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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修订本)》笔记

 顿悟渐修 2019-03-25

◆ 公费留学到巴黎·梦幻与现实·严峻的抉择


>> 离不开线的表现,是体的线化或线化了的体。老师对我的评价,说色的才华胜于形的把握。启发了我对西方艺术品位、造型结构、色彩的力度等等学艺途中最基本的认识。


◆ 故园·炼狱·独木桥


>> 我觉得同学们作画小处着眼,画得碎,只描物之形,不识造型之体面与结构,尤其面对石膏像,无情无意,一味理性地“写实”。


>> 我竭力赋予大刀阔斧,引发各人的敏感,鼓励差异,甚至错觉,这其实是将苏弗尔皮的观点咀嚼后再喂给孩子们。同学们觉得我讲得新颖,可能还不甚理解,但也试着转换观察角度和表现方式。


>> 建筑师必须掌握画树的能力,我便在树上钻研,我爱上了树,它是人,尤其冬天落了叶的树,如裸体之人,并具喜怒哀乐生态。


>> 郭熙、李唐、倪瓒们的树严谨,富人情味,西方画家少有达此高度者。


>> 用素描或水墨表现树可达淋漓尽致,但黏糊糊的油彩难刻画树的枝杈之精微。风景画中如树不精彩,等于人物构图中的人物蹩脚。任何工具都有优点和局限,工具和技法永远是思想感情的奴才,作者使用它们,虐待它们。


>> 我在浓厚的油画底色上用调刀刮出底色的线,在很粗的线状素底上再镶以色彩,这色便不致和底色混成糊涂一团。如画树梢,用刀尖,可刮出缠绵曲折的亮线,无须再染色,我常用这手法表现丛林及弯弯曲曲的细枝,油画笔极难达到这种效果。


>> 我心切,走得快,但总不见昨日之景,汽车不过二十来分钟,我们走了四个小时才略约感到近乎昨日所见之方位,反复比较,我恍然大悟:是速度改变了空间,不同方位和地点的雪山、飞瀑、高树、野花等等被速度搬动,在我的错觉中构成异常的景象。从此,我经常运用这移花接木与移山倒海的组织法创作画面,最明显的例子如七十年代的《桂林山村》。


>> 西藏作品中最有新颖感的是扎什伦布寺,这扎什伦布寺也属于移花接木之产品,主要是山、庙、树木、喇嘛等对象的远近与左右间的安置作了极大的调度。我着力构思构图的创意,而具体物象之表现则仍追求真实感,为此,我经常的创作方式是现场搬家写生。


>>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湖泊池塘,水乡水乡,白亮亮的水多。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我自己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我艺术道路的起步。


>> 我们在教学中,重于培养慧眼,轻于训练技术,尤其反对灌输技术,技为下,艺为上。眼睛是手的老师,“眼高手低”不应是贬词,手技随眼力之高低而千变万化。


>> 《双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几何形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对照。蒙德里安(Mondrien)画面的几何组合追求简约、单纯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甚至等于零。《双燕》明确地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乡情依然。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美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我心头的艺术眼目。


>> 我作过一幅《苏州狮子林》,画面五分之四以上的面积表现的是石头,亦即点、线、面之抽象构成,是抽象画。我在石群之下引入水与游鱼,石群高处嵌入廊与亭,一目了然,便是园林了。但将观众引入园林后,他们迷失于抽象世界,愿他们步入抽象美的欣赏领域。这近乎我的惯用手法。我在油画中引进线,煞费苦心,遭遇到无数次失败。


>> 技奴役于艺,而技又受限于工具材料,我在实践中探索石涛“一画之法”的真谛。因此油彩难于解决的问题,用水墨往往迎刃而解,反之亦然。


>> 在油画中结合中国情意和人民的审美情趣,便不自觉吸取了线造型和人民喜闻乐见的色调。我的油画渐趋向强调黑白,追求单纯和韵味,这就更接近水墨画的门庭了,因此索性就运用水墨工具来挥写胸中块垒。


>> 无论是“搬家写生”、引线条入油画或引块面入水墨,都缘于风筝不断线的思想感情,其效果也必然是中西融合的面貌。


>> 后来她竟能在马约尔、雷诺阿、莫迪良尼等人的裸体中辨别出质感、量感及神韵之迥异。


◆ 严寒·酷暑·土地


>> 版纳远远近近皆植物花木,是线构成的世界,天气总晴朗,百里见秋毫,没有烟树朦胧和一抹云山。


◆ 艺海沉浮,深海浅海几巡回


>> 去大巴山写生,我们一直深入到巴山脚下的穷山沟。时值天寒,记得用木炭或木柴烤火,但也可能是春寒,因忽然一场大雪,满山皆白,雪止,又很快消融,消融处,一块块浓绿与乌黑凸显出来,迅速扩展,变形,于是白与黑之间在相搏相咬,真是无比华丽的黑白抽象画,我一直观望这抽象艺术的演奏,实在心醉,我的多幅春雪作品大都孕育于此,或最早孕育于此。


>> 凡视觉不能感人的,语言决改变不了画面,绘画本身就是语言,形式的语言。


>> 白桦,素白的身段,那乌黑的斑点,其实都是疮疤或被人撕去皮后留下的血红伤残,但却偏偏形成了色彩美的搭配。且树身高处又长着许多眼睛,这眼,只有上眼帘,没有下眼帘,仿佛窥人的秋波。


>> 现代建筑的直线、大弧线、素净的面、穿凿的道、锋刃的顶……是交响乐、是龙虎斗、是杂乱的篇章……由画家自己去组织自己所见的斑斓人间。人间,不爱高楼爱人间,我作了幅油画《尖沙咀》,画外话:红灯区、绿灯区、人间甘苦,都市之夜入画图。


◆ 年龄飞升,看寰宇块垒


>> 《苦瓜和尚画语录》全书的焦点是“一画之法”。第一,他特别强调感受,特设尊受章,突出尊重自己的感受。第二,他说一画之法是自他创造的,则他以前所有的画法都不存在了。第三,他的一法贯众法。越说这一画之法越玄,无法理解了。其实,其逻辑性很强。我的归纳:作画先凭个人感受,根据感受创造表达这种感受的方法,因每次每人的感受不同,故每次用的方法不同,这样产生的方法即谓之一画之法。一画之法是谈对法的观念,反对的其实就是固定的老一套死方法。所以他说:无法之法乃为至法。


>> 笔墨属于技巧,技巧只是思想感情的奴才,艺无涯,笔墨的形态无常规。


>> 荷兰这个小小国度,首先通过了人类必将争得的最基本的权利:安乐死。人无生的选择,当有死的自由。荷兰是人性自在的乐土。


>> 梵·高的画,情之火热与色之华丽竟得不到共鸣,实在是颓废传统的审美观堵塞了人性之眼目。梵·高对自己的艺术是完全自信的


>> 艺术,似乎可有可无;艺术,她又使人回归童心,迷恋童心。


>> 毕加索将委拉斯贵士的一幅皇家族群像用现代手法解剖,重组成无数幅不同意向的变体变形作品,有具象、抽象、黑白、彩绘。


>> 曾感到我国古代杰作中的现代造型因素,如周昉作品中仕女的量感美,郭熙作品中寒林的线之结构美,范宽的块面组建美等等。也曾尝试用油彩及墨彩来凸显这些因素,认为从古韵中引出新腔,应是对宣扬传统与发展现代均有裨益的工作。


◆ 我负丹青!丹青负我!


>> 正是需要矮,站着作画,作画时才能统揽全局。传统中坐在高案前作画的方式,作者局限眼前部位而忽视全貌,这有悖于造型艺术追求视觉效果的创作规律,也正是蔡元培觉察西洋画接近建筑而中国画接近文学的因果之一。


>> 中国画的图,《江山卧游图》、《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簪花仕女图》,众多的图都是手卷形式,慢慢展开细读,局部局部地读,文学内涵往往掩去了形象和形式的美丑。


>> 苏弗尔皮讲课中分析构图时,他常以几何形式及力的平衡来阐释美的表现与科学的联系。


>> 李政道博士,他在艺术中求证他的“宇称不守恒”等发现。他将弘仁的一幅貌似很对称的山水劈为左右各半,将右侧的镜像(镜子里反映的形象)与右侧的正像并合,成了绝对对称的另一幅山水图像,便失去了原作之艺术美,这证实对称美中必蕴含着不对称的因素。


>> 我作了一幅简单的水墨画,一棵斜卧水边的树及树之倒影,树与树之倒影构成有意味的线之组合时,必须抛弃树与影之间绝对的投影规律之约束;同样,远处一座金字塔形的高山,那山峰两侧的线彼此间有微微的倾斜,透露了情之相吸或谦让。


>> 《流光》画面只用了点、线、面,黑、白、灰,红、黄、绿几种因子组成繁杂多变的无定型视觉现象。我在画外题了词:求证于科学,最简单的因素构成最复杂的宇宙?并道出我作此画的最初心态,抽象画,道是无题却有题:流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 《双燕》、《秋瑾故居》、《往事渐杳,双燕飞了》三幅作品,关于近乎抽象的几何构成,缠绵纠葛的情结风貌,其实都远源于具象形象的发挥。


>> 写生并不是抄袭对象,写其生,对“生”的体会,人各有异。


>> 我画老树的斑痕和窟窿,黑白交错构成悲怆的画面,将飘摇的彩点风筝作为苍黑的树之脸的背景,题名《又见风筝》。试将老树占领画幅正中,一边是晨,另一边是暮,想表现昼与夜,老树确乎见过不计其数的日日夜夜,但永远看不到昼夜的终结。


>> 春天的荷塘里浮出田田之叶,那是苗圃,很快,田田之叶升出水面,出落得亭亭玉立,开出了嫣红的荷花。荷花开闭,秋风乍起,残荷启迪画家们的笔飞墨舞。当只剩下一些折断了的枯枝时,在镜面般宁静的水面上,各式各样的干枝的线的形与倒影组合成一幅幅几何抽象绘画。


>> 《最后的晚餐》这样的题材,如何用形象来透视内心活动,达·芬奇到聋哑人那里去观察表达情绪的动作姿态,用心至苦。


>> 文学诞生于思维,美术耽误于技术。


>> 梵·高临终最后一句话:苦难永远没有终结。


◆ 二 此情此景


>> 我到今天还喜欢桑园,喜欢春天那密密交错着的枝条的线结构画面,其间新芽点点,组成了丰富而含蓄的色调。


◆ 歧途


>> 撇开这些外在的客观因素,其时我已意识到有一个问题很关键:真正的艺术总诞生于真情实感,诞生于自己最熟悉的社会环境中,鱼离不开水,各具特色的花木品种都离不开自己的土壤。


◆ 绘画的形式美


>> 漂亮一般是缘于渲染得细腻、柔和、光挺,或质地材料的贵重如金银、珠宝、翡翠、象牙等等;而美感之产生多半缘于形象结构或色彩组织的艺术效果。


>> 有一回在绍兴田野写生,遇到一个小小的池塘,其间红萍绿藻,被一夜东风吹卷成极有韵律感的纹样,撒上厚薄不匀的油菜花,衬以深色的倒影,优美意境令我神往,久久不肯离去。


>> 画家当然起码要具备描画物象的能力,但关键问题是能否敏锐地捕捉住对象的美。理,要求客观,纯客观;情,偏于自我感受,孕育着错觉。


>> 解剖、透视、立体感等等技法的发现使绘画能充分表现对象的客观真实性,接近摄影。


>> 美,形式美,已是科学,是可分析、解剖的。


◆ 关于抽象美


>> 抽象,那是无形象的,虽有形、光、色、线等形式组合,却不表现某一具体的客观实物形象。


>> 印象派画家们发现了色彩的新天地,野兽派强调了艺术创作中的个性解放,立体派开拓了造型艺术中形式结构的宽广领域…


>> 要在客观物象中分析构成其美的因素,将这些形、色、虚、实、节奏等等因素抽出来进行科学的分析和研究,这就是抽象美的探索。


>> “红间绿,花簇簇”, “万绿丛中一点红”,古人在绿叶红花或其他无数物象中发现了红与绿的色彩的抽象关系,寻找构成色彩美的规律。


>> 江南乡镇,人家密集,那白墙黑瓦参差错落的民居建筑往往比高楼大厦更吸引画家。


>> 江南民居,虽然那些民房大都破烂了,还是要画。这不是爱其破烂,是被一种魅力吸引了!什么魅力呢?除了那浓郁的生活气息之外,其中白墙、黑瓦、黑门窗之间的各式各样的、疏密相间的黑白几何形,构成了具有迷人魅力的形式美。将这些黑白多变的形式所构成的美的条件抽象出来研究,找出其中的规律,这也正是早期立体派所曾探索过的道路。


>> 园林里的窗花样式至少有几百种,直线、折线、曲线及弧线等等的组合,雅致大方,变化莫测。这属抽象美。假山石有的玲珑剔透,有的气势磅礴,有平易近人之情,有光怪陆离之状。这也属抽象美。


>> 文徵明手植的紫藤,苍劲虬曲,穿插缠绵,仿佛书法之大草与狂草,即使排除紫藤实体,只剩下线的形式,其美感依然存在。


>> 我在野外写生,白纸落在草地上,阳光将各种形状的杂草的影子投射到白纸上,往往组成令人神往的画面,那是草的幽灵,它脱离了躯壳,是抽象的美的形式。中国水墨画中的兰、竹,其实也属于这类似投影的半抽象的形式美范畴。


>> 书法,依凭的是线组织的结构美,它往往背离象形文字的远祖,成为作者抒写情怀的手段,可说是抽象美的大本营。


>> 我国古典建筑从形体到装饰处处离不开抽象美,如说斗拱掩护了立体派,则藻井和彩画便成了抽象派的温床。


>> 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人们对形式美和抽象美的喜爱是本能的。


>> 美术属视觉,赏心悦目和不能卒视是关键,其形式规律的分析正同于音乐。将附着在物象本身的美抽出来,就是将构成其美的因素和条件抽出来,这些因素和条件脱离了物象,是抽象的了,虽然它们是来自物象的。


>> 我认为八大山人是我国传统画家中进入抽象美领域最深远的探索者。凭黑白墨趣,凭线的动荡,透露了作者内心的不宁与哀思。他在具象中追求不定型,竭力表达“流逝”之感,他的石头往往头重脚轻,下部甚至是尖的,它是停留不住的,它在滚动,即将滚去。他笔下的瓜也放不稳,浅色椭圆的瓜上伏一只黑色椭圆的鸟,再凭瓜蒂与鸟眼的配合,构成了太极图案式的抽象美。一反常规和常理,他画松树到根部偏偏狭窄起来,大树无根基,欲腾空而去。一枝兰花,条条荷茎,都只在飘忽中略显身影,加之,作者多半用淡墨与简笔来抒写,更构成扑朔迷离的梦的境界。


>> 从塞尚对形体作出几何形式的分析后,立体派从此发展了造型艺术的结构新天地,逐步脱离物象外貌,转向反映其内在的构成因素,这便开了西方抽象派的先河。


◆ 说“变形”


>> “形”是创造的结果,而“变”包含着构思、探索与提炼的艰苦历程。


◆ 比翼连理——探听艺术与科学的呼应


>> 画家写生时的激情往往由错觉引发,同时,也由于敏感与激情才引发错觉。


>> “错觉”是绘画之母,“错觉”唤醒了作者的情窦,透露了作者品位的倾向及其素质,儿童画的动人之处正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真的直觉感知。直觉包含了错觉。所谓视而不见,因一味着眼于自己偏爱的形象,陶醉了,便不及其余。


>> 只有身处大自然中,才能发生千变万化的错觉,面对已定型的照片,感受已很少回旋余地。错觉,是被感情驱使而呈现之真形,是艺术之神灵。




2019.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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