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木 我青少年时期在农村度过。乡村是一个植物的世界,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植物密切相关:吃的是从地里收获的粮食、寻来的野菜;穿的呢,是用自己种植的棉花纺织的粗布;房屋虽多是土坯所垒,檩梁与门窗尽管未免粗陋,也总是木制的。家里养些猪羊鸡鸭,其所食是从地里拔来的野草。门墙之内种植的是椿树、槐树,门外和屋后就是那片稀疏的枣林;绕过池塘,田野上的庄稼和杂草,在不同的季节,变幻着肤色。金黄的麦田,碧绿的青纱帐,火红的高粱,夏日场院里高大的麦秸垛,秋来原野上秫秸攒成的窝棚,都是我少年时代的见证。那些草木既养育了我,也愉悦了我,伴我度过了寂寞的年代。 如今的乡间,耕作手段日见细密,化学除草剂已普遍使用,那些卑微物种的命运真的不能不令人担忧了。譬如米布袋与老鸦瓣,譬如猫眼棵与地梢瓜,哪一个不是经过亿万年的进化才形成的物种,却不知道在哪一天就要永远地消失了,至少在吾乡那片土地上消失了。 ——《东乡草木记》 青岛出版社 采采芣苢 车前草 《诗经·周南·芣苢》中云:“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诗中的芣苢,也就是车前草了。那时候,先民视车前草为野菜,经常采摘,如高亨先生《诗经今注》所说,“劳动人民用它做副食”。 在吾乡,车前是一种很常见的草。道路旁,沟壑边,菜园里,田埂上,随处有它的身影。不过,起初我们并不叫它车前草,却唤作牛舌头棵。它的叶子铺地而生,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开去,圆而宽大,与牛舌头或有某种相像。在当时,也曾觉得这个名字太土,有点叫不出口。后来在陆玑《诗疏》中看到这句话:“幽州人谓之牛舌草”,心里好不快慰。幽州即今北京一带,去吾乡未远,可见吾乡父老口中的这个名字,至少在三国以前就已经有了。 菁菁者莪 播娘蒿 在《诗经》的时代,诗人们则称它为“莪”。《小雅》里有两篇写到这种植物。《菁菁者莪》四章,其中三章皆以“莪”起兴,以生长繁茂的莪蒿来形容人才之盛。《蓼莪》一篇则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由此可见它历史的悠久,而作为审美对象,两千多年前已经进入古人的视野了。 虽然播娘蒿有杂草的性质,常与作物争水争肥,农人们见了必除之而后快。但说实话,播娘蒿的形象并不恶,甚至还可以说有点秀美。如果是单株,它也能长得比较茁壮,然而更多时候它是丛生的,密密麻麻的,所以就显得愈加纤细了。叶子的细密,使丛生的播娘蒿看上去像一片青雾,到了开花的时候,嫩黄的小花簇生于顶端,晚春的风里,轻轻摇曳,甚至有点油菜花的风致。 谁谓荼苦 苦苣菜 近来人们饱餍了甘肥,开始打起野味野蔬的主意,有聪明的人看出了其中的商机。于是,乡野间的清蔬也开始步入大雅之堂。初次在餐桌上遇到这种东西,叩问名称时,却被叫作苦菜。后得潘富俊先生《诗经植物图鉴》,方知《唐风· 采苓》“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中的“苦”,与《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中的“荼”,所指苦菜,即是吾乡之苣苣芽。 《谷风》里的话,讲的是实情。两千多年了,苣苣芽的滋味没有变化,古今之人的舌上味蕾,也似乎大致相同。这可否算是一个奇迹?苣苣芽虽然被叫作苦菜,其实也只是微苦,更多的还是后面的凉脆和清香。 薄言采芑 苦菜 《诗经·小雅·采芑》云:“薄言采芑,于彼新田。”陆玑疏云:“芑,菜,似苦菜也。茎青白色,摘其叶,白汁出。脆,可生食,亦可蒸为茹。”有学者以为,此处之“芑”,即苦荬菜,亦即吾乡之苦菜儿也。陆玑三国时人,以为可食,可见古之人是有食用苦菜儿的习惯的。 其甘如荠 荠菜 荠菜自古就已经是有名的野蔬,大约属于本土物种了。《诗经·邶风·谷风》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在《诗经》的时代,荠菜与藜、荼、薇等,早已受到广泛重视,是重要蔬菜了。 东坡有《菜羹赋》,其序云:“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具而可常享,乃为之赋。”东坡是个达观的人,家贫难致“水陆之味”,就煮“易具而可常享”的苦荠。其法则是“投糁豆”而不加醋和酱,为的是得其“自然之味”。 北山有莱 灰菜 在很久以前,人们就发现了灰菜的食用价值,并且开始采食它了。 《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朱熹《传》云:“莱,草名。叶香可食也。”陆玑注云:“莱即藜也。”在《诗经》的时代,灰菜和薇、荠、蒿等是人们经常食用的蔬菜。到了唐代,王维《积雨辋川作》云:“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意思是蒸藜为菜,煮黍为饭,送给田里劳作的人吃。可见食用灰菜,还是比较普遍的。 言刈其蒌 蒌蒿 《诗经·周南》有《汉广》一篇,其中有云:“翘翘错楚,言刈其蒌。”陆玑《诗疏》以为,蒌即蒌蒿。 东坡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上句用互文手法,蒌蒿满地芦芽也满地,芦芽短蒌蒿也短。北方食用蒌蒿,以食叶为主,南方则同时食茎。南方多水,所以蒌蒿的茎是鲜绿的,比新提的蒜薹还要翠嫩。在常州的一家饭店里,我吃到过蒌蒿炒肉片,那种鲜嫩,在北方是无法想象的。 言采其裩 旋花 古代的黄河流域,旋花被叫作“裩”。这是先贤专门为它造出的文字。《诗·小雅》:“我行其野,言采其裩。”无论是“裩”,还是“旋花”,对于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初我们都叫它“猪芽草”。 采薇之薇 野豌豆 有一次看到一部书,叫作《诗经植物图鉴》,此书介绍《诗经》所涉及的植物135种,且配有彩色摄影图片。一百多种植物之中,就包括《采薇》之“薇”,标题下注有小字,今名:野豌豆。 野豌豆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巢菜。《东坡诗集》卷二十二有《元修菜》一篇,所谓元修菜即是巢菜。诗前有小序云:“菜之美者,有吾乡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余亦嗜之。元修云:使孔北海见,当复云吾家菜耶?因谓之元修菜。余去乡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元修适自蜀来,见余于黄,乃作是诗,使归致其子,而种之东坡之下云。” ![]() 集于苞杞 枸杞 食用枸杞,在我国可谓很有历史,而载之史籍者,亦是连篇累牍。《诗经》中就曾屡次提及枸杞,如《小雅·杕杜》“陟彼南山,言采其杞”,又如《小雅·四牡》“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陆玑疏曰:“杞,其树如樗。一名苦杞,一名地骨,春生,作羹茹微苦。其茎似莓子,秋熟正赤,茎叶及子,服之轻身益气。”说枸杞其树如樗,似不确当,但至少从三国时期,人们就已经开始服食枸杞,却是没有疑义的了。 ![]() 白茅包之 白茅 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白茅也总是正面形象,足见古之人对于白茅的印象也不错。 《诗经·召南·野有死麕》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年轻的猎人猎获了一头野鹿,用白茅包起来,送给他心爱的姑娘,表示倾慕爱恋之意。用白茅包了礼物赠人,并不是这位猎手的发明,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做的,苞苴一词,就是馈赠礼物的代称。 ![]() 蒹葭苍苍 芦苇 芦苇身材高挑,形象美好,每见到它优雅的身影,都让人禁不住怦然心动。《诗经·秦风·蒹葭》状写芦苇,那是其中最美的篇章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白茅的根,那是经常拿来吃的,芦苇的根,《救荒本草》亦云“其根甘甜,亦可生咂食之”。可是,一以埋得深,二以不易得,所以不记得吃过了。但与茅针、竹笋并列的芦苇的嫩芽,我们是要拔下来吃的。那时候,我们叫它菇菇荻。趁人不注意,拔上半口袋菇菇荻,找个阒寂无人处,慢慢咀嚼一番,那可是挺滋润的事。 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以前只注意到河豚与蒌蒿,没在意随处可见的菇菇荻。东坡老饕,他一定琢磨出许多芦芽的吃法,绝不是我们一般的生嚼。 ![]() 绿竹猗猗 萹蓄 《诗经·卫风·淇奥》开头就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关于“竹”,《尔雅》云:“竹,萹蓄也。”《植物名实图考》亦云:“淇奥之竹,古训以为萹蓄。”苏颂《本草图经》云:萹蓄“春中布地生道旁,苗似瞿麦,叶细绿如竹,赤茎如钗股,节间花出甚细,微青黄色”。李时珍则曰:“其叶似落帚叶而不尖,弱茎引蔓,促节。二月开细红花,如蓼蓝花,结细子。”李时珍毕竟细心如发,一眼看出萹蓄与蓼蓝属于近亲。 ![]() 彼采艾兮 艾蒿 我国最早的典籍中,艾蒿一般称作艾。《诗经·采葛》云:“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离骚》亦云:“何昔日之芳草兮,今值为此萧艾也?”其中的艾,指的就是艾蒿。艾蒿还有许多别称,如艾草、冰台、医草、艾蓬、香艾、蕲艾、灸草、黄草、艾绒、艾叶、蒿枝、艾青等。 当年我所看见的艾蒿,一般是栽种在井台边,或者庭院的篱笆墙内。不过,不管长在什么地方,都不必担心谁来折损。小孩子即使再顽劣,有时候甚至会糟蹋庄稼,却很少对艾蒿下手。 ![]() 食野之蒿 黄花蒿 《小雅·鹿鸣》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潘富俊先生作《诗经植物图鉴》,其中有云:“沈括《梦溪笔谈》说:‘青蒿一类,自有二种:一种黄色,一种青色。’黄色者即为黄花蒿,植株色绿带黄色,气味辛臭;青色者为青蒿,枝叶揉之极香。二者都是《诗经》所言之蒿。”所言二种蒿草香与臭的分别,我仍然有些怀疑。香与臭,正如苦与甜,属于同一连续谱,虽然大有分别,却也不无关系,特别到了“极香”的程度,与臭也就相去不远。 ![]() 首如飞蓬 飞蓬 《卫风·伯兮》,有句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关于飞蓬,老师的讲授多依陆佃《埤雅》,意谓“蓬蒿属,草之不理者也,其叶散生如蓬,末大于本,故遇风辄拔而旋”,“秋蓬恶于根本而美于枝叶,秋风一起,根且拔矣”(《说苑》)。”现在知道,所谓枯后根断,只是训诂学家的臆断,并无事实依据。飞蓬的老茎半木质化,在草本植物中已相当硬朗。我曾经尝试拔过成年飞蓬,感觉虽不及播娘蒿抓地之牢,也绝非风力所能折断或拔下。 ![]() 采采卷耳 苍耳 一般认为,我国古代的典籍对于苍耳的记载比较早。《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卷耳,即今之苍耳,这种观点一直延续下来,以为苍耳不仅是药材,且饥时可以果腹。 吾乡人或也知道它名叫苍耳,但言语间,大家还是叫它“驴刺挠儿棵”。在所有苍耳别名中,唯“虱麻头”一名,与“驴刺挠儿”用意相近,都是表达苍耳子黏附于头发上的感觉。“刺挠”为吾乡方言,与“虱麻”二字之义颇为近似。吾乡一带,“驴”字每为骂人话,同时暗含巨大与强烈一类意思。苍耳子周身带刺,且刺皆有倒钩,不小心粘在头发上,是十分讨厌的事。苍耳之好玩儿,也多在于此。 ![]() 芄兰之支 萝藦 《诗经·卫风》有一篇叫作《芄兰》,全诗共二章:“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可见在《诗经》的时代,至少在卫地,萝藦已经是一种生长较为普遍的植物了。 ![]() 维莠骄骄 狗尾草 可能从上古时代,莠草就已经让农人感到痛苦无奈了。 孔子有言:“恶莠,恐其乱苗也。”《诗经·齐风·甫田》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莠草“骄骄”、“桀桀”,不可一世的意态,也真是够气人的了。 ![]() 谭庆禄 著 青岛出版社 此书共六辑,分为野蔬之什、野草之什、果蔬之什、树木之什、作物之什等,收七十六篇文章,大部分篇章直接以草木名题,个别题中嵌以草木之名,涉及植物近百种,多是作者谭庆禄先生少年时在乡间所见者。“东乡”,代指作者的家乡,并非具体的地名,因其位于山东省临清市东部,故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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