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学路上 孙先进长得白净，不像多数孩子都是面黄肌瘦的；他也乖巧文静，不像一般乡下孩子有点野，有点调皮。 孙先进每天上学前，奶奶都要煮上一个鸡蛋，在他背起书包上学时给他装进口里。有一回，孙先进坐在桌前小板凳正欲剥鸡蛋，我在旁边看见了，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那鸡蛋外壳暖暖的滑滑的。孙先进没舍得吃，鸡蛋在手里摩挲了会，他又手握鸡蛋揣进了兜里。我想，他一定是揣在兜里暖手吧。 时间大约是1974年的冬天。教室外的风呼呼的，几扇窗户是用稻草帘子遮挡的，形同虚设。我和班里所有孩子一样，手脚冻得如蚂蚁在叮咬。同学们冷得实在受不了，便袖手在凹坑不平的泥地上嘭嘭嘭擂鼓似跺脚。吵得班主任张老师心烦了，常要将课本往讲台上一扔，怒目圆睁一声吼：'好啦！嫌冻滚家去！' 在我们这些不省心的学生中，孙先进最受老师喜爱。因为他从不跺脚，也不捣蛋使坏，惹老师生气。也因为，孙先进穿得干净，像个小先生；不像我们多数孩子，不是捡哥哥姐姐们改制的不得体的旧衣服，就是补丁摞补丁的；有的孩子肩、肘、衣襟处都是补丁。不能说老师势利，那是人性本能的反应吧。 孩子们都知道，孙先进的爸爸在县银行工作。我们那时都羡慕，以为孙先进家里的钱一定多得用不完。他爸在银行上班，那钱码的一摞一摞、一堆一堆的，还不想拿多少拿多少？这是我们小学二年级孩子的美丽幻想。就连对父亲的称谓跟孙先进都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一般家境的孩子，日常称父亲叫做'大'，而孙先进称父亲为'爸爸'。那是有身份的吃公家粮的工作人员才配有的称谓。像我们家境贫寒的农民子弟，你若称父亲为'爸爸'，是会被人笑话的。 大家都明白，谁也不能和孙先进比家境，因为悬殊太大，孩子们对他并不嫉妒，只是羡慕他能每天吃上煮鸡蛋。每天，看着孙先进课前小心翼翼地剥着煮鸡蛋，大家都是心里痒痒的。心想，我要能天天吃上煮鸡蛋就好了。 这一天，跟平时一样，孙先进照例拿出他的煮鸡蛋，握在手里把玩着；但他并没有剥，没有想要吃的意思。恰这时，学校的铃叮铃铃地响了。老师催学生们全部出去做广播体操。一时间，整个学校院子当中，挤满了吵吵闹闹的各年级的学生。 随着广播喇叭里传出'第七节，跳跃运动！'孩子们噼里啪啦如在欢度节日，夸张地跳跃，夸张地拍掌。 做完体操，同学们嘻嘻哈哈往教室挤。室内还能避点见，做操的时候，户外的风实在有些冷，就连那棵平时欣欣向荣、很招学生们喜爱的月季都冻焉了。就在大家吵吵嚷嚷、聒噪声一片时，忽听孙先进嚎啕大哭：'呜呜呜……我的鸡蛋被偷了。'听得平时十分文静的孙先进哭开了，大家一下安静下来。 班长第一个跑去报告老师了。老师一到，就关切地问还在伤心抹泪的孙先进：'啥时偷的？你不是装口袋里的吗，怎么还能偷了？'孙先进对老师说，他刚怕做'跳跃运动'鸡蛋从兜里蹦出来，出教室前就把鸡蛋放书包里了。方才一摸，才发现鸡蛋被偷了。 一向严厉、经常拧学生耳朵的张老师唬起脸，站在讲台上。有人看我，说：'王山，你不摸过孙先进的鸡蛋吗，不是你，还有谁？'我说，'你们诬陷人。我摸过他的鸡蛋，那是没上课的时候；我刚做完操没进教室，解手去了，李团结碰到我了。'李团结马上替我作证：'刚才王山是去解手了，裤裆都尿湿了。'同学们哈哈哈哄笑一团。我羞红了脸，恨不得钻地。大约张老师看我平时一向老实，不相信是我拿的，没再问我。 张老师又问同学们：'那你们谁看见了，是谁先进的教室？'马上有人举报说：'是陶明！'陶明大声说：'我没先进来！'又有一个举报说：'张老师，我也看见，就是他先进来的。' 张老师望向陶明喝道：'陶明，站过来！'陶明缩着脖子，胆怯地向讲台前走去。张老师离他有一米远，站在讲台上，咄咄逼人地质问陶明：'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拿的？'陶明低下头说：'我没有。'张老师继续逼问：'你若不老实交待，下午就叫您达来！' 陶明一听要叫他大来学校，有些怕了。连忙说：'我拿了。'张老师马上追问：'拿哪了？是不是拿到肚子里啦？'同学们哄地笑开了。陶明低着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是跟孙先进闹着玩来着，我给他藏起来了。'张老师问：'你藏哪啦？'孙先进手一指：'就后窗那个草帘子里。'有学生说：'肯定是想放学后再拿走。' 张老师指示靠窗坐着的方永成道：'方永成，帘子后面有没有？你看看。'方永成一掀帘子，外面的冷风嗖嗖袭来，他赶快把帘子用砖头压上。他又沿窗户墙边往里掏，果然掏出一个纸团：鸡蛋在里面包裹着。 张老师又命方永成把鸡蛋还给了孙先进。尔后，听到上课铃声，张老师命陶明：'回座位，下了课写检讨，明天再算账！'张老师开始上语文课，往黑板上板书生词'春天、朋友、理想、光芒'，之后让同学们在田字格练习本上抄写。 第二天课间，张老师讲了小偷小摸是思想品质败坏的表现，让大家以后勇于揭发，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完了，他让陶明上台做检讨。陶明战战兢兢走上讲台，拿着写在田字格上的半页纸念起来：'检讨：昨天我不小心拿了孙先进的鸡蛋，这是不对的。小偷小摸，道德败坏，希望同学们不要跟我学。我决心改正错误，痛改前非，如果再犯，天打雷劈……'念到这，同学们哗地笑开了。张老师忍不住也咧嘴笑了。但他马上唬起脸，同学们安静了。他示意陶明接着检讨。陶明接着念：'嗯，天打雷劈，如果再犯这样的错误，我就把自己的手跺了。说到做到，不说假话，请老师和同学们看我的行动吧。'陶明念完，同学们又是一阵笑。 张老师让陶明把检讨书交上去，说是看他以后的表现。陶明羞愧地把检讨递向张老师。张老师一看，满页纸，一大半全是拼音。'雷劈'被写成'雷屁'。张老师一看笑了，说：'嗯，聪明倒是聪明，全是狗屁话！再捣蛋就让雷劈死你！熏死你！'同学们再一次哈哈哈笑开了。 若干年后，孙先进子承父业，进县银行当了一名职员；偷他鸡蛋的陶明，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他是专门做瓷砖生意的，几个同学后来都去给他打了工。此是后话，且先不表。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