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越来越多的女性借助已死之人的精子繁衍后代。 而对于孩子,他们到底是延续家族的希望,还是「为死者设立的活体纪念碑」? Liat Malka 是以色列一名幼儿园老师,4 年前,她选择用体外受精的方式生孩子。只不过,将与她的卵子结合的精子,是来自一名已经离世的陌生男子。 活人的卵子,与死者的精子结合,这很难让人相信。 但一个月后,她成功了:受精卵成功移植到了 Malka 的子宫中。 九个月后,一个女婴出生,Malka 为她取名为 Shira 。Shira,在希伯来语中意味着歌颂与祈祷。 Shira 和妈妈、外婆住在一起,家里放着一张戴眼镜的陌生男子照片,妈妈告诉他,这是爸爸。 Shira 知道照片中的男子叫 Baruch ,她也常常对着这张照片裂开嘴笑,但始终无法叫出「爸爸」二字…… 遗腹生殖,看似成功了,但问题还在后面…… 遗腹生殖:逐渐被接受的另类家庭 遗腹生殖是体外受精的一种特殊形式: 男性通过在世时捐献、或去世后提取等方式留下自己的精子,然后和在世女性的卵子在体外结合,形成受精卵植回女性子宫内孕育,延续血脉。 这看起来难以被大多数人接受,但在过去二十年间,遗腹生殖案例的数量在世界范围内持续上升。 专家们预测,随着辅助生殖技术的流行,人们的观念也随之改变,与传统双亲模式家庭相悖的另类家庭会逐渐被接受,甚至会变得越来越普遍——至少在以色列。 以色列一直致力于提高人口出生率,并拥有全世界使用率最高的体外受精技术(in vitro fertilization, IVF),这也为新型的另类家庭创造了一片沃土。 以色列政府有专门的 IVF 政策和资金,政策规定:凡是国内未满 45 周岁的女性,都能获得无上限的资助,用以在家抚养 1~2 个孩子,并且她们可以用已故丈夫的精子完成受孕。 1 份生物学医嘱,3 个人的遗腹生殖协议 在政策的帮助下,以色列的体外生殖技术已经成熟,但遗腹生殖,尚未得到法律界的完全认可。Malka 的遗腹生殖之路也并不十分顺利。 35 岁时,Malka 得知自己的卵子数量严重不足,生孩子很困难。思忖良久,她决定尝试下体外受精的技术。 她开始在精子库中搜寻捐献者,但始终下不了决心,她面临两个难题: 1. 孩子将来可能要过单亲家庭的生活; 2. 在这么小的一个国家,孩子万一跟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相识相爱怎么办。 最终让 Malka 下定决心的,是一段网络视频。 Malka 无意在 YouTube 上看到了 Julia 和 Vlad Pozniansky 发布的视频。这对夫妇希望捐赠出他们因癌症去世的 25 岁儿子 Baruch 的精子。(精子在他去世前几天被冻存) 因为 Baruch 生前曾立过一份「生物学遗嘱」(未经正式法律程序认证的生前遗留信息):保存自己的精子,用它来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只不过,关于儿子的精子捐赠,这对夫妇还在努力争取得到法律许可。 这让 Malka 感到心动,因为这至少可以解决她的第二个难题。 在律师的帮助下,Malka 和 Pozniansky 夫妇见了面,三个人开始准备签署协议,让 Malka 可以用 Baruch 的精子受孕。 这势必面临一场与法律的争论,Malka 也预料到了。 为了防止未来可能产生的纠纷,Malka 并未在协议中要求 Pozniansky 夫妇支付体外受精费用,并允许他们每三周可以进行一次探望。 经历了为期一年的冗长手续办理,以及对 Baruch 生物学遗嘱有效性的持续争论后,法院最终批准了他们的请求。2015 年,Shira 出生了。 Malka 向 Shira 展示她已经去世的「生物学父亲」Baruch 的照片 他因癌症去世前,并不认识 Malka 图源:Shira Rubin 但当两个陌生的家庭,有了一个孩子作为血脉链接,抚养权、祖父母探视权的问题也成了 Malka 的难题。 Malka 回忆,在怀孕期间,她感受到了法律的严酷:「我意识到 Pozniansky 夫妇完全是陌生人……」直到 Shira 出生后,Malka 才试着将他们接纳为家人。 尽管面临着众多法律纠纷,也仍有很多人如 Malka 一样在坚持这件事。 个人夙愿和民族执念,成为最大推动力量 其实,遗腹生殖并不是什么新兴技术,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就有了第一例。而 2002 年的 Keivan Cohen 案,可谓是遗腹生殖法律突破的一座里程碑。 2002 年 8 月 20 日,Keivan Cohen 在加沙地带执行军事任务时,被一名巴勒斯坦狙击手射杀。 他的母亲瑞秋 Rachel 联系了律师,争取用儿子的精子,让一名家族选中的女子受孕,以繁衍后代。但她并没有直接文件证明,生孩子是儿子的生前遗愿。 为了争取这个遗腹生殖的许可,Rachel 奔波了 5 年。 直到 2007 年,法院才做出判决,同意 Rachel 的申请:Keivan Cohen 确实曾想要个孩子,虽然他并没有留下书面遗嘱,而且并不知道谁将成为母亲。 2013 年 11 月,一位单亲妈妈诞下了一名父亲在 11 年前就已去世的女婴,这个孩子正是 Keivan Cohen 的合法后代。 这一判决为后来者铺平了道路。帮助 Rachel 的那名律师,后来也帮助过 Malka。 Shira 的祖母 Julia 认为,与体制和法律的抗争是完全值得的。她认为遗腹生殖不该被看作是科幻小说中虚构的内容,这项技术需要得到广泛支持。她说:「如果我们不向前迈进,那么奇迹永远不会向我们敞开怀抱。」 在以色列,试管婴儿技术是一个全民都会支持的技术,无关信仰与性别。就如 Julia 所言:「这个国家,所有人都强烈希望新生命诞生。」 在几十年前,她和丈夫带着两个儿子,从俄罗斯搬到了以色列。失去 Baruch 后,她已经 55 岁,但她坚持通过 IVF 技术,利用捐献的卵子生下了第三个儿子。 和很多以色列犹太人一样,在经历大屠杀和千年磨难后,Pozniansky 夫妇把繁育生命和弥补人口损失,看得如生命般重要。 尽管背后有全民族的支持,遗腹生殖仍然面临着诸多现实问题。 情感、伦理、法律……遗腹生殖的痛点 遗腹生殖这项技术并没有想象的这么复杂,想成功获取逝者的精子并不难。 首先,死者的精子,在死后的 24 到 36 小时内,甚至到 72 小时,都能保持活性。因此精子提取的成功率并不低。 另外,提取精子的方法很多,医生可以将针头刺入睾丸中,通过活检的方式取得精子;或者切除整个睾丸以提取精子;又或者,将睾丸等器官暂时冷冻起来,以备后续的提取。 时任特哈休莫医院男性生殖中心主任的 Igal Madjar 表示:在所有环节中,精子的来源是最好解决的,情感、社会、伦理和法律等问题才是关键。 德国明镜周刊报道了 Malka 的事迹,并将之称为遗腹生殖的标志性案例。但在文中也阐明了背后棘手的伦理问题 图源:Spiegel Online 网站截图 官方文件:给「死后取精」放行 此前,以色列政府批准了一份文件,这是一份由医生、哲学家、律师等多领域专家合作撰写的遗腹生殖官方指导意见。在意见中,几乎所有专家都达成了共识:遗腹生殖技术应当被允许。 但以色列司法部创立了一个两步走的程序:死后取精的操作一般都能被视为合法;但这些精子该如何使用,则需要法院根据案例具体定夺。 也就是说,死后取精是合法的,但是谁来用这个精子、什么时候用,这些问题还没有明确的立法。 此后,针对遗腹生殖的立法遇到了重重难题。 逝者父母是否有权实施遗腹生殖? 一个最重要的伦理学问题:「为满足父母的愿望,不计代价创造一个孩子是否符合伦理?」 当逝者的父母为了延续后代而要求实施遗腹生殖时,事情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因为实施遗腹生殖的权利,并不掌握在死者父母手里。他们提出的某些特殊需求,会让法庭为难: 2017 年,一对父母申请,用去世儿子的精子实施遗腹生殖技术,用儿子「生出」的这个孩子,代替他们已去世的儿子,成为自己的子女。这一请求被法院拒绝。 尽管法庭非常认同逝者的遗嘱,也理解这对父母想要完成儿子遗愿的心情,却依旧坚持「父母不具有处置亡者精子的权利」的原则。法官认为,批准这样的案件会对孩子造成伤害。 这一点,国际人类生殖学会的主席 Joseph Schenker 也赞同。 他认为,遗腹生殖无疑是人为创造出孤儿,会给孩子带来身份认同障碍:「孩子一旦知道自己只是某人的复制品,将作何感受?」 有以色列的法官将这样的孩子称为:为死者设立的活体纪念碑。 立法和操作安全方面,还需要解决 尽管很多遗腹生殖申请仍会被法庭驳回,法国、德国、瑞典等国家也对遗腹生殖明令禁止。但目前世界总体趋势依然向着允许遗腹生殖的方向发展,但是法律框架需要进一步完善。 立法的不完善,使遗腹生殖成为了犯罪的温床。 在美国,体外生殖,已经成为了一个商业化的产业,年产值数十亿美元。但由于政府缺乏足够的监管,利用该行业实施违法犯罪也是一触即发。 美国生殖医学学会伦理委员会借鉴了以色列的经验,制定了一些遗腹生殖的规范:伴侣的权利优先于逝者父母;在实施人工受精前,需要有一段等待时间。 美国生殖医学会 2018 年制定的关于遗腹生殖的伦理规范共识 图源:ASRM 网站截图 但由于很多地方对于遗腹生殖法律存在差异,因此具体实施起来很困难。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几起父母擅自用去世子女的遗传物质繁育后代的案例。 除了这些,有许多问题需要仔细思考,比如继承权以及孩子的抚养需求等。 健康和安全因素同样需要考虑。获取死者精子或卵子的操作规程并没有统一,其中的风险也没有完全被阐明。 纽约大学伦理学专家 Arthur Caplan 表示,现有的证据,还不足以证明遗腹生殖对受孕者是无风险的。另外,由于缺少时间对精子活性影响的研究,也不能确定死后 5 小时取精和 15 小时相比,精子是否更加健康。 因此,死后取精看似简单,但也矛盾重重。 遗腹生殖尚且面临着情感、法律、伦理等诸多问题的困扰,想要完全合法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而对个体而言,遗腹生殖到底是延续家族希望,还是创造了一个个孤儿,这个问题,还无人能够解答。 回到以色列,Malka 和 Shira 已经过上了幸福的母女二人生活。她们俩经常会去海滩散步,也会经常在家里客厅,听着 Shira 最喜欢的歌而起舞。 Malka 知道,自己和 Baruch 虽然素不相识,但至少一起做过一件美好的事——创造了 Shira。Malka 说:「我会告诉 Shira,爸爸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 至少在 Malka 心里,Shira 不是谁的替代品,而是她最爱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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