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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推荐】一条走失多年的狗/赵大磊

 西平文学 2021-07-20

当我落笔写下狗字的时候,我的眼前首先浮现出的是一头驴的形象:大头,长嘴,尖耳朵,圆肚子,小短腿,一副朴拙的样子。它外身披着灰色的短绒毛,土里土气的,而嘴巴和腹部的一抹浅白色,则又让它显得温驯可爱。

这是乡村最普通的一种毛驴。或许当初它拉着沉重的板车在土路、小桥和野草上走过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设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人一样,一次次努力把巨石从山谷推到山顶,但快到山顶时巨石却又滚落下来。于是它慢慢也就安然于自己的命运,贴近一朵花,靠近一棵树,一次又一次地从田野里走过。即使给它带上“碍眼”套上磨,它一点也不着急,从起点到终点,再从终点到起点,在磨道里一圈一圈地寻找着前,把漫长的白天和黑夜一点一点地磨成乳白的流水。

狗和驴本风马牛不相及,我之所以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是我家里仅养的两种家畜。那个年代,能在养起一头驴的基础上,再养活一条狗,这样的家庭在乡村已经相当不错了。 多少家庭起早贪黑节衣缩食地忙碌一年,除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外,剩余的一点粮食仅够养一头驴或一头牛,它们是家里离不开的劳力,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养活它们。至于狗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没有狗看门不都一样么。

我家的狗和驴并没有因为生活在好户人家而常常表现出一种优裕感,它们不像羊那样挑剔食物,也不像鸭那样抱怨命运,谦卑地和麻雀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静静地倾听虫子在墙根下寂寞地吟着乡愁。

人们形容一个人的心腹或帮凶时,称他为“狗腿子”,把笨蛋糊涂虫则称为“蠢驴”,由此可见狗要比驴聪明很多。其实驴一点儿也不蠢,并且比狗忠实得多。驴只有见到草驴的时候才会大动凡心,又踢又蹦地挣脱缰绳,在外浪一圈就悠闲地回来了;而狗专等主人不在家时溜出去偷情,两条狗一碰头便心急火燎地连在一起,不久母狗便会生下一窝狗崽,驮着大奶头天天跟在孩子的屁股后面找屎吃。

我家的狗从未因嗅觉的灵敏而向主人告密和邀功,也不因大脑的慧而欺负和捉弄灰驴;驴一样的实诚,从不随意炫耀腰上挂着的大家伙,也从不无理取闹向狗乱发脾气。他们相处得很和谐,灰驴拴到哪里,狗就卧在哪里。晚上有了动静,狗叫几声,驴也叫几声,把声音层层放大,直到把主人叫醒;白天狗打盹的时候,驴就替狗看着门,一点也不偷懒。

它们在我家生活了很多年,就像房前房后的几株老树,从未走出过缓慢的时光。它们也没有过多的欲望,只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和尽职尽责的态度填饱肚子,所以一直生活得很幸福。

在乡亲们心中,驴往往和鬼联系在一起,谁要是晚上梦见了驴,一定被鬼缠了身。然而我觉得驴很慈祥,像慈眉善目的老人,而对狗却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大概与童年的一次路遇有关。

那年我应该是五岁吧,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快乐得最真实的阶段,我像一条透明的鲫鱼,天天快乐地在村庄的河流里游泳。许多年以后,我有时还会在落雪的深夜梦见过这种快乐,当我试图在冰冷的水泥建筑内将它还原时,身体内涌出的却是骨质增生的疼痛。生命和书完全不一样,这一页掀过去,就永远也翻不回来了。

那时村委大门里面有一家饭店,每天中午时分都会有诱人的香味从高高的院墙里飘出来,鸟一样啄着我们饿得瘪瘪的肚子,让我们一群四处游荡的孩子更感饥饿难忍。我们不敢靠近饭店,更不敢走进饭店查看究竟,因为它就在村委的院子里,每天都有耳朵上别着烟卷满脸毫无表情的村干部进进出出,还有一些胳膊上文着奇怪图案的青年靠在门口吹口哨,大人们绝不允许我们进去。

孩子们就是好奇,往往越是禁止的地方就越感到渴望,最终经受不住冲动的诱惑去探索,去征服,最后的结果也许是平淡无奇。就像后来在生命中遇到的许多人许多景一样,当初的新鲜很快被得到的快感冲击得支离破碎,最终融汇成平静的流水。这也许就是生活的真谛,用尽一生的时间去追求诗和远方,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与世俗同流合污。

最终有一天,趁着村委大门口难得的没人间隙,我们偷偷溜进了大院。大院真静啊,静得简直不能想象每天早上村支书雄浑的讲话声竟是从这里传遍全村每一个角落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院墙的影子攒聚在湿滑的地面上,散发着阴森的寒意。一群狗拥挤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黑色的、杂毛的……混杂在一起,一齐伸着长长的红舌头,急促地喘气。一群孩子靠近它们时,它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头也不抬一下,只用一双幽怨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们。

这是不是狗贩子收的狗?乡村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家里养的狗不能卖掉。狗从小狗娃到长成一条雄健的大狗,吃了主人家多少饭食,狗心里有数,所以对主人忠心耿耿。人天天跟狗一起吃饭睡觉过日子,也把狗当成了家里的一名成员,自然舍不得把狗卖掉。除非狗疯了乱咬人或者衰老了老而无用,狗贩子会不请自来。狗若是见到生人到家里来,会狠命地扑上去撕咬,以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但见了狗贩子一律是“嗷”的一声,便夹着尾巴躲起来,仿佛狗贩子身上杀人于无形的煞气一下子刺中了它。此时主人会赶快拿出一块馍,一边抚摸着狗的毛,一边喂它吃,当它慢慢放松警惕时,狗贩子迅速将绳套套在它的脖子上,背起来塞进车上的铁笼里。就这样,狗吃了主人最后一块馍,便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我们正在猜测这群狗的来历时,一个老头子从房屋里走了出来,光头,方脸,短小精悍的样子。他看看我们,竟然跟狗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打招呼,他或许也不知道该怎么同我们打招呼,一言不发地抄起一把长钳子,径直向狗笼走去,狗笼里立即响起一片尖利的呜咽声。

我也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想跑,但迈不开脚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掀开笼盖,将长铁钳伸进去,一下子夹住一条狗的脖子,使劲地把它拉出来。一群狗在里面绝望地挤着,叫着,哭泣着,在黑暗中拼命地寻找更黑暗的角落。被夹住的狗大约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也不再徒劳地挣扎,平静地躺在地上,用一双幽怨的眼睛盯着我们。

老头子仍然不发一言,抬起头来朝我们笑了笑,那是我见过的最神秘的的笑容。然后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插入狗的心脏,一朵殷红的花在地面上缓缓开出。花瓣之中,一双眼睛泛着轻蔑的光泽,仿佛要摄走人的灵魂……

我不知道是自己一个人慌乱地跑出来的,还是跟伙伴们一起尖叫着四散跑开的,从此以后,我一直都觉得身后有一双幽怨而轻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后心发凉冷汗淋漓,让我不敢一个人走路,更不敢夜间上厕所。

虽然后来我明白,这是一个心理阴影,或者说是一种生活幻象,但我却像怯懦而又坚忍的蜗牛,宁愿固执地背负着它前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把它放下来喘喘气。

所以我一直惧怕着狗,哪怕是一只小狗。许多年了,我一直弄不清楚,我究竟是怕狗,是怕黑暗,还是无法全然地接受自己。

六岁那年,父亲决定送我去村里小学上学。这个重大决定并不是父亲一时心血来潮,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别人家的老坟上光秃秃的,而我家老坟上却长着几株蒿子。在乡村,谁家祖坟上长了蒿子,预示着家里将会飞黄腾达的。所以,我不是庄稼人的命,必须去读书。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好是坏,因为七岁以前我从未见过书。父亲有时候会从村委里带一些报纸回来,他是我们小队的队长,也是可以享受阅读报纸的权力的。不过这些报纸往往都是过期的,大多被他用刀裁成一绺一绺的,然后摞起来放在烟盒里,等到家里来了人,可以让人家卷支土烟,蹲在门口美美地抽一阵。

跟我一起玩的伙伴们都很羡慕我,他们大多没有上学的机会,只能继续举着鞭子同牛羊打交道,用镰刀和锄头早早地把青春磨砺成强健的骨骼,一天一天复制着祖辈父辈一成不变的命运我其实不愿去读书,父亲期望的梦想离我太遥远,我毕竟不是神童,不可能一下子就能理解他憧憬了一辈子的生活。

村小学离家里只有一里地,但一半路程要从村里穿过。这仿佛一场噩梦,因为天天都会有一群狗站在门口望着我,还时不时地朝我吠叫几声。在乡村,村民们白天在庄稼地里忙碌一天,晚上吃过饭喂过牲口倒头便睡,哪家哪户不养一条土狗看家呢。就连村长家也养狗,而且一定是条大狼狗。这些狗机灵得很,一肚子心眼,像门神一样,专心致志地替主人守护着门户。

每次上学,我都觉得如上战场,一条条狗如同暗无天日的地雷,常常让我措手不及。父亲有时候去村委开会,就顺便捎带着送我,我便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气喘吁吁地踩着他的影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狗的动向。

看着我的怂样,父亲便禁不住骂我。他头也不扭一下,大声地嚷嚷着:“狗仗人势,你怕它它就咬你,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是男子汉,要多学学我,别老是窝窝囊囊的样子!”我虽然颇感委屈,但也不敢犟一声,他是父亲,一个家庭的法律和秩序,谁敢挑战他的权威呢?不过我很快发现,父亲的话的确有道理,他在村里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让烟让水,就连家里的狗也会摇着尾巴匍匐在他脚边,一遍一遍地舔着他的脚趾,一副毕恭毕敬的表情。

骂到激动处,父亲有时会回头看着我,狡诈地笑一笑,然后小声说:“狗要是真咬你,一定不要跑,弯下腰去装出捡石头的样子,狗以为你拿石头砸它,就吓跑了!”

我暗暗记住了父亲的话。当我一个人快步走路,突然发现一条狗从后面追来时,便立即站住,一下子转过身来,用眼睛狠狠地盯着狗。狗一定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一团强大的影子压迫着它,使它不得不停下脚步。就在它停下来的瞬间,我迅速弯下腰去。它似乎明白了什么,怔了一下脑袋,高叫一声落荒而逃。

还有一次,一条老狗截住了我,恶狠狠地盯着我的书包,仿佛里面装着它家祖传的宝贝。我停下脚步,对着它大叫一声“汪汪”。它吓了一跳,大概从来没想过人也竟能把它们的语言说得这么逼真。但它毕竟是一条经验丰富的老狗,很快便镇定下来,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胆怯了,慌忙弯下身去,用手在地上徒劳地抓着。老狗以为我抓到了石头,不及仔细看一眼,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虔诚地感谢父亲威严的教诲,他让我在突然之间明白了,对付一条狗如同对付宿敌一样,紧闭嘴唇,不要把内心写在脸上,让自己变得比它更强大,更无耻。

最有效的方法往往不会屡试不爽,很快狗就发现,其实并没有一块石头真地落到它们脑袋上。于是它们便不再怕我,在我弯腰的时候不再跑开,即使跑几步也一定会停下来。就连几个妇女也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她们端着饭碗,斜靠在门口,一边看着我的窘态,一边放浪地笑着。秃头厚嘴唇的王二妮甚至用筷子指着狗问我:“给你娶个母狗当老婆要不要?”她哈哈大笑的时候,满嘴黄牙一览无余。

我无比地愤恨,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想像狗一样扑到她身上撕碎她,或者像治安主任一样在高音喇叭里把她祖宗八辈操三遍,但我忍住了,我不能,也不敢。人生最大的耻辱就是你明明知道它是耻辱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它像荆棘一样在黑暗中长成参天大树,时不时地把心扎一下,终至死一样的麻木。

我没有扑倒王二妮,她家的狗却把我扑倒了。那是一条正在哺育狗崽的母狗,它根本不害怕我捡在手里的石头,追着我跑了十几步之后,一下子从后背把我放倒了,狼一样的凶狠。

我要写的狗就是这条扑倒我的母狗的后代。这条母狗不但扑倒了我,还咬了串门的邻居,所以只能死。它被饭店的光头老头子用绳子套着脖子,捆住四肢和嘴巴,背到饭店门口,一刀便放倒了。它的后代被王二妮送了人,作为对我的补偿,她把最大的一只狗崽子给了我家。

家里本来有一条狗,就是跟驴子生活在一起的那条,它已经很老了,是条母狗。这只毛茸茸的小狗也是母狗,长得很像它的母亲,圆头,尖耳,长吻,黑色的身体上,散落着星星的白色斑点。我本来就恐惧狗,所以一点儿也不喜欢它,尤其是它的眼睛,总感觉清澈的瞳孔里,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幽怨和轻蔑。

我走路,它跟在我的脚后;我停下来,它蹲在我面前;我吃饭,它轻轻啃我的脚趾;我踢它,它叫一声,白我一眼,很快又摇着尾巴亲吻我的鞋子。我睡觉的时候,它也跳到床上卧在我脚边。我一脚把它踹下去,等醒来时,它又在我脚边呼呼大睡。

我不知道自己跟这条狗有仇还是有缘,家里的人它谁都不理不睬,只黏糊我一人,仿佛我的老婆。一想到王二妮的话我就无比恶心,一脚把狗踹得远远的。它恐惧急了,嗷嗷地叫着,满眼的委屈和幽怨。不久,它便忘了一切,又满脸欢喜地撕扯着我的裤脚。

即使我再讨厌再恼恨,却拿它没有任何一点办法,只能听之任之。也许人生就是这么无奈,我曾自负地想过,世界会变,但我却始终如一,然而我悲哀地发现,原来人生之路并不是一条直线,并且不停地转换着方向。

就这样在挣扎中过了一年,这只狗崽子已经有半米高了,轮廓截然分明,长成了一条壮实健美的土狗。长大的狗崽子见到我依然亲热,但没有先前那样黏人了。我睡觉时它也不再跳上床,而是温柔地盘在床边。半夜我醒来时,它有时仍呼呼大睡,有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发现有一条高大雄壮的公狗蹲在家门口,伸长脖子往院里窥探,有人走过去时,它便惊慌地逃窜。父亲也发现了这条狗,抡起棍子便追过去,公狗年青身段敏捷,他自然追不上,回过头来便向狗崽子打去,并咬着牙狠狠地骂道:“没有家贼,难引外鬼!”

正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公狗依然时不时地溜到家门口,狗崽子依然激动地和它厮混,只不过比以前隐秘一些罢了。一天晚上,狗崽子突然失踪了,像一条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我不知道它是和公狗私奔了,是在庄稼地里迷路走失了,还是被饭店的光头老头子用绳子偷偷背走了,它究竟去了哪里?父亲在村里找了好多天,甚至把村委大院的角落都翻了个遍,硬是没有发现一点关于它的痕迹。

这样持续找了几个月,我们已经对它不抱任何希望。就在这时,家里的老狗竟在不孕不育多年之后,深秋开花,老来得子,生下了一窝胖乎乎的小狗娃。家里人无比喜悦,狗丁兴旺预示着五谷丰登啊。可喜悦仅仅在脸上停留两天便凝滞了,狗太老了,没有奶水,四只小狗饿死了一半。

就在全家一筹莫展之际,走失的狗崽子竟然回来了,毛发有些凌乱,精神却很饱满,肚子圆圆滚滚,使得步履稍显吃力。奇怪的是,它摇着尾巴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就钻进了车棚,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傍晚时分,母亲端着狗食,站在车棚前喊了半天,狗崽子才慢慢钻出来,身上沾满了草叶。母亲将头使劲地往车棚里探,然后激动地大喊一声:“快来看,生了一窝狗娃呢!”听见母亲的呼唤,我们都跑过去,数了数,一共六只。

父亲也过来了,对母亲说,把老狗的两只狗娃也放进去,吃它的奶。母亲疑惑地问,行吗?我们都懂得,任何母亲都是排外的,不是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喂奶,甚至把它杀死。但母亲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两只小狗偷偷地塞了进去,临走还不忘将一窝小狗聚在一起揉一揉。

狗崽子吃完食便钻进了窝,进了窝便开始奶孩子,它斜躺在窝里,叉开四肢,任小狗在身上爬来爬去,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变化,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着这温暖的场面,大家都把心放进了肚里。

第二天早上,狗崽子钻出狗窝的时候,老狗也走过来了,两条狗亲密地蹭蹭鼻子后,狗崽子便跑开了。而老狗却钻进了狗窝,也斜躺在窝里,叉开四肢,让一窝乱哄哄的小狗吮吸它干瘪的奶穗。

狗崽子回来时,没有一丝不友好的举动,仿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老狗也很配合,顺从地从窝里钻出来,再次亲密地蹭蹭鼻子,然后各忙各的事情。

就这样,一窝小狗在两个母亲的照顾下,肥肥胖胖地长大了。然而,就在它们刚满月的那天,狗崽子再次失踪了。

母亲说过,人生下来就是一条狗,命好的到天上替玉帝守粮仓,命贱的就在人间找屎吃。大概世间的一条狗也跟一个人是一样的,命就是日复一日对天堂的背弃,注定一生孤独流浪。

从此,狗崽子再也没有消息。也许它曾悄悄地在夜里回来过,只不过我们都睡着了。

多年前,驴子养活着田地,田地养活着我们;多年后,我们没有了田地,也就不再养活驴子。我们搬进了城市,这里有宽阔的马路,有高大的建筑,有热闹的超市,有繁华的商场,而街道公交车站的站牌上,还残留着村庄的痕迹。

这里也有很多的狗,泰迪、比熊、蝴蝶、贵宾、吉娃娃……这些狗体型美丽,乖巧可爱,很讨人喜欢。即使稍大一些的金毛、哈士奇、牧羊犬、萨摩耶和阿拉斯加,也一样的温和活泼,聪明伶俐。它们吃着高级狗粮,住着舒适的狗窝,穿着漂亮的狗衣,主人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这些狗已经不再是狗,是蜗居在楼房里的闲人离不开的孩子。它们虽然仍被称作狗,但跟乡村的土狗有着明显的差异。土狗高大,朴实,凶猛,忠诚,它们安于寂寞的生活,又对生活保持着敏锐的警惕,仿佛村庄的耳朵,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触动它们暴躁的脾气。

里的狗都很温顺,使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一直与它们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了。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我经常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小狗,它们紧紧地跟在主人脚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不回头看我一眼。即使偶尔有狗跟我走碰头,也不会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甚至,它们都已经不会汪汪大叫了。

有一次,我小区后面的巷子里散步,蓦然看见一条狗朝我跑过来,这是一条典型的土狗,圆头,尖耳,长吻,黑色的毛发上,似乎散落着白色斑点。尾巴上还沾着一些柴禾,散发着泥土、麦草和炊烟的味道。它跑着嗅着,不是城市小狗那种跳跃式的脚步,而是撒开四腿小跑,迅疾,敏捷,带着一种原始的粗野。

是我家的狗崽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一时恍惚了。当这条狗跑近我时,突然停了下来,它斜着头看看我,我侧过身看看它,彼此既熟悉,又陌生。在我眼中,从没有把狗当作狗,不知道在它眼中,是否也从未把人当作人。而这一刻,我真想对它说一声,你还好吗?可我所懂得的狗语中,只有“汪汪”一个词汇,而且还不完全懂得它的语气、节奏和语法功能。它大约也明白了我的心思,又向前走几步,朝我使劲地嗅了嗅,眼光中散出的,不知道是惊喜,还是落寞?

我想起身踢它一脚,大笑着看它狂叫着逃窜,让它明白,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跟它一样粗野的同类。让它从此记住,疼痛是一种恶毒的想念。

我又想俯下身去,轻轻抚摸一下它的脑袋。多少个梦中,我站在荒凉的田野里,头顶的月亮像一枚巨大的药丸,虫子在鸣叫着逃离,玉米们集体裸睡在地上。支离破碎的乡间小路上,一条狗在踽踽独行……不待我弯下腰,它便跑开了,像一枚枫叶,滑向寂寥的深秋。

我知道,它不会回来了,我家的狗崽子也不会回来了,它们和躺在西沟里的父亲以及父亲当年插在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都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赵大磊,河南省西平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平县高级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华夏散文》《奔流》《参花》《贵州文学》《星星·散文诗版》《散文诗》。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月亮》《像树一样活着》《麦子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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