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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林洋村的番钱事件(外二篇)

 柏涂hyzvi9113s 2019-04-01

古林洋村的番钱事件

古林洋村够古,据家谱记载它建于宋朝。可古林洋村却与“洋”字没有任何关系,村庄斜立在半山腰,房子依着山坡的纹路一排一排地建,像是夏天雨后林子里生长出来的苦菇,挨的紧。房子清一色的土木结构,一致二层半,然而,村子正中央的那一栋却只有一层,当地人叫土仓,以别于有柱子有阁楼的乡村木屋,叔公一家就住在这座全村最矮的土仓里。他家还有一个是全村唯一的——就是全家都是男人,他和他的四个儿子,没有女人。

叔公的房子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断瓦残垣。下雨的时候,家里的水桶、盆子之类的全部都会派上用场,或放在散发着味道的床上,或放在昏暗的厅里,接纳从瓦楞渗漏下来的水。房子破落与没有女人好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其实都是同一回事。叔公的四个儿子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人也长的不赖,可媒婆却说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住破房子的人。据说当年我的叔婆之所以跑掉,也与叔公一直无法修建新房有着莫大的关系。

事实上,叔公的土仓最早曾经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土仓是他的父亲,也即我的曾祖父修建的。听说我的曾祖父一辈子折腾盐巴生意,不小心成了村里的首富,买了许多田地,土改时被定为地主,田地充公了,想不开,突发脑溢血撒手而去,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曾祖父死去时叔公的幺儿子刚刚出生,可叔婆不顾,跟一个野男人跑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她气愤自己的男人没用,让我的爷爷,也就是她的大伯独占了曾祖父留下的一瓮子番钱。

秋收结束后的一个晚上,叔公带着四个儿子敲开了我家的门,来与我爹我娘商量扒房重建的事情。我爹满脸肃穆,瞒着我娘向他任教的小学借了一笔钱交给叔公,我娘不太情愿地答应了帮叔公承担煮饭煮点心之类的女人活儿。

八岁的我听得心潮澎湃,晚上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村里大户人家建房的盛况。每天几十号人在厝基上忙碌,飞沙走石,转眼间石磡成型,土墙耸立;木工们目光锋利,心到手到,劈直了一根根柱子、椽子与横梁,又魔术般地组装叠拼,一座飘着原木香味的两层半新房子抖然落成。更重要的是,我娘餐餐都会煮上一大桌子好吃的饭菜,每天傍晚都有粉丝、面条之类的点心,我娘还常常偷偷地往我碗里夹块又大又肥的红烧肉。

可实际情况却是在厝基上忙活的通常只有叔公父子五人,那些按照乡村规矩应该前来助工的邻居们总是千般推脱,工程进展十分缓慢。砌磡、做木和筑墙之类的技术活不得不请人帮忙,叔公求爷爷告奶奶,经常是好不容易才拉齐人马勉强开工。可这时,我娘又会在师傅的面前抱怨每天都要贴油贴盐的。

砌磡的头一天大太阳,一共十个人在厝基上忙碌,挖了一个上午的地基,大家又累又饿,不等招呼就回我家洗手洗脸等着吃饭了。我娘紧赶慢赶,总算把大伙请上饭桌,却发现少了叔公一人,就使唤我去叫他回来。

我家离厝基五分钟路程,我一阵小跑,看见叔公正抡着镢头在挖什么。“咣当”,叔公落下的镢头碰到了硬物,我凑近一看,泥土里有一个瓮子形状的东西,刚刚被刨碎了一个口子,旁边新躺着一枚番钱。我认得番钱,就是书本上说的“袁大头”,上一年我爷爷临死前给过我爹一枚,一模一样的。

“翁,你捡到番钱啦!”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叔公一愣,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急忙用双手扒土盖住瓮口和旁边的那枚番钱,然后沉下脸,冲我吼道:

“呒甲煞囡,目睭长到哪里去?这是破铁片!快回去跟你娘说,叫他们先吃,我收拾一下就来。”

无端受指责,我不高兴,慢腾腾地回到家里。我娘问我:

“你没叫回你翁啊?”

“翁挖到了一个瓮子,里面好像有番钱,他要收拾完才回来。”我没好气地答到。

饭桌上吃饭的人立马石化,然后都哇了一声,跟着我爹我娘跑向了厝基。砌石师傅大老远就喊到:

“老货,你找到你爹的番钱了?”

叔公还呆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疑惑地看着跑向他的人群,说:

“什么番钱啊?”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叔公。“啪”,突然听到一声脆响,脸上热辣辣的,原来被我爹狠狠甩了一巴掌。

“短命囝,作说作舌,从小就不学好,看我晚上打死你。”我爹咆哮起来。

众人看着哇哇大哭的我,感觉很无趣,悻悻地散了。

委屈、愤恨、狂怒,整个下午我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大人们真不可理喻,明明是事实,为什么要撒谎?而且就算我看错了,也有必要跟一个小孩子这么认真吗?令我惊讶的是平素一贯温柔待我的娘,对这件事也不表态,整个下午态度冰冷,好像我爹打的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儿子。直到晚上睡觉前,她才抚摸着我红肿的脸,责怪我爹下手这么重:

“你也真下得了手,万一囝说的是实话呢?”

“哪能是实话,是实话公社干部明天就会找上门来了。”我爹怜悯地看着我。

我娘听后有点慌张,转头叮嘱我以后不许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你白天看错了。

我仔细想了想,感觉我娘说的有道理,自己应该是看错了,要不,一向慈祥的叔公怎么会骂我呢?可是,我明明看到的是“袁大头”,圆圆的,中间一个胖胖的头像,很丑的那种。我有点恍惚,番钱这种东西,好像不太吉祥,我第一次见到它后不久我的爷爷就没了,这次我又见到它,是我的叔公也要没了吗? 

此后,叔公的房子盖的出奇顺利,叫工叫师傅顺畅了许多,我娘再也没有抱怨过要贴油贴盐了。

我又疑惑了,看来番钱也是可以带来好运的。想了很久,感觉番钱这种东西,就如看见漂亮女生时的心思,让大家知道了就是悲剧,而如果藏着不说,它却是一个喜剧。

如今,叔公的房子又成了老房子,旁边建起了许多更高更漂亮的砖房。只是叔公早就死了,他的四个儿子也不再住在那里,都搬到城里去了。

讨新妇

乡村里骂人最毒的一句话是“呒人绝代断火烟”。

我叔公的幺儿子自幼调皮,经常欺负邻居家的孩子,最后的结局都是被欺负孩子的娘冲到我叔公家指着我叔公的鼻子大骂“呒人绝代断火烟”。这时我叔公总是红着脸,感觉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

我对村子里的女人素无好感,骂孩子骂老公骂公爹公婆不说,像我叔婆那样风骚跟野男人的也不是没有。直到后来我爹教我读《孟子·离娄上》,里面有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比起女人撒泼,没有女人才是更大的不孝,也就无怪乎讨新妇一直是乡村人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事情了。

那时我十一岁,小学还没有毕业,但好像洞察了乡村生活的密码,我用这个密码解读村子里的老老少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我上房子的大伯,从小就没有娘,原来以为她娘也如我叔婆一样跟野男人跑了,可事实却是他娘是他爹租来的,生下他后租期满了也就走了。新社会不允许这种租妻制度存在,村子里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也就不如我大伯他爹那般幸运,只能做一个不孝子了。

为着传宗接代的伟大事业,村子里的男女节俭度日,绝不在无用之处浪费一个子儿。天道筹勤。多数家庭积攒了一二十年的力量后,也终于可以风风光光地为儿子娶上一门新妇了。乡村的新妇谈不上漂亮,最常见的是奶大屁股大,身体十分强健的那种,唯一的理由就是好生养,又会下地干活。这种原始的审美观在现代妇产科学和网络技术的冲击下,理由的根基已经被淘空了,但直至今日,乡村讨新妇的标准还是没有改变。

下房子的堂哥家却是另外一种情形。到了讨新妇的年龄,他爹他娘用他的妹妹跟隔壁村一家人换亲。双方的女儿同一天出嫁,双方的儿子同一天结婚,通常父母上午哭着把自己的女儿送走,下午又喜笑颜开地迎来了新妇。这其中父母心中的悲喜旁人恐怕无法体会,同样,也就更没有人在乎被嫁为人妇的女儿的感受了。

我左房子那家人养了两个儿子,又抱养了一个童养媳。童养媳是乡村父母积攒力量的另外一种方式,孩子从小带着亲,成本也小,许多家庭都会这么做。邻居家的童养媳叫小翠,从小我们都不叫她名字,而叫她庄子老婆。庄子是她的哥哥。小翠从小就干家务,父母还会不时打骂她,她的庄子哥哥也经常欺负她。后来她长大了,死活不肯嫁给庄子,被父母打了一顿后跑出去打工了。再后来她带回来了一个男人,给了父母一大笔钱让他们给她哥哥讨新妇。

叔公家盖了新房后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给四个儿子讨新妇了。

我对他家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评估,虽然有新房子,但没有童养媳,没有女儿可以换亲,将来也没有公婆帮助带孩子,这事难着,但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即是让他的儿子倒插门到外姓人家去。我马上又否认了自己的思考,倒插门生出来的囝要跟外人的姓,那也是绝后,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想到事情走出了与我预计完全相反的轨迹。邻村有两户人家主动托媒婆上门,分别相中大的两个堂叔,下了定金以后就结婚办喜事了。准备儿子结婚的那段时间叔公精神很好,每天夜里家中灯火长明,我娘看到心疼,会从嘴里淡出“败家”两字。我心里也不能接受他们浪费电能的行为,有一天起了大早就去敲他家的门,没有人应答,我一推门就开了,原来虚掩着。我心生纳闷走近屋子,除了灯是开着哪有一个鬼影?心中有点害怕,我急忙退出房子,却遇到了一脸疲态的叔公父子五人鱼贯而入。

“翁,这么早你们去哪了?”

“他舅舅生重病住院了,夜里急着赶去,灯也没关。”

我心里狐疑,琢磨了几天想不明白,想告诉我娘。不想我娘那时正呼天抢地地号啕着,原来我家离村子很远的一片杉木全部被贼偷伐了。

“什么呒人绝代断火烟的,这是我给儿子讨新妇打家具用的树林,全部砍光光的。”

我娘要我爹去派出所报案,我爹撇撇嘴,说报案有个鸟用,破不了案,回头还要请所长吃饭,花钱送贼啊?

我算是看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两个新妇入门后不久,叔公请来了儿子的舅舅做公道,让两个成家的儿子自立门户。大儿子住左边,二儿子住右边,他与两个小的住在左厢房里。再过一年,两个新妇都添了囝,屋子里热热闹闹的。

叔公愈发苍老,但他还是不停的忙碌。先是花钱向人贩子买了一个四川女人给三儿子当新妇,又让幺儿子倒插门到同村王姓人家当上门女婿。

儿子们都添了孩子以后,叔公儿孙满堂。他终于走出了窝囊的阴影,应该有种功成名就的感觉吧。可是,他依然落寞,特别上了七十岁无法下地干活以后,他就像一个闲人,终日无所事事,媳妇们不当他一回事,孙子孙女也不讨喜他。王姓的亲家还几次找他和我爹,要叔公把那瓮番钱平分给儿子们,省得又如我曾祖父一样不明不白的。

七八十岁的老人就如村子里废旧的农具,不仅没用,扔在哪里也都占地方,很不受待见。看着叔公的样子,我心里有点恐慌,我在一天一天的长大,我长大后不免也要讨新妇,我讨了新妇后,我爹我娘也老了,那时我的新妇也会不待见他们吗?

修坟墓

叔公去世时我刚刚研究生毕业分配在省城工作,倒了几趟车赶到村子时,正要入敛封棺,我扒开哭泣的人群与他最后面别。都说亲人送别时尸体会流泪或滴血之类的,但我没有看到,也许我不算他的至亲吧?反倒觉得他那瘦得只剩下皱纹的脸,加上发黑的嘴唇,就像儿时他家破土仓墙头枯萎的野草,样子寒碜的吓人。

丧事办的很隆重。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邻村也来了许多人。道场做了整整一周,能够表示孝道的仪式我的堂叔们都用上了。

我看了直想发笑,叔公还活着的时候你们这些儿子都哪儿去了?叔公生命的最后五年,四个儿子全部离开村子到城里讨生活去了,剩下一老头独自过日子,特别我爹我娘被我接到省城后,他的状况只能用孤苦伶仃来形容了,甚至最后脑溢血摔倒也没有人发现,更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火化的那一天,我与我爹跟堂叔们一起去了火葬场。我守在焚尸炉边,看着殡仪工将叔公的尸体推进炉子,又从观察口看到炉子里窜起的火苗,先是烧着尸体头部边上的纸钱,然后是毛发和衣服,接着全身腾起火光,最后油尽灯灭,一切归于平静。我突然感觉,这像极叔公的一生,最先烧起来的纸钱,不正是他从地基里刨出来的番钱吗?此后,他的人生进入高光时段,燃烧着自己,最后灰飞烟灭。我甚至想起了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

我的烈火注定要焚毁一切!

我既吸引生命,也召唤死亡,

把这微薄的礼物献给烈火。

火焰向来喜欢轻盈的物质,

去年的干树枝、花环、言语。

有了类似的养料火焰更猛烈!

等你们站起来,比灰烬还纯洁!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请你们珍惜我高贵的生命!

我熊熊燃烧,我烧成灰烬!

但愿你们的黑夜能变得光明!

回到村子后堂叔们又与我爹和我商量,两个意思,一是要为叔公建一座全村最大的坟墓,二是想把坟墓建在当年当年他们父子偷伐我家杉木的地里。我撇撇嘴,心想如果生前不孝顺,死后又何必再隆重呢?只是我给他们面子没有说出口罢了。对于骨灰去处的问题我还真的认真思考过,我一直认为,留着骨灰占地,又要麻烦后人祭扫,还不如找个干净的地方倒入江海,一了百了。

我爹并不同意我的看法,在他看来,死亡不可避免,有人照顾与没人照顾都是同样的结局,又何必纠结堂叔们是否尽到了孝道?何况几个堂叔还是不错的,给吃给喝,偶尔也会回去看看。我爹说的是事实,但我怀疑堂叔们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爹的威望,或者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

修墓的事情很快就搞定了。圆墓之日,堂叔们办了一个宴席,请了四野八荒的乡亲吃吃喝喝了一顿。大家散去后,四个堂叔又聚到了我爹跟前。我爹喝了点酒,心情很好,说人生三件事,建房、讨新妇、修坟墓,头两件是你们爹替你们做,最后一件你们替他做,他可以无憾了。堂叔们嗫嚅了一阵,最后表达了要把老房子拆掉重建的想法,我爹听后哈哈大笑,说:

“你们搬出去就不可能回到这山旮旯了,手头又不宽绰,何必再建呢?说实话,是不是你们还不死心那坛番钱啊?让你侄儿说说吧。”

我接过话荐:

“这是一个乡村智慧的故事。当时叔公怕你们讨不到新妇而勉强建房子,可穷的没有人愿意帮忙,叔公就与我爹合计,演出了一出苦肉计。”

我爹很满意地看着我说,你小子早就看出来啦?

我看着惊愕的堂叔们,补充说:

“如果有番钱,叔公还要摸黑带你们瞒着我娘去砍伐我家的杉木吗?那个瓮子,从头到尾都空的。”

“错!从发现的那一天起,瓮子里的银元一直都是满的。”我爹并不满意我的解说。

我才发现,乡村从不缺乏哲学家。

(图片: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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