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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望

 平型关杂志 2023-10-18 发布于山西


春   望

张萍花

“二春,你姐呢?这死丫头又跑哪去了?”

突如其来的怒喝,把二春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洗衣盆没端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头,爹黑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

“姐,姐说,去找她同学了……”

“死丫头,这死丫头,说了让她在家里等着哩……”

爹嘟嘟囔囔地骂着,双手揣在棉衣袖筒里,一脚踹飞了二春的洗衣盆,走出了院子。

二春低垂着眉眼,伸出长满冻疮的手,把在地上滚了几圈的木制洗衣盆翻过来,几件才投洗干净的衣裳又都沾染了泥土。

春寒料峭,河野里有的地方还结着冰,河水冷得刺骨,别人家都在家里洗涮,可以兑点热水。除了自己家。

家里的柴火总是不够烧。爹除了生产队里分配的营生,再不会伸一下手。要烧炕,要做饭,光靠队里分的那点儿秸秆,烧不了几天。她们娘仨一有空就去刨茬子、耧树叶、捡树枝,可也添补不了多少。

二春叹口气,又向河边走去。


二春知道姐去哪里了。

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姐姐春春也并没有享受过多少偏爱。

春春出生在四月初,当时娘正在河地插秧,突然就提前发动了。一个队里的婶子们在田头上围了一圈,把她接到了这个世界。

爹过来看了一眼,问了声:“男娃还是女娃?”听说是个闺女,爹扭头就走,继续担秧去了。二大娘脱下自己的褂子,把她包裹了起来。

爷爷说,生在春天,就叫春春吧。

春天是个好时节。万物复苏,万物萌生,春天总是有希望的。

到了第三年她出生时,爹听说又是个女娃,看也没看,窝在大队的饲养院里,和一群闲汉闲谝道古,一连好几天没回家。

娘每每说起这些,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娘说,我对不起你爹,没给他生个带把的。

二春不知道自己和姐哪里不如别人了。

姐妹俩都长得俊。修眉俊眼,浓密卷翘的眼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黑白分明的眼仁倒映着人,浅浅一笑,就像柔软的白云轻轻拂过心尖,让人心里软乎乎的。

村里老人们都说她姐俩长得像去世的奶奶,她年轻时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媳妇。

姐俩手脚也利索,田里家里的营生都能拿得起来。村里人说起来,谁不夸王老三生了两个好闺女。

春春生性好强,在家里打闹拼命,才让爹松了口,去县城里读完了初中又读高中。不像她,在村里学堂一念完小学,爹就让她下地挣工分了。

二春哭过,也求过,这一次,爹却说什么也不肯再松口。

爹说,女娃娃能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行了,念那多书有啥用?

娘躲在角落,嗫喏着想说什么,爹一瞪眼,娘就一声也不敢吭了。

春春高中毕业后,再不甘心也还是回了村。和妹妹二春比,她更高挑白净一些,看着就不像个乡下姑娘。

说也奇怪,几乎相似的眉眼,搭配上不同的气质,在春春脸上,就是夺目的漂亮;在二春脸上,就是看着很舒服,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二春上工早,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黄。可她比姐姐多了一对酒窝,不笑不说话,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倒是喜欢二春多一些。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段时间许多人家明里暗里上门探爹娘的口风,爹都没松口。


二春明白爹的心思。

那天,隔着院墙,她听见爹和村里给人保媒拉纤的牛牛叔说,要给春春找个好人家。

啥叫好人家?彩礼给得多呗。

爹一直觉得自己没儿子,对不起列祖列宗,死了也没人给自己摔盆打幡,想过继个堂叔家的孩子。

堂叔家穷,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一条破棉裤轮着穿,谁出门办事谁穿,其他人围着条破棉被在炕上瑟瑟发抖。

可人家儿子多呀!

一色的男娃,从大到小一排溜,看着就让人眼热。大娃比春春小一岁,今年十七了,个子比磨腰困脚的堂叔还高一头。最小的五娃也快五岁了,就是瘦,脸上身上都是皮包骨,两条肋排突的吓人。

没办法,家里穷呀。长嘴的多,挣工分的少,堂叔两口子累死累活,才能给一家人混个水饱。

农忙的时候两顿饭,平时一天就一顿。一盆子茭糊糊,一人一碗就没了。锅碗盆子都用不着洗,用热水涮了一遍又一遍,几个娃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再去舔一遍。

爹早就瞄准了堂叔家的几个男娃,看着哪个也喜人。就是大娃是长子,要顶门立户的,肯定不能过继。二娃像堂婶,一说话就脸红,过继过来是要顶起自己这房门户的,这性格太绵软了怕是不成。三娃最是顽皮,除了冬天,一天到晚不着家。四娃五娃还小,看不出个好歹。

爹把堂叔家的几个孩子在心里盘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四娃和五娃中选一个。爹和娘说了,娘只是流泪,不说话。

娘生二春后没保养好,月子里就要操劳一家人的生计,落下了毛病,后来好不容易又怀了一胎也没存活住。娘一直觉得,那个肯定是个男胎。她的儿子,都没能看这个世界一眼,现在,她却要给别人养儿子。

过继也不能白过继,得给堂叔家一笔钱,买断娃和父母间的血脉亲情。可家里没钱。这些年,爹因为没儿子,一直提不起劲来,啥也得过且过。家里没存下几个钱,现在要过继儿子,还要给儿子将来起房娶媳妇,没钱怎能行?主意就打到了春春姐妹身上。

二春知道姐有个喜欢的人,那是个在村里借住过的地质勘探队员。二春看见过好几次,一向清冷的姐,和他说话时,脸红红的像熟透的红苹果。那人也眉眼含笑,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硬塞给了姐。


昨晚,从来不待搭理她们姐妹的爹对春春说:“你牛牛叔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明来家相看,你收拾收拾,就在家等着。”

娘去悄悄打听了,说是城里吃商品粮的,死了媳妇,留下三个半大小子,想找个乡下媳妇照看孩子。

一大早,天还没亮,春春就起来了,红肿着一双眼,悄悄溜了出去。二春知道,她去找那个人了。快中午了,牛牛叔领着一个黑壮的中年男人进了二春家,二春才发现,原来爹也会笑。

爹点头哈腰,对那个看上去比他也小不了多少的男人陪着笑脸。二春却想哭。

姐还没回来。爹说,春春不在,就相看二春吧,都一样,二春比春春还能干哩。

娘扯扯爹的衣襟,“她爹,二春还小……”

爹瞪娘一眼,“拾掇饭去!”

那个男人斜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屋里,灰扑扑的房间里,靠窗是一盘大炕,窗上还有过年贴的红艳艳的窗花。靠墙立着个大洋柜,旁边齐平叠放着几个木板钉的箱子,上面裱糊着旧报纸,看着倒也整齐有序。伸出一个指头,一抹,没灰尘,都干干净净的。

他满意地扯扯嘴角,问二春:“会做饭吗?”

二春低着头,一声不吭。

“死丫头,说话呀!”爹狠狠拧了二春一把,“会,会的。她们姐妹家里家外的营生都会的。”

男人说:“我家里的情况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在屠宰厂上班,爹走的早,娘岁数也大了,家里还有三个娃,离不开人照顾。如果没问题,咱就早点定下来。”

二春猛地抬起头来:“我不同意!”

“有你说话的余地吗?!”

爹狠狠一巴掌拍在二春背上,二春一个趔趄,眼睛红了。

娘进来把二春拉进了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眼泪滴滴答答地淌。

二春没哭。她知道娘软弱,爹狠心。可她没想过,爹能这么狠,为了儿子,她才十六岁,就能狠心卖了她。

春春一直没回来,哪怕半个月后,二春结婚出门也没回来。

爹说,春春的同学给她在城里找了个工作,回不来。村人们说,春春跟人私奔了。

七六年的这个春天,在二春的记忆里,冷得浸骨。


二春结婚已经快一年了,再没回过娘家。

嫁到了城里,村里有人羡慕说酸话,说她男人工作好,肯定能天天吃上肉了。二春却宁愿用这些换回时光倒流。

她一下子就长大了,再不能在娘面前撒娇,也不能在姐姐面前叫苦。她,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老大比她小不了几岁,十一岁的皮小子,领着两个弟弟,在她的被窝里放虫子,往她的饭碗里吐口水……各种方式和她捣蛋,想把她撵走。

婆婆说:“娃还小,不懂事,大一大就好了!”

男人下班回来,二春思虑再三,还是问出口:“老大老二是不是该去上学了?”

“老大上过几天,后来说啥也不去了。学校里也学不下个啥,看他们吧,不想去就不去。”

二春就奇怪了:居然还有人不想上学了?想起自己当年哭着和爹保证:只要能让自己念书,家里的营生自己都包了。可最后,还是……她就难过得又红了眼圈。

第二天,二春叫过三个孩子,郑重地和他们说起上学的事。

老大翻着白眼,啐了她一口,骂声“坏女人!”跑了。八岁的老二学着哥哥的样,啐一口,扮个鬼脸,也跑了。老三还不满四岁,力气小,啐出来的口水糊了自己一脸,他随手用袖子一抹,嘻嘻笑着,摇摇晃晃地追着两个哥哥也跑了。

二春木着一张脸,想,原来真的还有人不爱念书呀!

她听见他们去和奶奶哭嚎,说后娘坏,不要后娘。奶奶悄悄地说:“乖娃,别怕,有奶奶了,后娘管不了你们,她就是来伺候你们的。”

老太太以为她听不见。

二春蒙在被子里哭了一顿,爬起来,洗把脸,照样得给一家子的老老小小做饭、洗衣、收拾家。

男人对她还好,毕竟二春年轻漂亮,又是新婚,男人还稀罕着。借工作便利,他时不时拿些猪大骨、猪下水之类的回家,给一家人改善伙食。

城里的吃食的确是比乡下好,二春却一天比一天瘦,就像墙角那朵还没绽放就枯萎了的花骨朵。

婆婆像防贼一样,家里的箱柜都上了锁,钥匙就挂在她的裤腰带上。二春花一分一角也得伸手要,买什么,买多少,为啥买,都必须交代得清清楚楚。做饭的时候婆婆不错眼地盯着,直怕她偷藏了米面,拿回去补贴娘家。还不时拿话凿打她:彩礼要了八百八,结果就穿来一身衣服,驴粪蛋表面光,乡下人上不了台盘……

二春手脚闲不住,巴掌大的小院子里,留了出进的石子路,其余的空地都开出来,种了菜,栽了葱,绿茵茵的看着就喜人。

邻居大婶看见了,夸奖说:“建国娘,你家这新媳妇不错呀,真能干!”

婆婆撇撇嘴,“乡下人么,就会种个地。”

洗衣裳用的水多了,做饭用的煤多了,电灯开的时间长了……婆婆拉着一张脸,嘀咕着二春败家,不心疼男人一个人挣钱养家不容易。

在婆家的二春,做事缩手束脚,再没了以往的爽利劲。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这个家,她再努力也融不进去。

婆家不是自己的家,娘家也回不去了,二春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二春的脸上再没有了笑,那两个深深的酒窝,似乎都盛满了愁苦。


结婚第四年,二春怀孕了。

才五个多月,肚子就像吹气般大了起来。她一手拉着逃学回来的老三,一手扶着酸困的后腰,向学校走去。

前年恢复了高考,西街上杜家下乡的闺女考上了京城的大学,整个街道都轰动了。二春也悄悄去看了,那闺女黑瘦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言谈举止都非常自信大方,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让二春很是羡慕。

家里婆婆和男人一合计,娃们还是得念书才有前途,就把三个娃又打包送进了学校。只是,老大和老二这几年已经玩野了,在学校里怎么也坐不住,打架旷课成了家常饭,婆婆又护着不让管。好在老三还小,应该还能扳回来。

老三磨蹭着不肯走,二春有了身子又不敢硬拽他。她叹口气,弯腰低头问:“为啥又逃课了?不念书你想干啥呢?”

老三低头不吭气。

再问,突然,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伸手猛力向她推去,嘴里嚷着:“用你管!”一扭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啊——”二春惊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地一手护住肚子,一手撑地,那手腕钻心地疼,怕是骨折了。肚子也一抽一抽地疼,一股热流涌出,血很快洇湿了她的裤子。

初秋的阳光还很炽热,晒得马路热乎乎的,二春的心却一阵拔凉。

路人看见有人摔倒,忙围了过来。一个热心的婶子认出了二春:“这不是建国媳妇吗?怎的摔倒了?快,快送医院!”

二春在医院抢救了半天,还是流产了。医生说,可惜了,两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男人被找过来交了住院费,就又匆匆走了。婆婆过来看了一眼,说要回家做饭,再没露面。

二春像死了一般,无情无绪地躺在病床上,不哭,也不说话。

她第一次思考,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要过下去吗?

她一直知道的,她的孩子,并不被期待。

男人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传宗接代,对她的怀孕浑不在意。婆婆暗地里埋怨,家里六张嘴就靠建国一个人养活,再添丁进口的,建国怎能养活得过来。

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家也从来没闲过,为了补贴家用,糊火柴盒,钉扣子,做媒球……街道办能接的营生她都做过。

她不信,靠自己的一双手,她养活不了自己!

娘总是说,女人要认命。可这一回,她不想认命了!

一滴眼泪划过脸颊,落到枕头上,转眼没了痕迹。

第二天傍晚,二春一个人出院回家了。男人还没回来,婆婆躲在屋子里没出来,三个娃照样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咋咋呼呼。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也没有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二春面无表情地跨过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战场”,径自进了自己住的屋子。从今天起,她要为自己活一回了。

她听说南方人可以自由摆摊做买卖了,不会再被当做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她还听说有的工人竟然辞职去南方了……

二春的心,又一点点地活了过来。

她和男人连结婚证也没打,严格说来,并不算真正的夫妻。当年是因为她年龄小,不能领证,户口迁出来一直挂在居委会。现在看来,未尝不是好事。

二月初,二春悄悄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是一趟运货车,二春用攒了半年的钱买了两包烟,司机同意了让她在货物旮旯里呆着。

车厢里又黑又闷不透气,二春裹着旧棉衣,啃着自带的冷窝窝头,心里却一片敞亮。

严冬已过,春日将至,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作者系繁峙县二中教师,县作协会员,《平型关》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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