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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子
鱼鲜，鲜在鳞。可惜，很多鱼的鳞是必须除去的。不除涎腥，不除黑压压乌糟糟一片。不带鳞的鱼，就像彩绘模特，妖冶，冷艳，难以把握，不可捉摸。黏黏，滑滑，光光，本身就是致命诱惑。不过，有鳞无鳞、是黏非黏，只要叫做鱼儿，就让我心潮澎湃、味蕾兴奋。 贫寒的童年，吃肉难于上天，而吃鱼介于灰色地带。一是因为鱼儿生活在水中，水自由流淌。二是因为猪肉稀贵，需要肉券，属城镇居民的待遇，故此，乡间开荤，以鱼为主。 我的小舅与我年纪不相上下，极善捕鱼，这令我在贫寒岁月也能尝到“荤腥”。鱼真鲜，纯天然。伛背的外婆每每用家腌的雪里蕻菜将鱼煮成“小鱼冻”给我们打牙祭。寒冬赖床，因为有了鲜美无比的“小鱼冻”召唤，决然跃起。那种小鱼，有个猥琐昵称，叫“猫吃鱼”。 小河里有的是小鱼，夏日午间，柳叶似的穿条鱼在水面穿梭。生产队的耕牛歇于池中，摇头摆尾。牛虻疯狂逐牛，穿条鱼兴奋食蝇，我们则以假乱真趁机“钓鱼”。兴奋中的穿条鱼实在幼稚，不辨真伪，一口咬钩。这样的午间，用一根缝衣针改造的土鱼钩都能轻而易举钓上一串穿条鱼。 暑假有闲有鱼可钓，秋冬则不免发愁。有一种极娇俏的小鱼叫鳑鲏，嘴如米粒大小，根本吞不了饵，性敏感，行敏锐，没有特制工具休想捕获。鳑鲏要用细网“抄”，离水后的鳑鲏经不起折腾，需要赶紧处理。鳑鲏的肚皮薄极了，刀子派不上用场，小剪刀也多余，我们直接用指甲“掐”，掐出薄皮内墨色的小内脏。鳑鲏不用去鳞，清蒸，鲜美无比。晒干或烤成鱼干，蒜叶放汤，鲜爽至极。当年小河水质好，冬闲时节，家庭主妇常去“趟网”。趟网的主要收获是附着在河床上的螺蛳、蚬子，但每每有意外收获，那就是栖息在水草中尚未梦醒的小鱼、小虾。小鱼主要是穿条、鳑鲏、小鲫鱼，亮幽幽，肉嘟嘟。最不受欢迎的是凤鲚鱼，这鱼与穿条鱼形似，拖一条刀削尾，身子单薄得风都能吹起。当年不爱风味只爱肉嘟嘟，想不到今天凤鲚身价倍增。油炸风味凤鲚，滋味渗透到骨子里，连骨一起嚼，压根不用担心鲠喉。更有甚者，干脆把鱼脊骨膨化成“香辣鱼骨朵”，引领零食时尚。风水轮流转，不假。 鲢鱼的地位，无与伦比。大海遥不可及，鲤鱼跳龙门也虚无缥缈。年少记忆中，真正称得上“鱼”（大鱼）的，非鲢鱼莫属。 临近过年，渔业大队要“起塘”。起塘的鱼，首先供应城镇居民，人家是有票证的。剩下不够规格的，就分给各乡村。分鱼的时候，寒风吹得小孩子的脸通通红，小孩都往人堆里钻。鱼，一条条摆放在地面上，大的四五斤，小的二三斤，更有没长成的如孤儿似的撂在另一边的（乡人称之为“苦仔鲢鱼”）。编号，抓阄，或欢呼，或沮丧。拎着“苦仔鲢鱼”的那家小孩，此刻准凄惨得如被抛弃的孤儿。鲢鱼有两种，头大身子肥红的，叫花鲢，学名鳙；头大体瘦身白长的，叫白鲢。花鲢的肉质比白鲢略胜一筹，花鲢头特胖，是做鱼头汤的上选食材。今天，声名远扬的天目湖鱼头沙锅选用的就是特胖花鲢头。回想当年分得的鲢鱼，月光般惨白，绝对白鲢也。 鱼塘每年只起一二回，鲜鱼不常有，见到鲜鱼也无证券可购。因而，除自家捉小鱼，农家的食鱼，通常寄托于咸鱼铺。咸鱼铺在小镇东栅尽头，一条运河迂回遥迢通向东海。铺面只有两开间大，案板上摆放着可怜的海货，不外乎带鱼、鲳鳊鱼、青占鱼，还有一种仿佛装在套子里的“橡皮鱼”。青占鱼，肉多骨少无芒刺，最受欢迎；退而求其次是“橡皮鱼”，这种鱼特便宜，处理起来又极方便，哗啦一剥皮就是一包肉。青占鱼与橡皮鱼，碰巧时还能买到鲜货。但那得近水楼台，消息传到乡间，早告罄。现在想来，真正的好货是带鱼与鲳鳊鱼，两者都无需刮鳞。带鱼、鲳鳊鱼偶尔也有鲜货，但少之又少，也贵。咸鱼铺，虽处“冷水码头”，但那时对上街采购生活用品的农人充满吸引力，小孩子亦然。常年撂在案板上的，是腌得发黄、断尾缺头的咸带鱼（称之为“老带鱼”，特别咸香，不易腐败，最能下饭）和几条被挑剩下的咸鲳鳊鱼（记得都有极粗硬的一根肋骨，搞不清是否就是当今价格不菲的银鲳鱼）。咸鲞炖咸鸭蛋黄，今天可是上得台面的一道“乡愁菜”，骨多刺软，细细咂，回味久长。 晋人张翰的“莼鲈之思”，风流千古。鲈为淞江四腮鲈，有人以为就是塘鳢鱼。菜花金黄时节，一小碗塘鳢鱼炖蛋，能让刚脱乳臭的孩童胃口大开。塘鳢鱼的鲜嫩，无出其右，整体一抖，骨归骨，肉归肉，无鲠喉之虞；草鸡蛋，新鲜又营养，无可挑剔。两相济，绝配。我等“老夫子”，一时怀旧，则不妨来一盆“野杂鱼”。佐淡淡黄酒，忆悠悠往事，不亦乐乎。想象童年的风筝飘，而春天的池塘在农家乐“一锅鲜”中被鲜活地端上桌面。溯流而上，鱼刺温柔。 2019-03-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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