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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炸糕里的乡愁

 冬歌文苑 2022-01-31

炸糕里的乡愁

过了腊八,年味愈浓了。

在我的故乡,一进入腊月,乡亲们就开始忙年了。蒸馍馍、炸麻花、炸三道子、炸油糕,男人女人围着油锅转,直到蒸好的馍馍和炸好的吃食入瓮,打扫完窑洞的灰尘,换了窗户纸,贴上新窗花,才停下手,圪蹴在阳坡坡闲聊。

我是没有这份闲情了。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大多在城市的灯火中忙碌。然而,每至此时,故乡的一些年俗和往事,总会在脑海里呈现。在众多的年味中,唯有油炸糕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每每想起它,仿佛闻到了从远方飘来的那一缕缕乡愁。

油炸糕,也叫油糕。故乡炸的是黄米糕,按说该叫炸油糕,但在老家晋西北,谁也不这么叫。太斯文不说,也拗口,粗鲁的连“油炸”两个字也省去,直截了当说一个“糕”字。一说糕,谁都明白,不会想到别的什么糕上去。

乡亲们吃糕是有讲究的。过年吃糕,过生日吃糕,来了稀罕的人也吃糕,糕是家乡人的眷恋,久吃不腻。糕的吃法也很多,浑源的铁人鸡蛋碰糕、怀仁的鸡杂沾糕、应县的鸡肉沾糕,五花八门,意义却在一个香字。

油炸糕分单饼和带馅的,不包馅子的叫单饼,带馅的分菜馅和豆沙馅,豆沙馅是将红豆之类煮熟了,放糖后捣烂成泥;蔬菜馅则是由韭菜、鸡蛋、粉条等杂拌而成。在我的故乡,更多是用煮熟的土豆擦成丝丝,拌上佐料,放点地皮菜之类的配料。豆沙馅糕甜,蔬菜馅糕香,为了区分馅料,女人们在包糕的时候就约定俗成,长型为菜馅,圆型为豆沙馅,各人的胃口早已定格在了糕的形状上。

糕面来源于黍子,耐干旱,叶子细长而尖,没有抽穗前酷似糜子,籽实淡黄色,去皮后俗称黄米,有黄、白、红、紫等颜色,脱壳即成黍米,呈黄色,黄米再磨成面,俗称黄米面,呈金黄色,具有粘性,又称黄米,黄米还有软硬之分,软的吃起来香甜,能吊起胃口,困难时期,人们舍不得口粮,大多种着硬黄米的黍子,解馋了又不费粮食。黍子不仅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也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据《名医别录》记载:稷米“入脾、胃经”,功能“和中益气、凉血解署”。主治气虚乏力、中暑、头晕、口渴等症,有“补中益气、健脾益肺、除热愈疮”之功效。

儿时记忆中,黄米是稀罕物。每到春节前,家家户户都忙着推磨碾黄米,把黍米先用水浸泡,泡透了捞出来再微微晒干,趁着半干不湿的劲儿碾压是最好不过了。碾子是村里公用的,谁先占着碾子谁碾,小时候,常被奶奶半夜叫醒,占碾子,睡得正酣,一声喊叫,怨气少不了。我想到了对付奶奶的法子,趁着睡觉前,拿把扫帚放在碾盘,示意占了位置,奶奶信了。一回两回管用,时间久了,人家把占碾子的扫把移了位,看不出先来后到,还是要靠人排队。后来才知道,奶奶让占碾子是有道理的,大人们白天干活,晚上睡个囫囵觉,睡好了,清晨起来推碾子才有劲,而我们这些娃们都是吃闲饭的,少睡点觉也掉不了肉。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奶奶也会哄人,早碾黄米,早吃糕,想到了吃糕,口水能掉出来,困意就会驱散。

黄米面做糕的工序有点复杂,用凉水和粉,水不能多也不能少,上笼屉蒸熟,趁着热气双手来回捶击,两只手烫得通红,再烫也不能停歇,舀上一瓢冷水,捶击几下,手伸进凉水降温,再抓起面团挤压,家乡人称之为搋糕。搋糕是道关键工序,糕不搋就是“块垒”,搋又容易烫手,“宁肯不吃糕,也不愿意伤手”,这是年轻女人的说词。难怪村里人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会做糕的女人能生娃。我知道这句话是没有依据的,但可以肯定地说,会做糕的女人不遭人嫌。搋好的糕面有筋道,如同家乡人的品质一样,吃苦耐劳,坚韧不拔。

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吃糕耐饥,吃顿糕能扛饿,道理谁都懂,又很难实现。生产队的时候,一年忙到头也分不了多少黍子,爷爷想了办法,在自家门前的沟坡上开了荒地,种起了糜黍,弥补短缺的口粮,有了黍子就有了糕。爷爷私自开荒被扣上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帽子,大批判那会没少挨斗。爷爷骨气硬,台上被斗完,回家照样开荒,他不信,种地能犯个啥错误。爷爷的荒地能让家人多吃顿糕,尤其是青黄不接的五六月,消耗的体力大,吃顿糕能扛大半天,干活也有体力。

油炸糕呈半月形,手巧的女人包糕的形状也有讲究,馅子鼓鼓囊囊,大小匀称,形如一个大饺子,炸出来黄中透褐,褐中泛黄,外焦内嫩。姥姥做的糕就很特别。姥姥年轻就守寡,在井沟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她开的荒地多数种着莜麦、谷子和黍子之类的庄稼,姥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姥姥最疼爱的是大哥,只要大哥去,吃的准是油炸糕。姥姥踮起裹脚,跑到地里摘个倭瓜,擀粉皮,做成香喷喷的烩菜,姥姥的锅台上翻扣着个青花大瓷碗,是大哥的专用碗,谁都动弹不得。姥姥饭菜做好,盘腿坐在院子的一块青石上,眺望着对面的沟坡,不停地喊着:“平小啊,油炸糕,葫芦片片大碗碗都准备好了,快来哇……”大哥几乎是踏着姥姥的吼声赶到的。大哥吃了姥姥不一样的饭菜,嘴角留出一道油渍,北风卷起黄土,灰尘落在油渍,舍不得擦掉,大概是怕人不知道吃糕呢,惹得众人一阵嫉妒。

糕要趁着热吃,刚炸出的油糕吃起来尤其软糯可口。吃现炸油炸糕的说道,是土地改革后才讲究起来的。我对吃糕的记忆是在过年。每年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坐油锅,炸油糕,“哧哧啦啦”的油炸声中,一阵阵的扑鼻之香就伴随着淡淡炊烟在乡村的上空弥漫飘散开来。黄澄澄的油糕炸出来,奶奶少不了夹几个敬奉祖先神灵,再端几碗,打发我们送到窑头上下的邻居家。油糕里浸透着浓郁的乡间民风,传递着一片片浓浓的亲情友情邻里情,年轻人听起来都是遥远的故事,估计很难做到。

吃糕说法还有很多。除了过年糕外,还有生日糕、事宴糕,就连搬家也得吃糕,民间就留有“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的俗语。很小就听过因为吃糕耽误了大哥前程的故事,说起这事,不仅是母亲,大哥的肚子里也憋着一股怨气。大哥从小就过着奶奶疼、姥姥爱的生活,奶奶的偏爱更大些。母亲常说,大哥胆子小,全是被奶奶惯坏的,奶奶在世的时候,谁都做不了大哥的主。

大哥十八岁那年,青海的部队来家乡征兵,大哥背着奶奶报了名,身体体检合格,又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接兵的干部一眼就相中是好料,没想到家访时出了纰漏。那天正午时分,接兵干部走进我家院子,还没有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眼前的场面愣住了,院子里被胡麻油的香味笼罩着,窑里窑外攒动的人们流露出异样的亢奋,耳窑中央的大磨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炕头上坐着一个盖着红布的姑娘,接兵干部立刻全然明白了。奶奶赶紧装出一副热情,连拉带扯地招呼接兵干部说啥也得吃顿糕。经不住奶奶的热情,接兵干部端起了糕碗,其实是故意试探真相。原来,奶奶怕大哥当兵,眼看就要生米煮成熟饭,她背着大哥定了亲,当兵也得成了亲走。一顿糕吃完,接兵干部就一句话,糕好吃,兵不带,临走时还不忘丢下饭钱。大哥的梦被那顿油炸糕撞得粉碎。

我从板桥搬家到城里时,想起了故乡吃糕的风俗,念叨着要是能吃顿糕就好了。妻子笑着说,就怕你搬不了,搬一次好一次,人往高处走嘛。离开故乡多年,一直住在学院的家属院、集体宿舍、连队的宿舍、营区的库房,带着妻子女儿,没少吃过无房户的苦头,一个院子里,家搬了四五次,虽然没有吃过一顿糕,但每搬一次条件就好一次。乡亲们吃糕是怕搬家,我是盼搬家。风俗总归是风俗,命运还得靠自己主宰。

油炸糕起源于晚清光绪年间,传说是回民人刘万春的首创,发源地在天津,后传播到福建。我喜欢研究民情风俗,忽得《树掌村志》一书,翻开《节俗》一节,对糕有这样的记载:“献糕、吃糕、赠糕,主取步步登高之意。”

“糕”与“高”同音,糕意味着高,登高望远,高枕无忧。油炸糕曾经是故乡的美食,也是父辈们对美好生活追求的缩影。人们在黄土里抛弄着,只盼有个好收成,但天公不一定做美,眼看着种下的黍子长苗了,要么冰雹砸死,要么干旱无雨旱死,吃糕的梦想经常破灭。要是谁家吃糕,那个胡麻油的香味能散发在村里的角角落落,总惹得人害红眼病。

油炸糕是过去富裕家庭的代名词,如今却不受多少人待见。要过年了,大哥打来几个视频,反复询问我要点什么,油炸麻花,油炸三道子,油炸麻叶子……这些在家乡人看来是好吃的,妻子全然拒绝。世界上最慢的是活着,最长的应该是想念,大哥远隔千里惦记着我的喜好,堆积了满满的牵挂,他牵挂我的这份心情,只有我自己可以明白。

明月稍稍丰腴,独在江南的星空下,久远的深情如潮而至,点点滴滴都是故乡的回忆。早就听说村里人的生活变了样,人们的生活也受时代变化支配着,烧煤的灶台通上了煤气,烧饭的大锅变成了电磁炉。如今,在大家庭的群里提起油炸糕,娃们都说它登不上年夜饭的台面,但老人们还是惦记那一口,只盼一年更比一年高。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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