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刘一舟:奶奶的麦子

 三驾马车1966 2019-04-01

刘一舟

麦子就像奶奶的孩子,麦子一年年地熟,奶奶一年年地老。

奶奶最后一次亲自收割麦子是在2013年。那时,奶奶还是容光焕发,精神矍烁,年近80岁的她几乎还是满头黑发,脸颊也是红润润的,显得分外健康。奶奶向来都是不知疲倦地劳作着,一年四季,田地里总有奶奶劳作的身影。而麦收时节,是奶奶最忙碌的时候。收麦子是我们全家的大事,奶奶就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指挥爷爷、大伯及时联系收割机,安排全家人提前做好各种准备。

2013年麦收那天和所有麦收时节的天气一样十分炎热,但年迈的奶奶仍顶着烈日坚守在地头,只为亲自收割那心爱的麦子。随着隆隆的机声,麦子一排一排不断地被割倒,随即被吸进收割机的肚子里进行脱粒,金灿灿的麦粒源源不断地从收割机的出麦口流出来。看着饱满的麦粒,奶奶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但过了一会儿,奶奶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因为她发现麦地里还有一些零星的麦子没有被收割干净。她赶忙命令大家把收割机遗漏的麦子割下来,扔进收割机的“大嘴巴”里,让收割机再脱粒。

“麦子收得像个啥!真是不如人割得干净!”奶奶嘟囔道,“漏割的麦子还有那么多,脱得还不干净,倒籽的时候还撒了不少!唉,你们非要用收割机……下午咱们一家再来捡麦子!”

虽然大家忙碌了一上午之后感到十分疲倦,但还是听从奶奶的命令,决定下午一起去捡麦子。

下午,全家人到麦地里捡麦子。那些零星的麦子, 一根不剩地被全部割掉,捆扎起来。那些掉在地上没有脱粒的麦穗,一穗不落地被捡起来,装进编织袋里。那些在收割机吐麦子时遗漏的一撮撮麦粒,被我们一起冒着烈日蹲在地上捡起来。而对那些掉在地上已经与黄土混杂在一起的麦粒,我们却无计可施,计划弃之不顾。奶奶却用那双勤劳的手把它们连着黄土一捧一捧地捧到随身带来的簸箕里,然后端起簸箕小心地簸着。麦粒中的尘土、小石子被不断簸出去,只留下了黄灿灿的麦粒。

二伯在一旁不住地劝说:“算了吧!能捡多少麦子?别再捡了,现在又不是六零年,还缺这一点麦子?!”一脸汗珠的奶奶执拗而坚决地说:“到手的麦子掉在地上,不捡回来多可惜!你们去拾麦穗吧,这些麦粒我来捡!”

散落在麦垄里的麦粒见到奶奶,像是见到了主人,纷纷从大地里探出头来,等着奶奶把它们捡回去。等我们把地里散落的麦穗捡完后,奶奶居然独自从地里又捡回来了少半袋麦粒。这时,奶奶才松了一口气:“行了,回家吧。”

回到家以后,奶奶把自己捡回来的那少半袋麦粒小心地摊开,和我们捡回来的那些麦穗一起摊开在麦场上晾晒。

忙碌了一天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了。有的回窑洞里睡觉去了,有的留在麦场上看麦子,而奶奶又脚不沾地地忙着做饭去了。

下午五点左右,奶奶指挥大家把麦场上的麦粒装进编织袋,计划过一段在天气更热时再晒一次,以便长久存放。奶奶自己拿了一块木板和一个棒槌,把我们捡回来的麦穗放在木板上用棒槌捶打。奶奶打得很认真,她把那堆麦穗上的麦粒一棒槌一棒槌地打下来,一直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从麦场上站起来。接着,奶奶又用那个有着几十年历史的饱经风霜的老簸箕把她捶打下来的麦粒耐心地簸着。麦糠纷纷飞了出去,黄亮的麦粒在簸箕中欢快地跳动着。在奶奶的勤劳和耐心下,我们额外回收了近一袋麦粒。奶奶的节俭、勤劳、恒心让我们全家人由衷敬佩。

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2014年春节,奶奶病了,她病得很重,每天不断地咳嗽、吐痰,饭量骤减,明显消瘦。全家人带着她四处求医,但始终没有确切的诊断。

2014年4月,奶奶在一家医院住院输液近一个月,但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可恶的病魔非但没有偃旗息鼓,而是愈加肆无忌惮。4月底,奶奶只好勉强出院,回到了那弥漫着麦香的家园。两天后,2014年5月2日,奶奶的病情突然加重,危在旦夕。大伯和二伯赶忙从镇上的卫生院里租来了氧气瓶,让奶奶吸氧,但奶奶还是剧烈地咳嗽、喘气,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天下午,我们把奶奶送到了市里的又一家医院进行治疗。奶奶又住院了20多天,可疗效甚微。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奶奶一边输着液,一边牵挂着她的麦子:“麦子快熟了,不知道今年的麦子长得咋样……”

2014年6月,又是麦收时节,奶奶从市里的那家医院再一次回到了家里。此时,奶奶已极度消瘦、乏力,每天不住地喘气,奶奶只能勉强走到麦田边,无奈地看一会儿满地的麦子,就喘着气回家了。当我们把麦子收割回来后,奶奶又独自艰难地走到麦场上,要亲自看看我们收割回来的麦子。她不断叮嘱我们:“把地里的麦子捡干净,不要糟蹋了……”奶奶是再也没有力气簸簸箕了,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把无法处理干净的麦穗、麦粒拿去喂鸡吃。

直到2014年7月,奶奶才在西被确诊为严重的肺腺癌。不久,奶奶开始试着服用一种名叫“吉非替尼”的西药。这也是我们挽救奶奶的最后一根稻草了。所幸的是,奶奶试吃以后效果非常明显,吃了第一粒后她就很快止住了咳嗽,吐痰明显减少。当奶奶刚刚恢复了一些精力后,她勤劳的双脚就又开始在黄土地上奔波了。她时常走到她的麦田里,蹲下来,一根一根地拔掉田地里的野草,尽其所能地呵护她的麦子茁壮成长。当奶奶的病情似乎得到控制的同时,“吉非替尼”的副作用也在不断地表现出来:拉肚子,浑身瘙痒,头发不断脱落。更可怕的是,奶奶仍在缓慢消瘦。

2015年6月,又一个麦收时节到了,金灿灿的麦子笑弯了腰,但奶奶却再也无力弯下腰去捡拾那些遗漏在麦垄里的麦穗了。奶奶已经没有力气走到麦田边了。在炎热的夏天里,瘦弱的奶奶却像是深秋中枯萎的一片树叶。当我们把麦粒收到麦场上晾晒时,奶奶又一次执拗地从家里艰难地迈着脚步走到麦场上,一遍遍地看着那些麦子,像是迎接回家的孩子,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关注她心爱的麦子了。“把麦子晒干,装在东房的麦囤里。”奶奶一再叮嘱。临走时,奶奶再三叮咛我们:“到地里再看看,把掉下的麦子捡回来。”

奶奶每天都在和病魔顽强地抗争,她强烈地渴望活下去,她想继续劳作,继续收割,因为劳作就是她的生活,麦子就是她的牵挂。我们全家人也都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心愿:希望奶奶能再迎来又一年的麦收。

2016年6月,又是麦收时节。如今的奶奶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奶奶往日那健康的身躯瘦得只剩下34公斤,奶奶已完全是瘦骨嶙峋了,即便是走短短的几步路,奶奶都要急促地喘气。奶奶基本上只能在卧室床边吃力地走几步路了,她也只能在卧室那么点空间里艰难地活动了。

“今年的麦子……咋样?”躺在床上的奶奶时常念叨着,“麦穗……饱不饱?”

“好着呢!”大伯说,“你别操心了。”

6月中旬,天气炎热的一天,我们把麦子再一次收回了家。今年的麦子仍是黄灿灿的,比往年更饱满些。“我想到……麦场上……看看。”奶奶说。于是,我们推着轮椅,把奶奶推到麦场上。见到今年可爱的麦子,奶奶那黧黑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奶奶喘着气说:“今年的麦粒……长得很满。到大暑天……再好好晒晒,装在东房的……麦囤里。”那天,奶奶的情绪不错,奶奶眼前那一大堆麦子,是一群回到了妈妈身边的快活的孩子。

是的,麦子熟了,奶奶更衰弱了。

可怕的病魔仍在贪婪无情地侵蚀着奶奶的身体。进入七月份,奶奶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曾连续三天,奶奶咽不下一口饭。奶奶已经虚弱到不能自己下床在床边大小便了。有两次,刚强的奶奶没有喊我们,而是自己挪动着下了床在床边小便,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三分钟,奶奶站起来时却两腿无力,呼吸急促,以致晕倒在床边。显然,奶奶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在她劳作了一辈子的黄土地上辛勤地行走了。

每当我们问躺在病床上的奶奶想吃些什么时,奶奶总是微微摇摇头,有气无力地低声说:“不吃。”有时,被我们问得急了,奶奶就喘着说:“那就……下一点……面条吧。”或者说:“就用开水……泡一点……馍吧。”在勤劳节俭了一辈子的奶奶眼里,麦面做成的面条和馍馍,就是最好的饭食。

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凌晨三点,奶奶呼吸憋闷,他艰难地说:“我……难受死了,……有啥药……,给我吃……,不活了……,不活了……”看着万分痛苦的奶奶,我们心急如焚,备受煎熬。我们迅速联系救护车,让奶奶吸上氧气,把病危的奶奶连夜送到县医院进行抢救。

奶奶在和死神做着最后的抗争。

奶奶躺在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当她从半昏迷状态醒来时,她又一次想到了她的麦子。她艰难地对二伯和爸爸说:“趁个……好……天气,把麦子……再好好……晒晒。”

黄土地是奶奶一生钟爱的家园,而麦子就是奶奶生命中的另一群孩子。

望着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骨瘦如柴的奶奶,我们都记着她的话:“趁个好天气,把麦子好好晒晒。”而今,我们只剩下了一个真诚的祈愿:“上帝啊,让奶奶平安地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也许是听到了上帝的召唤,在县医院勉强只住了三天,奶奶就坚持要出院回家。

“今天天气不错,咱们把麦子晒晒吧。”奶奶出院后的第三天,爸爸向大伯和二伯提议。其实,我们都知道,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晒麦子,不只是为了了却奶奶的一桩心愿,也是在为奶奶的远行做好准备。

“把……场上……的……麦粒…扫……干净……”当下午我们把晒好的麦子运回来往东房的麦囤里倒时,病床上吸着氧气的奶奶两次这样叮嘱我们。

又过了三天,2016年7月20日下午6:58,奶奶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7月22日上午,在我们悲痛的哭声中,奶奶被安葬在我们家的麦田里,安葬在奶奶耕耘了一辈子的黄土地里。

可怜、可爱、可敬的奶奶啊,明年麦子成熟时,我们是再也见不到您了,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您永远与您的麦田和麦子融为了一体……

(2016年8月21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