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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阳县朱家庄村:回姥姥家的路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3-28

文/图:远心

这条路,我走了四十年。今天,并不特殊,像任何一次一样,我又走上这条路。

曲阳县朱家庄村。车到了村东口二姨新家,停下了。硬化后的路面,整洁,坚硬。以前进村这条路泥泞无比。现在,那么顺,和别的路没有任何不同。

剩下的路,好像用不着走了。对面的山,依然不高,通过中间一道深沟,就能跨过去,好像仅仅才能到人的眉毛。平坦坦地延伸开去,向东,向西,向南。我站在北边的村庄。我娘出生出嫁的村庄,姥姥生儿育女的村庄。向东,向西,向北,面对着山,延展。那几棵山坳这边的树,有枯叶,黑枝干孤零零地。

到二姨家吃过午饭后,一应人马都各自忙活去了。我牵着八岁女孩兜兜的手,一起去走剩下的路。

曲阳县朱家庄村:回姥姥家的路

剩下的路,是真正进村的路,是走进村庄深处的路,是走进记忆,走向亲人的路。

我娘26岁出嫁,27岁生我。怀我那一年,就开始走这条路了吧。硬化后的路面,漫坡向上,路两旁也都平整。

兜兜的小手和我的大手一起,揣进兜里。兜兜像我虚构出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大眼睛,双眼皮,小小的红嘴唇,鹅蛋脸,像一个画里敏捷聪慧的小女孩。这一幕,如此真切,又那么虚幻。现实永远超过你的想象。

走上漫坡,就看到了坡西边的半个村庄。

坡西是村子最低洼的地方。我站在大路上,就看到了各家的房顶。二层楼,平房,都是水泥平铺开的房顶。金灿灿的玉米,堆砌在房顶上。

你喜欢上房顶吗?兜兜问。

喜欢啊。

我也喜欢,我就上过四五次房顶。我生在城里,要上学,没有时间多来。你就是生在这个村里的?

房顶上熟悉的故园的气息迎面扑来。眼泪像风一样,扑了满脸。我戴上帽子,红围巾,把兜兜的玫红色羽绒服帽子也拉上。

我出生在灌城村,不是这个村,这是我姥姥家。

你姥姥家?你姥姥在哪儿呢?

……我却回答不出来。我已变不出一个姥姥来,讲给她听。

我小声地,我觉得我说什么她都不信:我姥姥就是你妈妈的姥姥啊,你不记得了吗,去年你太姥姥去世了。

去年什么时候?

就是冬天啊,也是这个季节。

曲阳县朱家庄村:回姥姥家的路

我们下了坡,走进一条深而窄的巷子。这是村子最核心的老位置。老房子不少也翻新了。有一个砖砌的拱门,门里两扇已合不住的木门。这个拱门,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没有开过。我其实也不知道,那门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这就是去你姥姥家的路?你小时候就走得?

是啊,我上小学以前老住在姥姥家。

你不要哭了,娜姨,你拉着我的手吧。

她的小手冰冰的,揣进我兜里。我恍惚中记起,我小时候,也曾经这样,把手伸进姥姥兜里吧。姥姥矮小的身材,在我眼里,却是那么厚实,那么温暖。

走过一些新盖的房,走到一片破败的场院前。一个碾子,一个磨盘,已没有推碾子的杠了,碾子上的木头,黑得像碳,好像要烧起来,又好像已经烧过。木头竖裂纹里也是纯黑,那里面好像填充了无数粮食的味道,推碾子的人的呼吸,糠秕的碎屑。

这是什么?

碾子,这是磨盘。

哦,我知道了,这是翘翘板!

大概因为我说得不自信,她坚定认为这是翘翘板。我都没法给她讲过去的故事。一切的过去都成了故事。

曲阳县朱家庄村:回姥姥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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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背着粮食,胳肘窝里夹着簸萁,笤帚,箩,一应用具。杠插进碾子里,铺开粮食,姥姥一只手推着,一只手拿着笤帚搅拌粮食,一圈,一圈,推动时光的磨盘。

我小小年纪,推几圈就会头晕,就不推了。也有用小毛驴的时候,给小毛驴戴上眼罩,姥姥吆喝着毛驴,大,大……笤帚拿在手里。姥姥和毛驴,个头差不多高。

这个磨盘周围,曾经聚集着周围的女人和孩子们。今年95岁的二太姥姥,还住在对面的院子里。墙都塌了一半多,从场院碾子就能看见她的门帘,木头窗格子。她大概三四十岁生病锯掉了双腿,一直坐在蒲团上,坐在过堂里,或者路边。手上从来没有闲过,不是缠线子,就是纺棉花。她圆圆的脸蛋,雪白的头发,朗朗的笑声,像个乐观的老顽童。说起话来清清利利,这世上没有比她更明白的老人了。

女人们,孩子们坐在猪圈边的石头上。孩子们跑来跑去,女人的呵斥声此起彼伏。夏天热,点着火绳,驱蚊,一明一灭的火星,像一条草游蛇。太姥姥的圆蒲扇摇着,老人们都穿白底蓝花的大背心,有的老人还光着膀子,露着垂下来的奶布袋。小孙子还时不时地抓一把,吃一口。

推碾子经常排队。谁把碾子套上了,大家就挨着一起碾粮食,一起碾不瞎东西儿。谁推了什么,那个也跟着推,不同的粮食犯冲,有的还串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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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岁的二太姥姥,以前老远都会喊住我:是个大娜娜吧,娜娜来了,看你姥姥来了。今天。我走到坍塌的墙边,看着棉门帘。娘给姑姥姥打电话,二太姥姥已经出不来了。儿女们轮流送饭。她到了晚上总是啼哭,跟他一起住着弄得别人也睡不了觉,心脏病也要犯了。她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相距都不过几百米。孩子们也都六七十岁了。我娘和姑姥姥是闺蜜,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太姥姥是我姥爷的亲二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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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勇气推门进去。牵着兜兜。在院墙坍塌的院子里站了站,就出来。

受伤后的脚踝,尤其怕坡道,上坡下坡,最吃力。兜兜在身边,走得好像稳当些。

二太姥姥屋后,就是我姥姥家。

院墙是红砖简单砌的。干丝瓜挂在红墙上。我走着,一切都没有变啊,只是屋里的那个老人,不在了。

走了四十年的路,如今再走回来,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眼泪流下来。

这真是你姥姥家?

兜兜不相信的样子。

碰到旁边的邻居,问我们:你们是谁啊?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流着泪,转身打开铁栅栏的门环,进院子。高高的月台下,院子里的压水机静悄悄地,只要给它一瓢水,就能压出水来。二舅专门修了水窖。自来水也接到了屋里。这棵树,是香椿树吧,已经高过了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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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去年我回来,看着姥姥躺在正屋,如果不是我和治丧的人一起在院子里坐着小板凳吃饭,如果不是我亲眼看着她们,给姥姥的棺材里铺上衣服,装上她的花椒木拐杖,看着她们把姥姥抬进去钉紧棺材,如果不是这一切真的发生过,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里已经没有姥姥。

你姥姥在这屋里住过?你别推门了,她都已经死了,又不在屋里了。

你姥姥埋在哪儿了?

埋在北边的地里了。

我说不是埋在这儿吧,这都没有土。

是,地里不是有土吗,就入土了。

你别哭了。生命是可贵的,生命只有一次,要好好珍惜。每个人最多也就是活一百多岁。

你姥姥是死在城里了,还是死在村里?

在回村里的路上。

那是死在坐汽车回来的路上了?然后又运回来,埋进土里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去年,我妈来了吗?

没有,你忘了,你妈生了你家小二,还没满月。

那你去年来了?

是。

现在这个院子是谁的?

你二舅姥爷的。你姥姥的亲弟弟。我姥姥也是你姥姥的妈妈。

那为什么这个院子不是我姥姥的?

在村里,都是儿子继承老人的房子,你姥姥是女儿,不能继承。

那这么说,我和妹妹都不能继承爸爸妈妈的房子,他们死了房子给谁呢?

啊?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死就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呼吸了,像睡着了一样吧。

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

那他们的房子怎么办呢?

像你们城里的,只有女儿,房子当然是给女儿了。但一定是要老人死了以后。

那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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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在院子里。我姥姥炒菜炝葱花的味道、爆花椒的味道,好像还在院子里飘。

姥姥脚小,走路却快。一人盛一碗饭坐在高高的月台上,坐着小板凳吃饭。大盆里泡着衣服,姥姥洗衣服,有时候是四姨。

屋子里暖和的煤火台上,总是坐着邻居亲戚们。烤熟的红薯,红心的,吃起来甜甜的,热乎乎的,我和姥姥一起吃。

前几年我回来,躺在大炕上,我姥姥突然说:你娘不让提,我早知道你的事儿了。你说你这是过什么里,赶紧里合了婚吧,让人家笑话。

窗户总有一空没有玻璃,透着风。姥姥说这么着不中煤气。我们戴着头巾睡觉。

我姥爷编的火绳,在西墙上搭了好多条。

走出来了,兜兜又问:这门口的土是你姥姥倒的吗?

新土,不是,我姥姥已经两年多不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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栅栏边有一截干朽的长木头。兜兜蹲在地上看:这是树吗?我能看看年轮吗?

是树,你可以数一下,从里面开始往外数。

1、2、3、4、5、6、7、8,这是8岁的树吗?为什么放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啊。

一截干朽的长木头,大概四五米长,挨着院墙放着,这在村里最常见不过。总有一些朽木头,是没用的,放在那里,乡亲们坐在一块儿,攀攀闲话儿。

咱们怎么回去啊?

走原路回去吧。

啊,这就是回去的路啊,我都不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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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像上帝派来的,陪我走这一趟。她每一句话都在道破天机。不,她就是天机。她说出的一切,都是过去、现在、未来,一直发生的事。

回去的路,回去的路,就是这条路了吧。

2019.1.31 21:21于河北曲阳县朱家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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