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琼】大师之死|王雁翎主持,严敬、杨道、崔湘青

 老鄧子 2019-03-26

小众以省为单位推发全国散文,每省选三人,60及以前、70、80及以后各一人,各6000字以内。寻求切入现实的作品,以来稿时间为序。

本期推海南散文三人,王雁翎主持。

                                          —— 小众

琼文

王雁翎主持,严敬、杨道、崔湘青

本期主持:

《天涯》杂志前主编,现海南省作协副主席、创联处处长。多次获得各种编辑奖。出版有散文集《不能朗读的秘密》《人在天涯》。

王雁翎按:

相对韩少功、孔见而言,严敬、杨道、崔湘青三人的散文尚不能代表海南散文的最高成就,但他们绝对是海南散文写作的实力派或潜力派,各有其美,放在全国散文版图上也毫不逊色;海南作家多散淡孤寂,囿于海岛上抒写蓝天大海,尚未被广袤的大陆所知晓,故此我推荐此三人给“小众”,希望他们能被更多的人看到,感受“吾道不孤”的惊喜和慰藉。

大师之死(外二篇)

严敬

我们离真正的大师总是那么遥远,但是有时候我们忽然又觉得跟大师竟是那么贴近。

詹森,这个比利时人,二十世纪世界鸽坛的霸主,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他赛鸽的骄人成绩在二十世纪的世界范围无人能匹,而对于使用他的鸽子的人,詹森鸽从来就没有亏待过谁,也一个个成名成家,称雄一方。因而,求詹森鸽者往往一掷千金,毫不悭吝。鸽友之间,见面常这样问道:“你有詹森吗?”把拥有詹森鸽当成一种骄傲。

詹森,有兄弟四人,据说,每一位詹森都终身未娶,孤独到老。最小一个,也是硕果仅存的一位,路易士·詹森,台湾鸽友林云达去朝拜的就是这一位詹森。其时,詹森经过父兄的积累,不仅信鸽赛绩无人能撼,而且早已腰缠万贯,使林云达大为感叹的不是詹森的富有,而是盛名且富有的詹森依然居陋室、饮粗茶、食淡饭,几十年前是这样,几十年后仍然是这样,这可能是一个平常人吗?想一想,大师离我们是遥不可及呢,还是伸手可触?

詹森对于我们这帮鸽迷来说,永远是那样遥远,他居在另一个国度,他的鸽子神秘得如同传说。但是,当我面对画页上的詹森时,觉得他既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又像一尊神,他的鸽子宛若神话一般在世界各地的天空上飞翔,他居住的阿连栋克是每一位鸽迷向往的圣地。

不错,在我搭棚建巢、准备饲养信鸽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詹森。他的光辉照耀着每一个步入此道的人。但是,真正使我怦然心动的竟不是詹森,而是另一位比利时养鸽大师——布利克斯。布氏的名字现在也许只在一些养鸽手册中才能见到,然而,飞翔在蓝天之上的信鸽不定哪只就含有布氏鸽子的血统。虽然不见大师的身影,但大师的心血却源远流长。

布氏的成就主要是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九年这十年间所取得的。他擅长中长距离的比赛,获得的冠军不计其数。正当他的事业处于巅峰时,却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军队首先侵占了波兰,接着德军掉头西进,枪口指向西欧,与德国毗邻的比利时首当其祸。法西斯军队像潮水般汹涌而来,迫使人们纷纷离开家园,逃避灾难。连日来,布利克斯陷于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临到老,他却要面临人生中一次最艰难的选择,是逃离家园,抛弃心爱的鸽子?还是留下来,守护自己的所爱,准备忍受敌人的凌辱?也许这中间有一个两全之策,既保护了鸽子,自己的人格也免遭污辱。老人徘徊着,犹豫不定。枪炮声越来越近,入侵者的身影正出现在阿登高原的那一边。老人经过数日的苦思冥想,依然没有想出良策,他简直要被逼疯了。

对战争的那种揪心的痛感,最早竟来自海明威的一篇极短的小说:《桥边老人》。那里面也是一个老人,七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肩背一个小包裹,走在逃难的人们的最末尾,由于疲惫,不得不歇于桥边的灰土之中。他念念不忘的是,留在家里的一对鸽子、一只猫和一只山羊。这些小东西不懂得照顾自己。一会儿,一个侦察兵过来了,告诉老人,敌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让老人过桥去,他好炸桥。但老人累得实在没一丝儿气力了。

 鸽子据说是和平的象征,猫和山羊是安居乐业的点缀,但顷刻间,战争摧毁了一切,让一个老人踏上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谁不为此心悸?当我读到布利克斯竟也遭到了相同的命运时,我的内心再一次激动起来。

 “丢掉满棚的鸽子,独自去逃命?”布利克斯在鸽棚前来回踟躅,内心反复掂量着。信鸽已然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自己逃了命,自己的另一半抛弃在身后,这暂时逃掉的一半会安然地活下去吗?

 当我把记载着布利克斯生平的廖廖数语反复研读时,我似乎隐隐地听到了枪声。就在此刻,在比利时广袤的阿登高原,入侵者正像一股肆虐的狂风席卷而过,密骤的枪声越来越逼近大师了,留给大师选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满棚凝聚着大师心血的信鸽,为枪炮声所惊吓,正等待着大师的手轻启棚门,放它们飞入浩渺的蓝天。

但文字接下来却是这样写道:“为了逃避战祸,布利克斯满棚精英悉遭杀戮。”每每读到此处,我都不得不掩卷叹息。

几年后,当战争结束,布氏返回家园,他顾不得别的,搬动着自己衰老的躯体,首先登上楼顶的鸽棚,怀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自己又会看到昔日满棚的佳羽。令人锥心泣血的是,鸽棚是空的,结满了蛛网,地上还铺满了当年没来得及扫除的鸽子粪,粪便早就风干变硬。布氏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倒在地。虽然有昔日受赠于布氏的好友,还回了他的鸽子,但遭到重创的布氏,心力俱衰,从此一蹶不振了。又过了两年,布氏悒郁而终。

关于“为了逃避战祸,布利克斯满棚精英悉遭杀戮”的记载至少解开了这样的谜:为什么号称二十世纪上半叶五大赛鸽家之一的布利克斯到了下半叶时人们却对他鲜有所闻?维奇鸽系,世界各地的许多冠军鸽,追根索源,一查,竟有不少都带有维奇的血统;詹森鸽系,流布之广,形成了汹涌澎湃之势;而布氏鸽系,却踪迹难觅。难道是布氏鸽不好吗?大家不喜欢吗?完全不是,盖因布氏鸽的源头过早地枯竭了,所谓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啊。

但是,就是这一记载,叫人疑窦丛生。是谁杀了布氏的满棚精英?这个句子没有主语,看上去含含糊糊,语焉不详,那么是谁,到底是谁杀了那满棚优良、凝聚着布氏毕生心血的信鸽?多么折磨人的文字啊!我怀着痛苦的心情猜测着,熬过了一段时日。当我凝视着我的鸽群在蓝天上翱翔,我仍然常常这样问,是谁这样和这个可怜的老人过不去呢?

布氏自决定逃离家园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开始矛盾起来,无法携带鸽群去逃亡,这就是他的痛苦所在。假若他要走,他的鸽子就要被他抛弃,尽管他视信鸽为自己的生命,然而大师也是人,孰重孰轻,他还分得清。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眼中呢?被命运捉弄的布氏,这个老人,随处可遇的弱者,心情灰暗到极点,他心里充满了对入侵者的仇恨,他发泄着他的愤恨,用他的方式:我要去逃亡,却一丁点儿的东西也不给你留下。在圈内,在鸽坛,布氏的每羽鸽子都价值连城,在鸽迷和商人的眼里,布氏拥有的是一个令人觊觎的宝藏。而谁又知道,要想真正地获得一羽优秀的信鸽,需要多少的忍耐和等待?

那些日子,在南方湛蓝的天空下,在如同燃烧一般的空气的包裹之中,我经常伫立在楼顶,遥望着我的飞在天边上的鸽群。我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等待着它们的归来。但是,就在那时,一个噩梦开始纠缠着我:为了我做人的尊严,我不得不走上险恶的复仇之路。梦中,我为了坚定我的意志,我毁坏了我珍爱的一切。

这个梦并没有随着黎明的到来轻易地从我的睁开的眼里溜走,相反,它忽然电光一闪,使我心窍顿开,我重新想到那句记载布氏的文字。莫非是布利克斯自己杀掉了自己的鸽子?完整的句子应该是这样的:“为了……为了……布利克斯悉数杀戮满棚精英。”鸽子全部饮血倒毙在鸽棚里,金灿灿的羽毛铺满了一地。战云低垂,枪炮声隆隆而来。

 我终于卸去了心头上的一个负担,同时为布氏唏嘘不已。

 对于我来说,我竟非常乐于接受这样的结局,这可能是一种观点,它适合用来强调或者解释某一种不可理喻的事情。支撑我的这种想法的是,当恶梦强行侵入我的睡眠时,好多次,现实中我的思维就处于与之相仿的状态。现在好了,布氏这样做了。

我感到意犹未尽,闲来居然画蛇添足,在一篇叫《延水谣》的小说中,让一个少年刀劈了他的鸽子之后投奔了抗日游击队。

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因为天气是那么炎热,我又在蓝天之下守望,还有一个原因,我差不多只记得我在夏天里读过的书。在那本书的书页上,一团团文字就像一丛丛茂盛的野草。我寻觅已久的、记载着布氏生平的文字就掩藏在这片野草之中。文字里依然有许多闪烁其词的地方,但是关于布氏鸽子被戮的字句却是这样的:“为了使布氏的鸽子免于落到德军手中,一队法国士兵开进布氏家中,悉数杀死布氏的鸽子。”

我既感到震惊,又觉得沮丧。我忽然非常愤恨那些法国士兵。那个叫做“让”或者“维克多”的法国中尉,所率领的一队士兵,既然保护不了法兰西,当然也就没有必要保护一群无用的鸽子,杀死它们,看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之误读,以为布氏杀鸽,乃是太爱的缘故,就像堂·何塞之杀卡门。

总之,布氏失去了他的鸽子,终于因此郁郁地死去了。到现在,我已不再关心这个问题了。我愿意不再理睬布利克斯,却无法回避我曾经拥有的那群鸽子,在过去的漫长的时光里我与我的鸽子都纠缠不清。不瞒你说,在我成年以后的许多年里,我都怀抱着一个梦想,就是能成为一只鸽子,不但能在天上飞翔,而且也能在密如繁星的文字中穿梭。使我觉得心满意足的是,在我与我的鸽子厮混的时候,许多个白天和夜晚,我的确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鸽子,那会儿,我身轻如云,有如长翼的双臂微生奇痒,几乎就要驾风而去。当我在文字里与布大师萍水相逢时,我觉得遇上了知己,当我得悉他的鸽子死于战祸时,其实我内心欣喜若狂,当然我的解释是一切基于爱的缘故。由此我发现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立场和观点。一羽优秀的信鸽,无论你将它置于何地,它都会千方百计地飞回到它的家中,只要它不死,它就在寻找家,在回家的途中。假若信鸽也有原则的话,这就是做一羽信鸽的原则。

可笑的是,现在我也离开了我的鸽子。现在,我用文字(假若它长了翅膀该多好)编织着我的卑微的还乡之梦。

东边的狗

东边有一只黑色皮毛的狗。它常常蹲在路边,用一种阴鸷的眼神盯着人。看得出来,这是一只非常不友好的狗,说不定,它就等着瞅准机会咬你一口。这是一条不咬人就不自在的狗。

许多人心里都惧怕这只狗,走路都避着它。但这只狗却像一团阴影,在你不留神的时候就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你身后。当你漫不经心地回过头,那两只充血的眼睛就那样盯着你。

对于这样的狗,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当有些人发现没法避开这只狗时,他们合计开了:与其这样怕着它,还不如主动与这只狗创造出一些友谊的好。他们在这只狗吠叫的时候送给它许多掌声,甚至还学着叫唤几声。他们又匍下身子,像这只狗那样打量起四周来。这样,当他们看到有的人走起路来居然昂首挺胸时,他们也同狗一样生起气来。如此一来,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提防这只狗了,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们和这只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这些人的行为给周围的人树立了榜样,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得罪一只狗,还不如去讨好一只狗。于是,在东边,当这只狗满怀兴致、胡乱地吠叫一通后,跟着,好些人,便都认真地模仿着它叫起来。

我觉得人怎么能和狗同声呢?所以这只狗便对我充满了仇恨。每回我路过的时候,它都装出警惕性极高的样子,拼命地嗅来嗅去,让人警觉我是一个品格有污、行迹可疑的人。

那些人马上觉得如果对狗的暗示不作出反应,必有违他们之间的友情,于是,瞬息之间,他们都将自己的判断力交给了这只狗。因而我的出现叫大家惴惴不安,尽管我知道有的人是装成这样。而此时,这只狗当着大家的面,呲着牙,得意地冷笑。这种神情具有极大的煽动性,使大家更坚定、完全地相信了这只狗。狗没有完,它打定主意要将我当作一个行为不良的人来处置。它就是这样一只有理想有能力的狗。它吠了三声,告诉人们:这人就是贼!它就这样对我下了结论。这是头一回的事情。

第二次它又围着我转,举着它平时懒洋洋的尾巴,尾梢轻轻摇晃着,仿佛在说:我瞧透了你,别动。这一摇晃不打紧,周围的气氛马上跟着紧张起来。人们又围拢来,极具兴趣地等着观赏这只狗是如何发挥它的才智的。我很沮丧,如果老是被一只狗纠缠不清,无形之中,在别人眼里,我差不多早就和狗降为一类了,甚至还是不如的一类。这只狗的精明就在于,它早就洞悉了这一点,所以纠缠不休地对待我这种行为质朴端方的人,就是这只狗要实现的一个理想。

我觉得还没有等它张口咬我,这只狗就已经伤我这么深了。

我回到家,妻子知道我心里不痛快,就说:“它没有咬你,算你走运,即使咬了你,难道你也去咬它一口不成?”

猪场的驴

这头驴藏在我记忆的深处,只要我想起了它,我就可以把它牵出来溜溜。不仅仅是人们对驴没有好感,我也是的。这头驴有一个毛病,它爱尥蹶子,动不动就尥,搞得人都十分惧怕它。如果有事你尥上一回,我们会理解,没事还要尥,就是惹事生非。我们打它身边过的时候,我们瞅得准,它已经在蹬腿了,我们远远地绕开去,让它尥个空。它依然怒气不减,蹬起一团灰尘,让几粒泥沙弹射到我们身上。这头驴是公的,脾气大得很。很长时间我们不理解它的脾气为什么这么大。

一个糟老头子驾驭着这头驴。老头子像总在害眼病,一天到黑眼泪汪汪。他伸手去牵驴,这驴怪得很,居然忘记了尥蹶子,它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老头子让它退到车杠里,又给它挽上辕套,再一挥鞭子,驾,它就起步走开了。它迈着均匀的碎步,相当平稳地驾着粪车,而且还有一定的速度。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它撂开四蹄奔跑,也不知是怎么闹的,它也知道了我们的粪车和坐在车杠上的糟老头子是经不住它这样折腾的。到了卸粪的地方,老头子说一声“驭”,这驴就收住脚,停下来,耐心地等待老头子往下卸粪。趁这会儿功夫,它要假寐一回,解解乏。它眯上眼睛,塌下大耳朵。卸完粪,老头子轻拍驴屁股,告诉它,该回去了。这样,他们就一起回来了,又开始下一轮的工作。我们猪场多亏有了这头驴,它天天往外运猪粪,否则,猪粪就会堆得像山一样高,弄得生产无法进行。

但有一回,那糟老头子生病,不能上班,场长派另一个人拖粪,结果这头驴欺生,表现不好,它先是不肯退到车杠里去,接着又不愿挽辕套,最后还冲着新驭手尥开了蹶子。幸好这人机灵躲得快,不然的话准给它踢破肚皮。这人愤怒不已,操起鞭子要抽打这狗日的,你知道这驴不是傻驴,它早一溜烟跑掉了。由于这头驴的不合作,耽误了当天的工作,全场的猪粪堆成了小山包,场长很是生气,他追着驴要揍它,驴也忘记了尥蹶子,吓得跑出好远,它一窜一窜,活像一只大兔子。

我们的驴仅只闹了一天的脾气,因为那个糟老头子的病一天就好了。闹过之后,它就加倍地努力工作。老头子说,驾,它就起步,说驭,它就收步,默契得很。

我们从老头子身上认识到,光有驴不行,还得有一个驴把式。

驴不干活的时候,就到处啃草皮,它在尘土里打滚,四肢朝天,立起来时,又头冲着天,抻长脖子咴儿咴儿地叫唤。按照这头驴的想象,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头年轻的母驴。然而我们猪场实在没有这样的一头母驴。

这时候驴总忍不住要显露它的本性,太阳出的大时,它会亮出它的阳具,搁到自己的影子外去晾晒一番。它的阳具有如棒槌,像灵巧而又诡异的大蛇那样游晃一阵之后,又无可奈何地藏回去。

我们呆在猪舍里看见驴打滚、叫唤,没有人敢走近驴,因为这时候它爱尥蹶子,不仅如此,它还张嘴咬人。场长从它那次闹事后,认识到只有一个人能驾驭它是不行的,设若那老头子多病了几天或者干脆死掉了,岂不要误事?他开始训练其他的驭手,但是,这头驴极其恋旧,换了新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套辕套,硬是不配合。即使场长亲临现场指导,这驴也一点不给场长面子。场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琢磨开了,而且一琢磨就让他琢磨准了。

一天,场长叫那老头子用绳子拴住驴的四条腿,老头子不解,场长说,叫你拴你就拴。老头子就俯身拴驴脚,现在它闹不了啦。场长招手叫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手持一根木杠,他将木杠插入驴被拴的两条前腿中,用力一撬,就将驴撬翻在地。又上来一个人,用另一根木杠伸进驴的后腿,其余的人一起上来压在木杠上,把驴牢牢地摁在地上。驴不知道人们要干啥,它高声叱责着这些无礼的人。它拼命挣扎了几下,显然,我们场里人行事太有章法,竟没有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让它有机可乘,最后它只得对自己如此不体面地躺在地上被人摆弄而痛心疾首地嘶鸣。

场长捧起挂在驴屁股下的蛋蛋,端详了几眼,说,一袋子骚气,都是它闹的,摘了它。

我们场有的是高明的兽医,这种活真正是小菜一碟,话未落音,兽医就像摘瓜果一样把驴的宝贝蛋蛋拧掉了。

蒙辱的驴没有痛不欲生。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何物。它歇息了一天,又歇了一天,第三天,它又挽起了辕套。我们再也看不到它别在胯间的那个亮晶晶的、圆硕的、茄子一般的物件。它似乎变得简洁和利索了。但此后它却蔫了,不叫唤,也不准备尥蹶子了。它垂着长耳朵,服服帖帖,所有的人都可以来驾驭它。甚至有人伸手搔它那空口袋一样干瘪的阴囊,它也不生气。

它曾想象我们猪场里有一头母驴,或者说它盼望我们猪场有一头母驴,对于它来说,这永远成为了往事。及至有一天,真有一头母驴开始在我们猪场蹦蹦跳跳,它也视而不见了。

严敬,1964年12月生于湖北省国营龙感湖农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作家协会理事,2001年开始在《天涯》《十月》《中国作家》《山花》、《花城》《散文》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曾获海南青年文学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出版小说集《五月初夏的晚风》《宛若风》《芒果园蝴蝶》。

异人志(二则)

                                                       杨道

半截航空母舰

 Y君是我家小猪的老师。当年小猪是他的得意门生。

去年八月在成都,小猪费了几番周折,从别处找到老师的电话。老师一听是小猪,也兴奋,就约了下午在府南河边相见。还没到约定时间,远远地,隔着马路,看河边柳下站了一人,近甲子之年了,清瘦,在柳下就显得玉树临风的。小猪说,这就是Y君老师,蜀地的奇人。

 老师见了小猪就心急,我们还没把马路穿完,他就冲过来把小猪抱住了。他们已有几年没见。老师说,小猪再老,在他眼里还是当年的毛屁孩。小猪动弹不得,隔着老师的肩膀对我挤眉弄眼。

老师装束简单,倒不显出奇。白的老式棉质T恤,胸前抵着一颗扣,半敞着,浅浅地露出胸前半点肌肤,这胸中水墨,原该有个出口。黑的棉质长裤,直挺挺地在腰间挂着,军绿的解放鞋与飞蓬的黑白的发倒是相谐和的。虽说头发的黑白不足成为老师近甲子之年的凭证,有人春秋鼎盛也皓首皤皤,但老师究竟传道授业了这许多年,头上还顶着“不白之冤”,也不是易事。

老师不愿进茶馆,说几年前就跟小猪在这府南河边喝的茶,车声、人声、水声,喧闹声,才是喝茶的趣味。河边茶摊人甚少,水波不兴,这一下午就单听了老师在说,神采飞扬,激情迸发,上下唇一动,就能蹦出许多词儿来,从不打卷,倒不像嘴里含着一个舌头。词儿都新鲜,不是老式书本的摘录。小猪说,老师年轻时就如此,声音厚,嗓门高,当年在学校逢了高兴事,老师嗓门放开,真当得好几部鼓吹!果真是的,多年少有联系,如今再遇小猪,老师的话头就没停过,且语速奇快,如喷壶下注,万流齐发,所向披靡,无可向迩。

 Y君老师在戏剧学院教书,写诗,写小说,也写散文。蜀地自古出美女,戏剧学院是蜀地美女最集中的地方,而Y君老师是戏剧学院的才子,因此,他家的客厅里就常聚了成群的美女学生,花团锦簇的,都年轻,像刚长成的桃,粉嫩得能掐出水来。Y君老师因此就颇受人羡慕,说他艳福不浅,有时玩笑开大了,说者还一脸的垂涎。再后来,还有闲言碎语出来,但Y君老师非凡人,听了,一笑,逢着人当面说,就顺了话头也邀请他们到家里来“沾沾艳福”,倒把说的人弄得挺尴尬,急乎乎摆手说:“改天,改天。”

Y君老师其实挺“愤青”,为人正直,心地忠厚,虽近甲子之年,在人前也不作半点收敛,谈话时仍是口若悬河。我没看过他的小说或者诗歌,想来为文亦应是气势磅礴的。因他读书涉猎甚广,对于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寝馈尤深。奇特的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猪,最早却是喜欢了西洋文学。

 这个下午,Y君老师一直在说,到底是深厚的师生情谊,急性子的小猪就那么耐心地一直听着,也不显出半点急躁。Y君老师说,这些年在高校,见得太多真正“牛鬼蛇神”的事,想说,也没处说,见了小猪,是个好漏斗,说了,也就滤了过去,不用瞻前顾后地担心惹是非。小猪说,Y君老师都变了啊,怎么就这么谨慎了起来。

原来Y君老师这些年在学校里,因好在会上发言,已惹怒过几位领导,因此在学校待了几十年,职称之事一直悬着,能不能评得上,得看表现。十几年前,Y君老师的某一次参加职称评选,各项能用数据来体现的指标都已占优,就剩了领导们的最后裁定。同事们已经有人开始向他祝贺了,真真假假的,Y君老师也应着,再说,该测的项目都测了,他的成绩如此之好,领导们都深具火眼金睛,总不会都看倒了罢?经过数天的斟酌,名单出来了,是一位前两年从外校调进来的老师,据说背景深厚,他曾经在某一次有诸多领导参加的晚会上有幸和某当红歌星同台,并参加了当晚的晚宴,狠狠地给学校长了一把脸。这一次参评的结果,是Y君老师一气住进了医院。

领导其实也体恤Y君老师的愁苦。去医院看望Y君老师的领导,使劲拍拍Y君老师的肩膀,说:“老Y老师啊,这个事我们确实研究了很久,也是左右为难,学校里出来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容易,你说是不是?”领导的表情高深莫测,Y君老师已经一句话说不出来。“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我说嘛,老同志,这点境界还是有的。”临走之前,领导再次意味深长地拍了拍Y君老师的肩膀。

Y君老师于是继续愤懑地等着。等着等着就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一些作文的朋友见面,总有人争着让他登上座,他自然明白这是离入家族的祠堂不远了。有时在学校里走走,上下台阶时常有人在肘腋处狠狠地搀扶一把。Y君老师其实厌恶这样的“照顾”,还没到杖乡杖国的年龄,再说自己的身体正健朗,摔一跤,也不致就能分成几截。他因此心里忿忿的,回家就找妻子说。妻子陪着他一起走了几十年,伉俪情深,对于他的抱怨,也不放心上,“咳”一声,再微笑着拍拍他的后背,Y君老师心里就踏实了,又回到自己年轻的话题上,语调也兀地高亢起来。

为了显示自己的年轻,Y君老师开始学着上网。很快地,他就在某个文学论坛里有了一堆粉丝。他的帖子往上一贴,不出半时辰,下面就能有一长串的跟帖,都说好,有些女粉丝还无比矫情附吟些风花雪月的诗词。

 Y君老师在这诗词堆里发现一个文字较好些的,网名也取得羞答答,叫什么眉啊黛的,一听就应该是弱柳扶风,无比娇媚的女人。Y君老师迅速和这眉黛在网上打得火热,也风雅,一来一往都是诗辞歌赋。Y君老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像个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汗也不揩”地往上爬。“嘴唇在不能亲吻的时候才肯唱歌。”Y君老师在和新认的知己、网上美女眉黛聊天时,方寸之间突然诗兴盎然。

眉黛正在孔子的故乡生活,其夫婿是一家颇有实力财力的公司的老总。在眉黛撺掇下,夫婿掏了一笔钱给她办什么笔会。夫婿不懂这些文学的事,就由了眉黛自己折腾。眉黛因此忙了好一阵,联系了省里的文联作阵地,没什么难的,掏钱就好,再请些文学圈里的“腕”,这事就成了,规格也不低,全是文化名人。自然的,Y君老师是“腕”中之一。

 收到邀请函时,Y君老师特别高兴,好歹这也是人省里办的大事,还有这么多名人,都是闻其名,难得一见的主,这次终于都能交流交流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能见着眉黛了,虽然在网上聊了半年的文学,都奉为知己,却谁也不肯先露脸。这次眉黛费这力气鼓捣这出文学盛会,估计目的也就一个:见Y君老师。不过眉黛跟Y君老师可不会这么说,只告诉他省里有这么个活动,她刚巧就听到有人举荐了他,正觉着人生实在巧。有人说,女人生来就是说谎的天才,若是说谎都能抽取版税,则女人大抵都是千万富翁。其实,若运用小小的机智,让眉黛能不着痕迹地见了Y君老师,又能打破惯常网友见面的窘僵,在诸多文化名人为某个议题争论不休时,眉黛还能偷空给Y君老师递递眼神,获取精神上小小的胜利,原是无可厚非的。

Y君老师收到邀请函的当晚,就开始筹划以何种形象出现在眉黛面前,他想像过眉黛的样子,不过不清晰,大抵是曲线还在,娇媚犹存,眼角有些鱼尾纹的女人模样,究竟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了,也不指望她能像年青女子一样饱满丰润得像一棵牛奶葡萄。无论如何,Y君老师从那天起就开始变得心情愉快,走路都觉着脚底下生了弹簧。

 笔会的时间定在七月。眉黛来电说,夏天里人更真实,身上衣物也单薄些,能看出女人玲珑的曲线来。Y君老师一听就欢喜,眉黛必得是有小蛮腰的女人,这女人腰的形状顶重要,连着身体的上下两截,粗细的分寸总有讲究。虽说弱柳与水桶都是木,且造水桶的木质还要好些,不过这俩词儿要置了女人身上,则是天地间的两样风景。

 Y君老师下飞机时,是正午,到底是孔子的故乡,阳光仿佛也比别处灿烂些。Y君老师站在机场出口处张望,眉黛说了要来接的。

有个女人走过来了。不过Y君老师肯定这个女人不是眉黛,她也许在找他后面的某个人?她实在是长得矮,脑门大抵能到Y君老师的腋下,身材也壮,不似弱柳,水桶也难企及,到底像什么?Y君老师一拍大腿,有了,是被切成半截的航空母舰!Y君老师为自己新创的喻体兴奋得想吼上两嗓子,假装仰望蓝天,习惯性地对着太阳的方向,眯起眼。               “是Y君老师么?我是眉黛。”竟然是眉黛!Y君老师说那个瞬间是他活了半辈子最黑暗的时刻。他不得不把目光从太阳的方向收回来,挤出笑容,伸手,握手,重新审视他会见的第一个网友。眉黛之前应是用心作了修饰的,手工织绣的白底子大红碎花旗袍,看了就觉着贵。曲线其实还是在,只不过是该凹入的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变成了滚边镶绣的半截航空母舰。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倒像一张铁路、公路编织繁密的交通图。脂粉自然是少不得的,把脸上的网都填平,不过这沟壑依然是沟壑,白的脂粉在阳光里就成了另一张网。    

眉黛在前面走着,说着筹办笔会遇到的奇趣事,她表情变化也快,多少有些哈姆雷特似的。Y君老师听着眉黛还有些娇嗔的语气,却觉着自己是真老了,老了的人都一样,脸上的肉再禁不得地心的吸力,都一齐松懈了往下摊,也不管这下巴能不能盛得住!眉黛其实活得明白,虽被看成半截航空母舰,也安然,不若如今有了些钱的女人,隆鼻隼,抽脂肪,眼睚涂成两个大窟窿,甚至忌食脂肪忌食淀粉,天天用塑身内衣扎紧身子,气都喘不顺,血液难流通,生生要把自己“饿”回青春去。

 老年人该做老年事,冬行春令是力不从心了。Y君老师说,笔会结束当天,他就回了蜀,这场网上艳遇,也就了无痕迹。甲子之年的人了,虽不至如白居易的“五欲已销诸念息”,却也不及年轻人能携着手儿呼吃呼吃地陟彼高冈。再说,“物老为妖,人老成精。”他自己都活了半辈子,有儿孙绕膝,与老伴多年相守,临了一起相携入土,也是祖上烧了高香,何苦还闹一出绯闻,老都老了,还成精!罢,罢,罢!

噪音也是艺术

 噪音也是音乐,也是艺术?不信,百度去!标签上都快有百年历史了,瞧瞧:1913年,未来派画家Luigi Russolo就发表了噪音艺术宣言。1916 年,流亡苏黎世的“达达主义”艺术家Hugo Ball朗诵了他的语音诗歌,演出过程中Tristan Tzara等人使用缝纫机为诗歌朗诵伴奏。缝纫机为诗歌伴奏?这世界越来越奇了,噪音怎么突然就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为音乐里的前沿艺术,而之前,这种“噪音”好像还被称为“地下摇滚”。

 果真不懂?我家小猪心急,对着我的惘然也茫然。

其实,馆中往来者,有诸多先锋音乐家,噪音不过是先锋音乐的某个章节。譬如窦唯、譬如小猪那位佛缘深厚的朋友W君,都是国内名气较大的能把噪音鼓捣出禅意和哲学思考的人。小猪说,这是中国新的音乐气候,即兴的表达,影像、建筑、表情,语言,都能成乐,都是音乐家们要弹唱的音符。其间机器运转、街头嘈杂、远山回声、风雨水火、鸟鸣水溅,甚至于人的怒骂悲嚎,只要是能听到的声音,便可成乐,便是最前卫的噪音艺术的元素。

 而我终于能对噪音音乐有些感知,得感谢新来的驻馆艺术家z君。

今年夏天,到北京时正逢北京气候史上少有的高温,馆里的艺术家天天就打了赤膊,光头的继续光头,长发者则把长发撸起,绕脑袋盘成圈,发尾处稀疏,打个结也容易,还夯实。

一早和小猪到馆里图书室看看,遇今年新驻馆的几个艺术家,都热情,形色奇趣,迎面而立者为z君,山西大同人,卷发,森然蓬草状,枝节横生,亏他的脸在里面住着!

  “礼记”里说,“大同”乃指古代政治之最高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且“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不过,从大同某个山村里出来的Z君却反其道而行之。Z君据称今年已过四十,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大抵自小亲近黄土高原的缘故,Z君面上有风霜,是黄沙大漠陶制的颜色,在黑的天里,他更像是一尊兵马俑。

远远的,Z君就咧了嘴笑,算招呼。一口白牙,长相甚好。我说:这人看着面熟。小猪回答:正是的,都说他像达摩。

 Z君因此也就自觉与达摩有了渊源。也是的,Z君乃大同人,而大同古城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战国初年,大同已是赵国的重要军事要塞。从秦汉至魏晋南北朝,大同都曾为北方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且大同人自古善佛,无需其它凭证,云岗石窟里无数的佛像和壁画就能道出所有的渊薮。而达摩到中国时,一说为南朝宋末,总之,达摩之抵魏,游少林寺,在中国始传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Z君是有这种心性的,自小在荒僻山村长大,没电视没网络,少时岁月都是泥巴里打滚袖口上抹鼻涕,却喜欢了音乐,觉着自己无论如何是这曲调里的一个音符。再长大些,到了大同城里,租了房子,断断续续打些零工,养活自己是能够的,还有盈余练练嗓子,买把吉它,继续自己的音乐梦。

Z君在大同城里一待就是十几年,看起来游手好闲,其实他在努力为自己的音乐梦想累积素材。他有时在出租屋里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写歌,写曲子。有时得朋友牵线,到酒吧里闹上几天,就能有不少收入。手头阔绰起来的Z君藏不住,呼朋唤友,挥金如土。他喜欢烟、酒、小孩、花草,不过他至今没有亲近其中的一样。他有时终年流浪,贫无立锥,过年也不能回家。他曾在一部朋友拍摄的小电影里客串过,镜头里的背景是春节前,他想回家,给家中老去的父母打电话。父母的声音通过他的手机从银幕里传出来:“还没娶媳妇?你今年多大了?四十了!没娶媳妇你永远别回来!”

 没能回家过年的Z君继续游荡,四处为家。有一天,他就突然喜欢上了现在最时髦的噪音音乐。喜欢上噪音音乐的Z君得有更广阔的天地,北京各类人才聚集,自然是首选。

 到了京城的Z君当了驻馆艺术家,住的是W君去年住过的工作室,也算与噪音艺术又结新缘。这工作室外的铁桥仍在,与我家也就依然隔百米的距离相望。

饭后与小猪四处走走,过桥,桥下的向日葵已窜得老高,抵着Z君的门。

 小猪敲门。里面“噢噢噢”应了几声,门姗姗打开,Z君迅速返回屋子中间,立着,手交叉握在胸前,来回揉搓。

 立在屋子中央的Z君清瘦,许是屋内过于空旷,便显着他的身高被无限地拉长。黑的背心贴着前胸后背,白底蓝大花的布的长裤配着,蓬展展的一幅冷艳寓秋图。屋子的窗帘换了,从W君住时的蓝灰换成了灰底子的粉的碎花,阴的冷的空气。一张铁架子床,紧靠东边的墙撑着,是日出的方向,再时尚的噪音音乐人,Z君到底是年过四十的中国人。其实这床不是Z君寝宿之地,床上零散搁置着几张裸的光碟,一把吉它,这就是Z君创作音乐的全部用具。床前是一片晶亮的海绵碎片拼成的地毯,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都不缺。Z君说,这是他的寝榻,贴着地,踏实,饿着肚子睡觉,也不做恶梦。

Z君说,这些是他的全部家当了,再往里看看,左右就都剩了墙壁,白的黑的墙灰,偶尔往下掉出一两块,也是图案。地上有几张纸,摊开看,是人物画,都像,像谁,想不起来,不过总归是觉着像了某个人。Z君究竟是搞艺术的,除了噪音,涂涂抹抹也是分内的事。

 虽说人生下来就是穷的,谁出娘胎时手里也没有握着两个钱。不过Z君是真穷,他自己说是“只有一条命”。他甚少愿意去面对糊口问题,且仅仅只是糊他自己的口。人说,他长年不在屋内开火做饭,逢用餐时,他独自一人到后山散步。他此时的散步自然不为减肥,是觅食。后山上总有些树能结些果子,能果腹。估计Z君也是脸皮欠厚心地欠薄,一心为了这噪音艺术的梦,这半生尽和穷挣扎了,毋论输赢,这身体是难有福的,能否在音乐上有些造诣,也渺茫。

 好在Z君非凡人,到底与达摩有着渊薮。他在怎样的环境里总有禅的善的心性,不需外加的装饰与铺陈,他的生活与音乐,不过是靠了他自身的成色,其中毫无藏掖。人穷原是易缩颈耸肩垂头的,而Z君从不,他总立得笔直,见了面,先笑,问好,倒是记不得他人的称谓。古时文人有酸的,譬如杨雄有逐贫之赋,韩愈亦有送穷文,但Z君究竟不从文,从的是噪音音乐,刺激,拆墙拍砖也是创作,不得清闲,也就少有嗟叹的功夫。摘野果,一箪食,一瓢饮,在荒山上,不改其乐,只是山上野果究竟少些卫生,若闹个食物中毒,命都难保。

黄昏和小猪到后山采花,返家时,在山口迎面遇了Z君,他正往山里走,说是到山里练练嗓子,空旷,放得开,也不怕扰了他人。此时,山里黑了,天也黑着,阴的乌的云,山外的马路有灯,高高地在电线杆上晃着,不过这光是怎么也晃不进山里的。

我扯了扯小猪的衣袖,想问问Z君怎么会黑天跑山里来,却发现小猪的脸也黑着了。

前几天,听说一位有钱人知道关于Z君执着噪音艺术的事后,给了Z君一笔钱,多少不知道,总之于Z君而言都是巨款,Z君当时就哭了。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且Z君半生腰板挺直,裴褒啸傲,而今鼻涕眼泪一把抓,哭声震四邻,实是为遇了知己,学的伯牙与子期,琴瑟相和,是艺术!

杨道,70后,作家,诗人。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有散文集《终古凝眉》,文史集《珠崖碎影》等。

遥远的绿橙

崔湘青

绿橙碧润饱圆的季节,友人送了大半箱过来。琼中绿橙的坐标在五指山下,万泉河畔。没来海南之前,我对橙子的印象,立马会浮现橙红、橙黄这些暖烘烘的色块。乍到海南,吃到皮薄汁多的绿橙,觉得新奇。在北方老家的超市或者水果摊,绿橙的品种倒也稀罕。在外地读书工作,辗转三四座城的我尚且见识短浅,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父母就更不知世间还有绿皮橙了。在海口定居下来,一到绿橙成熟的时节,我咂摸着往家里寄些,让父母也能尝尝鲜。拨通家里的电话,母亲果断回绝。我知道她还念念不忘芒果那档子事。芒果季的时候,我曾往家里寄过大台农和贵妃芒,发的顺丰速运,算下来快递费要比芒果贵出好多。拿母亲的土话说,耳朵大于头,不值当。现在交通物流那么发达,家里超市什么没有,啥也不缺,贵贱不用寄。父亲更是面目顽劣,隔空喊话说寄了也给我撂出去。话已说到这个情分,我也只好作罢。

我撇撇嘴,暗自好笑。类似“耳朵大于头”的事情,母亲何尝没做过,而且还做得乐此不疲。我记得去上海读书,每每假期始末,回家返校都像逃荒,肩扛手抓大包小包。我带给母亲的是换洗的脏衣物和被单。母亲带给我的是家里的吃食与乡愁滋味。其中一个包里装满了红富士,临行时母亲还拣了两三个,硬给塞了进去。袋子都快漾出来,已经不好提溜,只能双手环抱。那次乘坐的是春秋航空,像这样的廉航,机上的餐食要额外付费,每个人携带的行李重量也严苛一些。因为沉甸甸的红富士超重,所付的超重费足够在集天下之丰饶的上海买到十斤八斤冰糖心的新疆阿克苏、陕西洛川苹果,当然也可以买到上好的烟台红富士。那自家带的红富士实在没必要跟着我坐飞机走一遭,加上超重的附加费贵且不说,不堪重负的包袋着实搞得我一路狼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海口。母亲寄来的包裹放了一袋熟板栗,这板栗搁置在茶几上,耐不住时日,潜滋暗长的茸毛,让人不忍无视,信手丢进垃圾桶。闲暇时候拈过几颗,心不在焉剥了吃,剩下的就任其长毛生霉,实在破费。认为现代运输物流发达、家里啥也不缺的母亲,却认为上海缺我苹果,海口少我板栗,只要不在家里,我总会缺吃。

沉潜的时光,清浅的记忆。那年的穷学生,轻踮脚尖,放眼张望,有一些可以自行支配的时光,但是手头拮据。找工作压根就没想过要找在家门口,不离双亲左右,愚蠢地以为远走高飞,挣脱父母眼皮底下的关照和缰绳,远方有自由。结果自由没找到,却丢了故乡。工作后,情况反过来。不时往家里寄些钱,母亲推诿不过,竟然客气道谢。这疏离的谢意从母亲嘴里吐露出来,竟然如此生分隔阂。母亲的“谢谢”让我受伤。我似乎从未对母亲说过“谢谢”,尽管我总是在她身上豪取,哪怕是掏空了她的心肺。节假日总觉得短暂,像理发一样,咔嚓一下就剪掉了。因为路程遥远,一年最多回家两次。大清晨五点出门赶早班机,飞行四五个小时,然后换乘汽车,再坐三四个小时,母亲大多时候会早早候在车站。我仿佛依稀记起小学放学的情景,孩子们从校门口涌出来,像撒欢的羊群,像漫溢的一锅粥,喧哗滚沸。年轻的母亲扫一眼,似是不费气力,就会拨拉开失序的人群,一把揪到我,唤我的乳名。儿时的记忆带着余温,小小的我有一个神奇的母亲。那时候,母亲多么年轻,母亲的眼睛多么炯亮有神。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我用我的成长取代了母亲的明亮,我用我的葱郁置换了母亲的挺秀。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个此消彼长的事实。然而事实一再得到强调。在车站周旋的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母亲,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不再那么明亮,也不再那么有神采了。我们在车站相互寻找,感到焦急而吃力。

岁月斑驳,像青苔漫溢。生活磨损,母亲只能通过消耗自己来维稳。看着正在苍老的母亲, 不得不频靠廉价的大罐焗油膏来掩盖白雪的头发。逐渐黯淡的母亲,趁我不在眼前、在天边,偷偷戴上了老花镜。悄然褶皱的母亲,手脚一到寒冬就裂口子,那种干裂生疼,我远在温暖潮湿的海岛没法儿体会。我终不能视若无睹。从香港带给母亲一瓶名声大噪的雅诗兰黛小棕瓶,据说能够见证岁月奇迹,还原年轻真相。广告词写得天花乱坠,让人心旌荡漾,钱袋子呼之欲出。其中免不了吹捧的成分,但总归是国际品质、明星商品,我还是有所寄托,期待早日在母亲的脸上看到魔法。在海口美兰机场免税店买过欧舒丹的乳木果护手霜,心切急眼问母亲用得如何,答曰“还行”。我翻译母亲的“还行”不是“凑合”,而是“不咋地”。然而一坐飞机我就心有不甘,总想到机场免税店逛上几圈,惦记点东西。渐渐地,我把免税店的兰蔻、雪花秀、雅诗兰黛,替换了母亲用的欧莱雅、玉兰油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杂牌。这盛名之下的护肤品,总是让我冲动恣意,难以自持。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它们会还给我一个明亮的母亲。虚荣的孝道也许是幌子,我似乎获得一点心理安慰。

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行李横在门口,母亲赶忙钻进厨房。仔细加工过的肉蛋鱼虾,已然半成品。择过的青菜还挂着溜圆的水珠,那是清洗过后的痕迹。这些事先备好的食材,只需在锅里翻炒几下,就一桌丰盛了。我留意到母亲那双粗糙的做饭的手,甚至还在嫌弃她罅隙里的指甲灰。我搅动着筷子,在挨挨挤挤的盘子跟前不知从哪儿下手。母亲脚不离地,依然不能就座。北方历来有“上车饺子下车面”的风俗,另一种说法更为粗俗生动,亦叫“滚蛋饺子接风面”。送客的饺子,迎客的面。不可或缺的一步是下面条,母亲起锅下了汤水面。有一份充实稳定的工作,收入体面,让人活在框架之中,不能随性而行,率性而为。回家总是匆匆,屁股还没坐热,母亲的饭食还没吃够,就要起身离开。刚吃完母亲下的热汤面,又要吃母亲紧忙包出来的滚蛋饺子。

母亲这一代的劳动妇女大多起早贪黑,勤劳肯干,吃过大苦头,出过大苦力。不像我辈,出生在八零年代,赶上了好年头,物质生活极大改善,从小脱离劳动,骄纵惯了。父亲看不惯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东间躺了西间歪,也会说体己话,却一点活也不沾手,真真是茶壶打掉把儿,光剩一张嘴。二十好几的我,不敢开煤气灶,切水果蔬菜能切到手指头,拙到不会给自个儿穿的衣裳行针布线,就连简单智能的洗衣机、油烟机都不会使唤。近几年,我奔赴他乡,脱离了母亲的视野,不得不身体力行,渐渐有些改观。母亲鞭长莫及,只能心悬两处。素日母亲料理繁杂家务,照顾父亲、弟弟生活起居,那爷儿俩常把家里搞成乱纷纷的养鸭场,还要打理门头店,已是日夜辛劳,熬灯少眠。我一回家,养鸭场俨然变成杀猪场,更加不堪入目。我走到哪儿,头发掉到哪儿。通常是我在前面走,母亲跟在我屁股后面,一遍遍匍匐擦地,一天要擦上七八遍。我们一再无视和践踏母亲的劳动成果,从卫生间趟着水出来,懒于在地垫上揩抹两下子。擦得锃亮的地板砖,转瞬有了污渍,多像母亲的两行浊泪。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和孩子,瓜分了母亲的年华。母亲的两瓣心被切割,有时候甚至被我们掰烂揉碎。

母亲围着我团团转,父亲却恨得牙根痒痒。他总对我叨叨《论语·微子》中的古话,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小棉袄,我不以为然。对于父亲而言,我更像是一个面目可憎的第三者。我暗自揣测,我的长大不了的父亲,之所以对我嫉恨,是泼翻了醋坛子。自从我回家,待遇空前,父亲和弟弟因此受到冷落。母亲总是跑到我跟前,追问我想吃什么。我每天都给母亲列菜单。母亲觉得我只身在外,人心江湖,诸事都要自己应对,打拼生活已经不易,回到家尽量让我吃好喝好睡好,身心轻松,休养歇息。待把我伺候走了,点菜的才轮到那对颇有微词的父子。父亲让我滚犊子的当然不仅仅吃饭这一桩事,更有甚者,已触碰到了他的底线。腰椎间盘突出的母亲,至今还在为我做饭洗衣,甚至还给我洗内裤,甚至还给我洗脚。母亲端坐小马扎,我嵌在沙发看电视,悠然把脚撂在她的膝盖上,碎碎地讲话。母亲埋头,俯屈上身,用火山石反复搓洗我的脚板,小心扳动指甲剪,不留死角。洗脚盆的热水换了两三次,母亲用抽纸把乱溅在地上的指甲皮屑裹作一团,嘴角漾起笑意。母亲道,闺妮,看我给你修的脚,不比外面足疗做得好?以后别去足浴了,我来给你捯饬,还省下了“毛爷爷”。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自鸣得意。坐在一旁看电视的,还有我带回家的男同学。这是我第一次领男同学到家里吃饭住宿。那男同学藏在宽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哪有心思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温温恭,惴惴然,不时呲牙傻乐,也不知笑点何在。他目击了母女洗脚图,这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场景,何尝不挑战了他的认知。已是木鸡之呆的男同学,内心惊骇,不再没话找话,陷入了静默深思。倒是父亲呱噪,一副赖皮嘴脸,扑腾着桨一样的两腿、船一样的大脚,也张罗着母亲给他搓脚。我的心智尚未成熟的父亲,还有些小孩家家气。母亲不理会,我笑不拢嘴。“恁闺女放个屁都是香的。”父亲恨恨道。在父亲看来,好吃懒做的女儿,俯首贴耳的母亲,他拿沆瀣一气的娘俩没办法,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出于自愿。当老妈子随意使唤的母亲,就是为女儿累死也心甘知足。袖手旁观的女儿,也许意识到和母亲同气连枝的光阴在点滴流逝,无尽的懊悔将会纷至沓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躲不过大雨般滂沱的痛哭。

我们这四口之家是虎虎生威之家。父母同岁,我比弟弟大一轮,都属虎。给弟弟起小名时没费什么脑筋,就叫“小虎”、“虎子”,再也应景不过。我们这个小家庭,属相一致,实属难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何况是四只老虎,同在檐下,免不了冲撞撒气。我曾在槟榔谷看过一场原生态的大型实景演出,还原了神秘而瑰丽的黎苗民族文化风情。其中有个叫《捏》的互动节目,表现黎苗青年独特的恋爱方式,爱得深,捏得痛,越爱越捏,越捏越爱。原住民还行捏耳礼,捏捏耳朵,福泽深厚。想来“捏”的举动也不算离奇古怪,人们大多是对内倾向型,我们对外人客气隐忍,藏山纳海,看起来无公害,不会轻易撕开那张友好的假面,往往甩脸子给至亲的人。在至亲至爱跟前,我们感到轻松和安全,无惧袒露真实想法,任性把坏脾气嫁祸于他们,甚至放肆倾泻情感垃圾。郁结的情绪,是排遣不了的毒素,我们不惜感染给彼此在乎的人。因为深爱,所以重创。在是非曲直面前,我一向和母亲结盟,互相包庇。弟弟是两边舵、墙头草,随风倒戈,谁有甜头就奔着去了,没有立场可言。这常使父亲成了光杆司令,没人是他的手下户。父亲是这个家的经济支柱,我除了伸手问他要学杂费、生活费和零花钱,就无话可说了,缺乏温润的表达方式,更别说是掏出心底的秘密,我宁愿藏着掩着,绝不会与之浅浅道来。而我和母亲的关系,是一种微妙的牵连。有时候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姊妹,和父亲羞于启齿的,在姊姊般的母亲面前可以直言不讳。我和盘托出的隐秘,母亲会在枕边给父亲轻声道来。不能保守秘密的母亲,一度引起我的不满。母亲是一道筛子,经过筛选和过滤,给父亲解密的范围让我好奇,我也曾侧耳谛听,只言片语听不确切,直到父母的鼾声交相呼应,渐次雷动,真切得犹在耳畔动荡起伏,我也只好悻悻入眠。

父母家教不严,我和虎子的成长环境相对宽松,在家没大没小,当爹的没有为人父的威严,有时候还蛮不讲理,跟着我们一起胡闹。甚至父亲经常挑头儿逗弄,轮番给母亲、虎子和我起外号。奶奶气急败坏地丢一句,没个正经,老子不像老子,小子不像小子。我的老顽童父亲,有些不可理喻,也许是一个坍塌的形象。他有保守的小农思想,固步自封,只要挣得够吃够喝,能养活老婆孩子,他就长吁一口气,不再皱缩着眉头了。父亲满足地当起甩手掌柜,家里一应杂事,包括对子女的教育问题,全权交由母亲操持。

母亲也曾用她吃过的盐走过的路,还有我的小姊妹的事迹点化我。母亲说,你瞧你在青岛的表姐,在单位越是自己膈应的人,越主动套近乎,主动找话茬,一个劲儿夸奖、送礼物,哄死人不偿命。你瞅你在烟台的表妹,脑子转得多快,前脚还在咧嘴骂人家该死,操祖宗八辈,后脚见了就嬉皮说笑,好得比亲姊妹还亲,让人家觉得掏心挖肺、无所不谈,天生会做戏,不当演员可惜了。其实我和青岛表姐、烟台表妹来往并不密切,话不投机半句多,从小就互不待见,玩不到一块,粘在一起的时间一长,就会撕扯哭闹起来。后来我见过比表姊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同类,他们阵容庞大,声势汹涌,确实比我适合生存在风云诡谲的时代。母亲希望我做一个机灵圆活的人,和什么人都能坐下来,聊到一起,愿被世间珍视。她要求我做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举步小心,自有分寸。她规劝我做一个轮廓模糊的人,不要把人情世相都看得那么澄亮,朦胧地看山水,看秘境,内心不被纷扰。她臆想我做一个轻盈的人,一个柔顺的人,凡事不必看重,不锱铢计较,不在针尖麦芒上起舞,即使跌落,亦能够保护好自己。但她的不听劝、带着伤的女儿,对世界有自己固执的见解,百炼钢化不成绕指柔。她的不知变通的女儿,不深研人生哲学、生存艺术。她的肝火旺盛的女儿,一路跌撞,冒失孤勇。我绵延了母亲的叹息,扭捏着、婉拒着做一个聪慧的女子。

母亲的春秋是一座更迭的王朝,凤老莺雏,雨肥梅子。我长到而立之年,已为人妻,未为人母,让婆婆干急眼。那个唯一带回家、和我一样呆头呆脑的男同学,并非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他鼓起勇气娶了个祖宗回来伺候,洗碗做饭收拾家,工资卡还得乖乖交由老婆保管。我想他的勇气可嘉,便仓促托付了终身。世间再也没有人会比母亲的宠溺更为磅礴大气,不求索取。即便是那个互为命运的男子,亲睹自己的丈母娘如何待女如瑰宝,虽不敢怠慢,但不意味着没有抱怨。母亲的王朝风雨飘摇,年逾半百,我一点也不想瞥见倾颓的迹象。我尚未给母亲烧过一顿饭菜,洗过一件衣裳,泡过一次脚。我并非心安理得,何尝不羞愧,不亏欠。相较于母亲浩荡的荣宠、盛大的恩泽,我捎回家的那点总让她拒之千里之外的财物,不过是弱水三千一瓢饮,广厦万间一箪食。

遥远的父母,遥远的绿橙。天水一方,各自天涯。对于父母,我如今有限能做到的,或许就是不能违逆,他们说什么,我都应答着,尽可能做一个听话的女儿,但求他们心安,虽然很多时候也只是嘴上爽快,行动却有所怠慢。那琼中绿橙是徒然有心了,心意落空的不止是绿橙,还有椰子、榴莲、菠萝蜜这些热带水果的代表作。每每回家,总惦记着带些海南特产,舌尖上的热带水果、海鲜及调料,还有一些雅玩配饰,像花梨、菩提、沉香、砗磲、珍珠、水晶等等。榴莲嚣张,表现在嚣张的体形,嚣张的气味。果王的气概,蛮横霸道,沦陷了空气,掠夺了鼻子,不由分说,躲闪不及,民航也明令禁止重口味的榴莲上飞机。另外像菠萝蜜、椰子,这些大块头的水果,我还真是有心无力,束手无策,只能往山东鼓捣一些轻便的椰子粉、榴莲糖、“总理套餐”和四大果干之类。老家亦是靠海吃海的地方,海鲜倒不稀奇,渤海和南海的品种也并非云泥之别,至于那些鱼目混珠的文玩饰品,因为不懂行、不识货,便不会轻易交付,还是到超市捎带咖啡、白胡椒粉、黄灯笼辣椒酱吧。

再丰美的特产也有带尽的那一天,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我总为不知带什么心意回家而犯愁,眼巴巴,絮叨叨,把悠长的日子过成慢摇,把漫溢的情感写成婉约。我执拗地以为,我一定会让父母尝到琼中绿橙的滋味,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有一首叫《牡丹江》的流行歌曲,里面有句让人心碎的歌词,“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这句话怎么可以写得这样清醒,这样憔悴。从胶东半岛到海南岛,山长水阔,茫然不可期。对于父母,绿橙是遥远的。对于故乡,我是遥远的。不知来年绿橙摇曳成熟的时节,是否是团坐相聚的时刻。

         崔湘青,1986年生于鲁,2012年迁居琼。毕业于同济大学新文学创作专业,文学硕士。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天涯》《文学界》《诗歌月刊》《青年作家》等报刊,出版小说集《起色》,荣获第六届“海南文学双年奖·新人奖”等。

        认为写作是一件虽清冷但迷人的事情,在于写作可以彻底地哭泣和发疯。兼事小说、散文、诗歌创作,但都技艺不精,修炼不够,羽化成仙之道且阻且长。艳阳之下,充其量算个小妖,或者惶惑的小兽。

上期回顾:

【小众·豫文】放疗病区|楚些主持,鱼禾、碎碎、杜永利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鲁】季节之外|耿立主持,王月鹏、王丽娟、黛安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桂】迷路的孩子|王冰主持,谭延桐、罗南、廖莲婷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京】一把椅子|王冰主持,祝勇、张宏杰、石彦伟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粤】跟父亲的战争|张鸿主持,陈善壎、筱敏、黄金明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美国华人散文小辑】满目山河|耿立主持,王鼎钧、苏炜、张宗子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加拿大华人散文小辑】重遇蒙娜丽莎|耿立主持,痖弦、沈家庄、曾晓文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四川散文小辑】昌都后山的刻经人|蒋蓝主持,卢一萍,韩玲

【小众·当代散文联展:晋文】大地上的婴孩|杨新雨主持,聂尔,闫文盛、白琳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