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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未名湖

 明日大雪飘 2019-03-28

作者:杨云荃

一提起“未名湖”,就仿佛是在说北大,北大和未名湖一而二,二而一,简直分不开了。可实际上,未名湖要古老得多,至少在康熙时就已经开凿出来,那时属于明珠的“自怡园”。1920年燕京大学陆续买下海淀附近将近九百亩的地,以为建筑校园之用,这片湖就在其中。自1926年燕大从北京东城盔甲厂及佟府夹道迁往新址后,未名湖属于燕大共二十六年,直到1952年后院系调整,燕京大学撤销,北京大学由东城迁往燕京大学原址,燕京大学的未名湖于是才变成了北京大学的未名湖。

关于未名湖的历史,从洪业到侯仁之都有精密的考证。但关于“未名”一名的由来,却在考证上有些草率。最常见的是认为出自钱穆的提议。根据在于钱穆晚年的《师友杂忆》,他说:“司徒雷登问诸人到校印象。余直答,初闻燕大乃中国教会大学中之最中国化者,心窃慕之。及来,乃感大不然。入校门即见‘M’楼‘S’楼,此何意,所谓中国化者又何在。此宜与以中国名称始是。一座默然。后燕大特为此开校务会议,随改‘M’楼为‘穆’楼,‘S’楼为‘适’楼,‘贝公’楼为‘办公’楼,其他建筑一律赋以中国名称。园中有一湖,景色绝胜,竞相提名,皆不适,乃名之曰未名湖。此实由余发之。”

因为钱穆先生的道德学问,人们便自然地相信“未名湖”一名是钱穆提议,连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在《燕园史话》中也说:“事有凑巧,为迎接北大九十周年校庆我在重订《燕园史话》时,又传来消息说,‘未名湖’原是由北大教授并在燕大兼课的钱穆先生命名的。现在钱老滞留台湾,希望能早日重来燕园,或尚能印证其事。”侯仁之大概没有看到原书中的文字,所以说是“传来消息说”,并且还希望钱穆亲自“印证其事”。

其实早有人对此段文字提出不同理解。钱穆先生哲嗣钱行先生在《思亲补读录——走进父亲钱穆》中就说:“这里可以加一段插话:人们都知道燕京大学的M楼和S楼是因为父亲的提议而改为穆楼和适楼的。因此有人误传如今北大(当时是燕大)的未名湖也是父亲提名的。其实是误解了父亲在《师友杂忆》中的那段话。原文说:‘园中有一湖,景色绝胜,竞相提名,皆不适,乃名之曰未名湖。此实由余发之。’这‘由余发之’四字,照我看,不过是说湖名之议,是由他提议改名才引起的,不是说是他提的名。”唐克扬在《从废园到燕园》中也有异议:“据说钱穆命名‘未名湖’的说法出自《师友杂忆》,但如果我们查询原书,可以看到其实钱穆只是说他提议给燕京大学建筑和风景提名,字面上也可以理解为他只是命名(包括未名湖和建筑)一事的发起者,而并不一定是实际上的命名者。”也就是说原文“此实由余发之”指的建议“与以中国名称”,而非“乃名之曰未名湖”。比较两种解读,恐怕唐克扬的说法更接近钱穆的愿意,因为就文中表述而言,看不出钱穆是把未名湖分开来说,“适楼”、“穆楼”是自己命名,而未名湖只是提议改名。

其实,未名湖非钱穆所取,理由很简单。我们查《燕京大学校刊》1929年11月22日第二卷第十一期发布校内新闻《总务处布告二》:“本校未名湖岛上之路思义纪念亭现已建筑完竣,于下星期一(十一月二十五日)后即可应用。”已经有“未名湖”出现。还不止于此,《燕京大学史稿》里摘录有《燕京大学校刊》第三十一期的文字报道:“5月10日,今夏之建筑:(一)未名湖上建筑亭阁一所,纪念路思义副校长。”可见早在1929年5月,“未名湖”一名已经出现,并为校方在正式布告中使用。而钱穆到燕京大学任教是在1930年9月,是以知“未名”之名,绝非钱穆所名也。

钱穆所说的校务会议其实在1931年,此年的《燕京大学校刊》第三卷第三十六期有如下报道:“6月5日,各校楼之正式名称决定:男生斐斋、蔚斋、复斋、干斋、湖滨楼、平津楼、麦凤阁(女部办公楼)、甘德阁。”其实早在1922年,燕大就已经有确定中文名称的行动,《燕京大学史稿》载,1月30日“上海甘维尔博士夫妇(Dr. & Mrs. Gamewell)捐款四万美金,建宗教楼以纪念其父宁德牧师(Bishop Ninde),建议命名为宁德楼。”如1926年8月“决定以下各地名称:东大地、朗润园、思义里(南大地)”;如11月2日,“决定两个科学楼的名称:南楼称‘科学家楼’,北楼称‘科学仪器楼’”。而在1931年的定名之前,很多建筑都有自己的中文名称,如适楼在1928年已有“圣人楼”之名(或称圣哲楼),又如贝公楼之名为办公楼,如水塔之为博雅塔,如湖心纪念亭为“思义亭”,又如施德楼都在1931年之前定名。即便一般未定名的建筑,也以一院、二院、三院或甲楼、乙楼、丙楼(即后来所称“穆楼”)称之,并无“M楼”、“S楼”的表述。燕大建筑多以捐建者或捐建者所纪念之人来命名,如穆楼为Mr.McBrier捐赠,适楼为Mrs. Sage捐赠,故燕大师生间有“M楼”、“S楼”的说法。总之,丙楼变成穆楼,圣人楼变成适楼,都是从中文改到中文,而为建筑定中文名是燕大自1922年来的习惯做法,和钱穆也无关。钱穆自1930年9月来到燕京大学任教,未及一年便因为不适应教会大学的风气而跳槽到北大任副教授,同时在燕大兼课。他不熟悉燕大的情况,在老年记忆有所讹误也很正常。

“未名湖”得“未名”之名前,有过其他几种名称。如睿湖,是因为未名湖所在的淑春园后曾为睿亲王花园;又如枫湖,因为湖边多种枫树,湖心又有枫岛;还有无名湖。这三种称呼中,“枫湖”一名因为富于诗意而行用最久,“睿湖”一名则因为燕大国文学会创办《睿湖》杂志,而在未名湖一名出现后也仍然并存一段时间。该刊1929年创刊,受到顾颉刚的朴社的支持,1930年停刊。“无名湖”见1928年《燕大月刊副镌》,到1929年末许地山文中曾一见:“文水陂当在博雅塔前面底湖,同学们名之为无名湖底便是。”但基本上“未名湖”一名出现后,“无名湖”一名便渐消失。我们可以判定,“未名湖”是从“无名湖”而来,但名称转变的契机却来自鲁迅。

1924年,鲁迅为北新书局编《未名丛刊》,收录译著。1925年3月丛书第一部《苦闷的象征》出版,鲁迅并写《〈未名丛刊〉是什么,要怎样?》一文,附在书后。介绍《未名丛刊》名称的来历云:“所谓《未名丛刊》者,并非无名丛书之意,乃是还未想定名目,然而这就作为名字,不再去苦想他了。”以“未名”为名,这实在是鲁迅的风格。1925年夏,“未名社”成立,其核心人员有五:李霁野、台静农、韦素园、韦丛芜、曹靖华。其中李霁野和韦丛芜都是燕京大学的学生。鲁迅在《忆韦素园》一文中说:“因这丛书的名目,连社名也叫了‘未名’——但并非‘没有名目’的意思,是‘还没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还未成丁’似的。”“未名社”的工作主要是编辑《未名丛刊》,收录未名社同人的译著,并编辑《乌合丛书》、《莽原》半月刊及《未名》半月刊。前期的工作主要由鲁迅、韦素园主持;到1926年,鲁迅南下至厦门大学任教,韦素园又患上不治之症,社务便由李霁野主持。

未名社的影响使得“未名”一词也传播开来。在1926年,便有人以“未名”为笔名,给鲁迅先生致信,并解释署名“未名”的原因:“我并不是姓未名名,也不是名未名,未名也不是我的别号,也不是像你们未名社没有取名字的意义。我的名二十一年前已经取好了,只是怕你把他宣传出来,那么他们教授老爷就要加害于我,所以不写出来。因为没有写出自己的真名字,就名之曰未名。”虽然他说和未名社取名用意不一样,但是不写真名而用“未名”并不是逻辑上最合理的方式。他之所以署此名,其实自然是受了未名社的启发。此后用“未名”为笔名的就更多了,如茅盾就曾用“未名”为笔名来批评李长之的《大自然的礼赞》,东北作家姜灵非也喜用“未名”。其他如“未名剧社”、“未名书社”以及“未名足球队”恐怕直接间接地都与鲁迅有关。

在燕大的修建过程中,不断给新的建筑命名。给这些建筑物命名还比较方便,只需要根据捐建者或所纪念者的英文名字,找出适当的中文字眼就好了(平津富商捐建的湖滨宿舍,便命名为平津楼)。但未名湖至少在康熙时已经开凿,没有适当的新名可用。未名社中的重要人物李霁野和韦丛芜都是燕大学生,韦丛芜在1929年还曾主编燕大的重要刊物《燕大月刊》,所以燕大校园里对于“未名”二字,应该是很熟悉的。既有命名的需要,又一时想不出适当的名称,用“未名社”之例来个“未名湖”,不亦可乎?

鲁迅与燕大还有一点关系。1929年5月,鲁迅曾经短暂到北京看望母亲,并作两次演讲,一次在北大,一次就在燕大。燕大学生还希望他去燕大教书,“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宗文劝诱,我即谢绝”。原因有二:一是如他所说“奔波了几年,已经心浮气躁,不能教书了”,再则恐怕与顾颉刚也有关系。他已知道顾颉刚可能要到燕大任教,因为两人间的嫌隙,所以也不愿留在燕大。鲁迅没到燕大,顾颉刚却果然到了燕大,顾颉刚不是一个人,他还举荐了一位三十四岁的中学教师,就是钱穆。

今天,“未名湖”之名得自钱穆的说法已经广为人知。可是“未名”和钱穆的气质实在离得太远。钱穆“一生为国故招魂”,为文博雅恢宏,怎么会满足于以“未名”为名的文字趣味?能这样亦庄亦谐,把郑重其事变成无可无不可而不至于轻薄恶谑的,也许只有鲁迅。

有趣的是,在今天被视为北大精神象征的未名湖,在当时燕大学生看来,却有更亲切的感受。更吸引他们的是秀丽的景色,肥美的湖鱼,以及冬季的滑冰盛会。最有趣者,当时的报纸还把燕京的未名湖与北京的什刹海并列,认为同是谈情圣地。

(本文原载于《书屋》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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