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这个从小就不安分，不好好上学读书的人，从面相上来说，后来的气质就多少有些女性的样子。湖南的男人骨子里多忧郁沉重，而面相上却往往出人意料的带着女性的细腻多情，这得归于他们的母亲，来自于娘的遗传，造成了整个湖南男人的独特性。沈从文一点也不例外，这种忧郁越往后，越适合他去观察文物，从地下出土的服饰陶瓷瓦片，本身就是历史和文化养育的苦闷的孩子，某天就依赖运气，遇见沈从文这样的人，才有了自己应得的记录。

要懂得沈从文，并非一定要你去凤凰多少回。他在1934年左右写的那些记述文，就是一幅接着一幅的风情画。我喜欢他写吊脚楼，写那些活在当下的水手，——不要命的水手们，知道如何安排时间来取悦于自己，这船舶和两岸不定的生活使得他们必需有所依靠和被人惦记方不至于气馁。所以，沈从文经常在这样的地方长吁短叹，看见黑暗里上了岸的人，消失在远处吊脚楼的影子，他耽于沉思，习惯安静和寂寞就足以抗衡一切不确定性的生命的影响。他为一切匆忙而实在的生命做些记录，却逼着让自己始终站在这些记录的大门，那意思明显不过：你懂我吗？我是扉页，是门的钥匙，是江上船的桨，是夜里吹着星星走的风……

这样的沈从文，会突然间中断自己的记述，他过于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又被无数故事困压着，所以就随时随地出现在故事里。他为那些和自然妥协的人说话，也为自己的生活说话。你要一个一天可以看见上百个头颅落地的青年人，保持沉默，怎么可能啊！他宁愿成为那些生命的代言人，也不愿意被历史所俘虏。那些生命短暂而抒情，正如那个要肏杀他性命的士兵的年轻人一样，瘸着脚，嘴角露出来永恒的美得很的微笑，他那么安静，寂寞到令人想哭，——他被杀，因为和山峒里死去的女孩睡了几个晚上。这种巨大的挑战，单纯而深邃。这些画面，一旦读到，就会永远被记住，被拿来描述我们所知道的沈从文，这些距今差不多100年前发生的故事，依然透着热切的气息：生命那么美，那么值得被记述，哪怕临死，被漩涡覆盖的水手，被远去的人所牵挂的诅骂。

我曾经在十来年的时间里，依赖着唯一一本沈从文的选集打发辛苦的生活，却无形中培养了自己一点关于人生和文学的认识，尝试着和发生的人事建立关系本身已经非常重要，而要发现里面的意义就更加庄严和肃穆。当我从散乱的书页里找到页码的顺序之际，我便由衷地感谢重新组装的奇妙所赋予我的启发。这和那些被杀头的造反者的口吻一样：老子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沈从文复述着他所知道的一切，尤其是细节：山歌，吹熄灯后吊脚楼的响声，流水远去的杳无踪影，他从来就不愿意让自己沉沦，这种壮烈的个人理想便给了他一份勇气，成全了中国现代文学不可复制的稀有景象，令人惊心动魄，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