿度的呀。唉,又是稀稀拉拉,没拱出几棵。

望着满目黄沙中那几点可怜巴巴的绿意,叶红伟蹲在沙地边上,抱着头大哭一场。眼泪掉进沙里,迅速被吸收,他愈加伤心,号啕不止。哪知,当他直起身的时候发现,那些眼泪竟然湿了一小片沙。

他用结满厚厚老茧的手,擦干眼泪后,却破涕为笑了。因为,他从滴到沙地上的眼泪,获得了启示——搞滴灌技术,精准用水,精准到把每一滴水直接送到沙葱的根部。后来,他听说,以色列人就是这么干的。

于是,第三年种沙葱,终于获得成功。

△ 文冠果

叶红伟不光是种沙葱,也种锦绣海棠,种元宝枫,种文冠果。如今,他成了科尔沁沙地上的名人。电视台记者拿着话筒采访他,他摆摆手说:“没什么好说的,沙子不固住,说啥都没用。”

途经科尔沁区莫力庙苏木时,听说苏木的院子里有一棵文冠果古树,我说,停车去看看。当地的朋友说,这里本来是莫力庙的旧址,后来建苏木办公楼,就把庙拆除了,不过,那棵古树却保护下来。我们一行人进院一看,也没有古树啊?朋友说,在后院呢。于是,我们绕到办公楼的后面,见到了那棵文冠果古树。

文冠果古树像是一条老龙卧在那里,虬枝横生。看树势,主枝多半已经干枯,但生发出的新枝倒是生机勃勃,一派翠绿。

在长期的生态建设实践中,沙区人更懂得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道理。其实,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工程,更多的是对植被的恢复和再造——而封山(沙)育林(造林的方式包括三种:人工造林、飞播造林、封山育林)也是植被的恢复和再造的有效方式。

哪里长什么乔木,哪里长什么灌木,哪里长什么草——大自然最清楚不过了。减少人为的干扰或者压根就不去干扰,大自然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出该长的东西,只要给它时间。

“千年草籽,万年鱼籽”——这是对自然法则万古不变的生动描述。共和国第一任林业部部长梁希说:“封育是一种最经济的办法。”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以最少的投入,去获取最大的效益。他还说:“封育要实行三禁,即禁樵采,禁放牧,禁垦荒。”

生态学家认为,生态系统的自然演变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过程。森林按其自身的生物、生态学特征有自然萌生、发展、衰亡和再生的规律,而这种自然演替是通过种群间的竞争,在自然淘汰中实现的。然而,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封育,封育是需要一定立地条件和一定时间的。人工造林并不排斥封育,目前的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中,实行的是先人工造林,后自然封育——“禁樵采,禁放牧,禁开垦”,经过数年的坚持,现在看来效果甚好。

起初,老百姓并不理解。甚至,“封禁令”一度引起不小的地震。科左后旗一位放了一辈子牧的羊倌,听到封禁消息时,气得把烟斗一扔,从炕上跳了起来,指着干部就骂:“你们这些当官的,全是吃饱了撑的没球事干,又来折腾老百姓。科尔沁草原自古就是放羊的地儿,不是圈羊的地儿。我爷爷那辈放羊,我爹爹那辈放羊,轮到我这辈怎么就成了不能放羊了呢?”

骂完,这位羊倌抄起羊鞭子,气呼呼赶着羊,又到沙坨子里放羊去了。抗拒“封禁令”的不只那羊倌一个人。很多人认为,“封禁令”断了老百姓的财路。当然,长期延续下来传统放牧方式一下得到改变,并不那么简单。然而,“封禁令”不讲情面,照放的,罚!

被罚的,傻眼了——这是动真格的呀!

“封禁令”封住了山,封住了沙坨子,却也禁了羊的口。老百姓的羊怎么办?舍饲圈养。刚开始的时候,农民不知怎么养,羊舍怎么建,也不知优质的种羊从哪里引进。何况,养羊户更需要一笔不大不小的启动资金——这是农民心里不愿说出来的话。于是,政府搭台,肉类加工企业与农民结成“羊对子”,签订合同,一方出资,一方出工,借羊养羊,养羊还羊,增值分成。出栏的羊全部由肉类加工企业收购,农民没有任何风险,收益还能得大头儿——数着手里的钞票,农民终于认识到“封禁令”带来的好处,乐得合不拢嘴。

当吃饱了的羊羔羔,在羊舍里尽情撒欢儿的时候,科尔沁沙地在静悄悄地改变着模样。当然,农民的思维和观念,以及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在静悄悄改变着。

科尔沁草原,是蒙古族主要聚集分布区。这里的蒙古族占世界五分之一,占全国四分之一,占内蒙古三分之一。我虽是汉族,但这里也曾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园。一个令人担忧的情况必须引起我们的警觉——连年严重的干旱正困扰着科尔沁沙地。早先这里用地表水(水泡子星罗棋布)浇地。过去,打井向下挖两三米,就可打出水来。可近年地下水持续下降。如今,新打的井向下挖一二十米了,还未见水珠珠呢。

近年来,科尔沁沙地每年绿化面积大于沙化面积。治理速度大于沙化速度,实现了良性逆转。就整体而言,科尔沁沙地治理已经取得了显著成效。但那个可怕的阴影并未彻底远离——局部沙化现象依然存在。譬如,科尔沁沙地的南缘——潮海乡二十家子村南边的水泡子相继被沙魔吞噬了。只有干枯的芦苇和几丛乱蓬蓬的水草,可以证明那里过去是一片鱼虾跳跃的水域。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一座沙丘,举目望着白茫茫的天边,忧伤不已。大漠无语,流沙无语。

20世纪70年代,那里有一个马场,拥有马匹二百余匹。马匹枣红色居多,个个生猛。因马场在二十家村南面的沙地里,又称“前场子”。据说,这里的马匹都是种马。马场有职工七八个,有场长、会计、牧马员、饲料员,还有一个木工。那个木工就是我父亲,为马场干一些做车,做犁,做马槽,做围栏等木匠活儿。

在我十一岁至十三岁时,全家随父亲在“前场子”生活了三年时间。“前场子”虽说也处在科尔沁沙地上,但那会儿沙地里尽是水泡子——鸭葫芦泡子、菱角泡子、吃水泡子、莲花泡子等等,泡子里的鱼,有草鱼、鲢鱼、鳙鱼、鲫鱼、鲶鱼、老头鱼、布丁鱼等等,甚多。有一年早春,我放学回来的路上正赶上闹渔汛,抓了很多鱼,用柳条串起来,可串不了几条,柳条就断了。急中生智,就把裤子脱下来,裤口用柳条扎紧,裤子就成了装鱼的“鱼桶”。把装得满满的“鱼桶”背回家,倒出来的鱼,整整装了两大盆。

可是,没想到的是,那条裤子无论怎么洗,也都有鱼腥味。有一段时间我走到哪里,都有猫啊狗啊地跟着。那些家伙,日日流着哈喇子,打那条裤子的主意。我高度警惕,生怕自己成为一个没有裤子穿的少年。

几天后,还是趁我睡觉的时候,裤子被叼走了。

猫叼的?还是狗叼的?谁也说不清呢。

水泡子,那些承载着记忆,承载着故事,承载着一个少年无尽欢乐的水泡子,竟然谜一样地消失了。

是的,绿色长城并非固若金汤。沙地尽头的沙并未死去,它只是疲惫了,悄悄睡着了,一旦醒来,就会大发脾气。

三北的生态状况依然脆弱,三北的生态建设任务依然任重道远。乔木也好,灌木也罢,举凡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如果说那些水泡子的消失不是开始,那么它也必然不是结束。也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沙暴或者沙魔还会来袭,我们所谓的文明就可能葬身沙海,被永远地埋葬。

荒漠化扩展是全球面临的日趋严重的生态问题。中国有近三之一的国土面临荒漠化,有四亿多人口深受沙害之苦。现代科技可以造出机器人,造出无人机代替人,但是否能造出一个稳定的生态系统,我不得而知。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无数事例告诉我们,科技使人变得无比强大,但更可能使自然生态变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也许,这是科技革命的一个悖论。

科技造不出树,所以我们必须种树。物理学家霍金说:“贪婪可能造成整个人类的毁灭。”这位在果壳里也能探索宇宙奥秘的奇人,在人类毁灭之前自己先告别人类走了。人类的贪婪和穷奢极欲,正在摧毁着人类赖以繁荣的根本,也无情地耗尽了支撑文明的生态系统。我们不能改变昨天,但我们可以避免今天犯下错误。明天不是今天,但明天来自今天。为了明天,为了明天美好的一切,我们要承担起使命和责任。

种树种树!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必须用自己的双手营造更多的绿色!

- 节选完-

作家简介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现任职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长期从事生态文学创作和研究,至今已发表生态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主要代表作品:《塞罕坝时间》《万物笔记》《开国林垦部长》《遥远的虎啸》《一种精神》《大地伦理》《薇甘菊》《粒粒饱满》《告别伐木时代》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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