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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九) 作者:亚宁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19

夜半炮仗响

外人眼里,婚后的刘三亮像换了个人一样,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村里的一帮年轻人还想像过去那样和他往一起搅合,都被慢慢的疏远了。那帮小子就骂刘三亮没出息,娶了老婆忘了朋友,造谣说他怕老婆,还有说那黑玉英床上功夫了得,把男人迷缠的都变了性子,每天天不黑就睡觉,哪也不让去。在黑香娥看来,小俩口结婚后感情挺好,特别是儿子身上的那些个懒毛病,好多都克服了。她心里高兴,时不时到这边走走,有时住上两天才回去。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黑玉英还是肚子平平,黑香娥就疑问起来,私下问侄女究竟是咋回事情。这下问到了疼处,黑玉英不好意思又委屈地说:“三亮他、他有毛病。”黑香娥愣了一下,先是疑问,后是着急,说:“这不可能吧?你们俩个愣娃娃,咋不早给我说呢。看我这当娘的,真是白活了。”黑玉英说:“三亮他不让说。”黑香娥急躁地说:“我这个愣儿哟,这么大的事你们硬给我纸里包火包了一年多。”

黑香娥把儿子媳妇叫到了一起,也不避讳什么,直言直语问了情况。刘三亮说自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没结婚前还觉得好着呢,结了婚反倒不行了。黑玉英委屈地说难道还是自己的责任不成!两个人互相生气,黑香娥平息着争执,疑问地自语说:“咋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她猛地想起了一桩往事,顺口说道:“三亮小时候,一次把个顶针子套在鸡鸡上,谁想越往下取越紧,后来还是当地的一个老中医出主意,用一盆冷水弄绵了才取下来。难道留下了后遗症?这不可能,都过了多少年的事了。”黑香娥就问儿子,刘三亮生气趔着走了。黑玉英红眼问:“姑妈,那我们现在该咋办呢?”黑香娥安慰说:“傻娃娃,你不要着急,我会给你们想办法的。”

刘三亮开始吃药,苦甜的中药味在村子里飘散开来,药渣在粮仓的顶上晒的到处都是。这种熬过喝过而又不倒掉的药渣,据说 经太阳再一晒,吸进了阳光和露水,再熬煮药效会更好。其实,这只是人们伪饰贫穷,想把药物更充分地利用而想出的冠冕堂皇的说法。

刘家的药味和药渣引发了村人丰富的想像力,特别是赵黑迟结婚,老婆已经腆着大肚子要生孩子了 。这种对比,加上黑玉英模样俊俏招人的非议,这就有了刘三亮的女人是石女子,中看不中用。后来知道是刘三亮在吃药,又吵吵说刘三亮的那个东西不行。

这一说让刘三亮原本虾弓的腰,在人前说话不自觉就矮了三分,也为人们与他插科打浑留下了话把子。有些年轻气力壮的人就在黑玉英面前不自觉出阳刚的扭捏,还有的想入非非动手动脚,涎着脸皮,结果都让这个河北女人巧妙地骂了个猪狗不如。这些人想回骂又逮不住不是,话又拿不到众人面前,只能自认下作,从心里倒生出一股子对这个女人的佩服来。

春节前,赵黑老婆在家里生了个大胖小子。一时间赵家老老少少那个高兴,炮仗从娃娃呱呱一落地的半夜,每十分钟放一响,一直响到日出东方。一碗村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也就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赵家得儿的大事。它不仅宣告了赵老四一门第三代传人的隆重出世,也是其外孙一大堆,家孙无一个的窘况的彻底结束,而且了却了赵家人对传宗接代的沉重念想,同时也让望眼欲穿的赵婆婆,终于实现了念叨多年抱孙子的梦想。

一时间,赵家终日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大人欢笑,娃娃喊叫,狗摇尾鸡打鸣,一派提前过年比过年还红火的情景。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吃了孩子满月酒后才算淡静下来。

黑香娥和高六,还有刘三亮和黑玉英,赵家得儿的那晚上,各自在家里谁都没睡好。

赵家放响第一阵炮仗时,黑香娥对高六说:“咱们的儿子开始学说话了,我给他比划手指看玩具,他还跟我哦哦啊啊地要呢。等娃再长大点,咱们加强教育,慢慢他会聪明起来的。将来咱们好好攒点钱,给他说上一房好媳妇,给你们老高家传宗接代是不成问题的。”高六郁郁不乐说:“都四岁了,还连个爹都没学会叫,满嘴的'哦哦啊啊,'跟个哑巴有甚两样。”黑香娥生气了,骂高六是个丧门星,说:“别人的老婆自己的娃,自古谁说谁都夸。就你对自己的娃没信心,一天到晚头皱得跟个杏一样,娃娃就是个健康的,也被你妨害成个残废人了。”高六不吱声了,黑香娥也不再理他。

随后的炮仗响得两个人都烦了起来,高六起夜出了趟屋外面,回来后打起精神要来那个。黑香娥讽刺说:“你还是养着吧,身体都成了那么个了,还不安生。”高六说:“这两年我也不知咋了,这身体说垮就垮下来了。”黑香娥不应声,高六扳了女人的肩膀说:“这都三年多了,你咋就再怀不上呢,是不是也要吃点药。”黑香娥不客气地说:“要吃你吃去,都这把年纪了,还当自己十七八岁。”高六说:“你答应我的。”黑香娥说:“就你那点浓水水,光我努力有屁用。”高六嘴巴在黑暗中吧咂有声,没了话说。

与此同时,黑玉英和刘三亮在自己家里背对着背,睡在一个被窝里头。刘三亮忍不住骂道:“妈那个B的,你生你的儿关村里人屁事,半夜三更放炮,不让别人好好睡觉,太缺德了。”黑玉英说:“俗话说咒人一千自损八百,人家生儿那是人家的福气,你生什么闲气。”刘三亮说:“一碗村一年四季都有生儿生女的,谁家有他们家这么张扬啊。”黑玉英说:“别人谁家能跟赵老四家比呢,再说一家跟一家的情况不一样。”刘三亮有点窝火,说:“就你会替别人着想,我听起来,这放炮纯粹是欺负人呢。”黑玉英说:“你看看,你就是爱动气,真是有气没处生,还不如生生自己的气。”刘三亮更生气了,黑玉英伸手摸了男人那根尘根说:“都是你不争气,还生别人的气,药都吃了两三个月,也该起点作用了。”

刘三亮自知理短,憋气不再言语,却突然觉得有一股气不是顺了屁股眼,而是直击下部,腿裆里呼的一下如串过一只老鼠。天老爷呀,那根窝囊的东西终于有了骨气,夫妻二人一时激动得不知所以,喘息有声。

赵家生儿的喜事,我母亲也提了鸡蛋去贺过,回来后对父亲说:“妈妈常说,人就活得个精气神,那赵婆婆你是不知道,都变了一个人,脸上有了光气,灰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髻,手拄着拐杖现在满地走呢。”父亲说:“那老婆子过去盼着娶媳妇,娶回媳妇又盼着抱孙子,现在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然会高兴了。”母亲说:“我问过赵娟子,说你妈现在还喝酒吗?她说自从她哥娶回她嫂子后,她妈喝倒还喝点,但不像过去那么依赖酒了。还说这次抱了孙子,她妈再连一点也没喝,一天到晚就护在娃娃身边,赶苍蝇,挡响动,来家的人只能看不能动。赵黑想抱一抱都得先洗了手,换了劳动衣裳才行。活脱脱就像个守护神一样。”父亲说:“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往下亲,可惜亲出来的没有几个孝敬儿女。”母亲由赵婆婆想到了奶奶,说:“妈都回去四年多了,赵家现在一派喜气,赵婆婆也正常多了,妈要是回来,两个人保证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父亲说:“我昨天还去了果园,大大也提说妈妈呢。看来我得给三姐写一封信,把这边的情况说一下,妈妈要是想回来,这正是时候。”

半个月后,三姑来了一封信,说奶奶身体不太好,基本上是瘫在炕上,每天饭也不多吃,就爱喝点酒,只有喝了酒神智才清醒一些,不喝酒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信上说奶奶还提说过回一碗村的事,只是身体不作主,怕是有生之年过不去了。父亲着了急,时又正值开学期间,计划来计划去,奶奶去世的消息随了一份电报传过来了。

住在大队果园里的爷爷,知道这个消息后,头发一下子白得连成了片。父亲随了大爹赶回老家,下葬了奶奶,痛哭流涕而归。

奶奶去世的消息被赵婆婆风闻到后,老人先是干涸着一双眼睛,傻傻地盘腿坐在炕上,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别人问她也不理。后来拄着拐杖来到我们家,看到了墙上奶奶的遗像,没哭也没说,上了几根香又烧了两叠纸,习惯地盘了腿坐在前边,嘴里念念有词了一个多小时。

赵黑过来了,父母领我们跪在赵婆婆的面前,表示对奶奶这份晚年情谊深情缅怀的接受和感谢。母亲劝了几次,希望老人从冷地面上起来,坐到炕上说话。

赵婆婆眼里涌出了泪水,哽咽说:“我那干姐姐真没回来就走了,让我对她的念想就这么空了。”父亲宽慰说奶奶走时很安祥,很平静。赵婆婆说:“我那干姐姐是一朵云彩哟,给了我许多活人的意思。你们不知道哟,是她帮我补好了早就开窟窿的魂儿,可她却走在我的前面,把我丢下不管了。我的老姐姐哟,你走了,那我将来可咋死哟!”这种如唱词一样的说道,赵黑听着不入耳,批评老人胡言乱语。我母亲似乎明白了一些老人的心念,说:“赵姨娘,我妈临终的时候还提说到你,让我们要像对她一样对待你,还让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活着,享福抱孙儿呢。”赵婆婆眼睛一睁,一连声问这真是我那干姐姐说的?母亲撒了谎,但点头承认的很肯定。

大旋风 

又一年的春天,西北风劲吹,风沙弥漫。进入四月后,暖风徐徐,阳光波浪一样在大野摆动,天地间充满了一种懒洋洋的温煦情态。村中的土路上,重车过处会形成软颤的泥浆,孩子便把这胶泥当做玩物。女孩子捏出各式的花样物品,放在自家的窗台上晾晒。男孩子们揉成许多小圆球,互相弹着你输我赢。这时北归的大雁排出人字形,说着话飞过了村子上空。

这个季节里,平原上还会生成大大小小高接云天的旋风。小旋风像玩皮的孩子,来无影去无踪,那些大旋风,远在天边的时候人们就能看见。它旋转过大野,尾巴在高空中越转越细,隐隐然形成的漏斗嘴和手臂,随了连天彻地的身体都一起旋转着,把经过的地方上散碎的纸屑、柴禾棍子和烂草茎都通通旋上天空。大旋风似乎以此为乐,以此为食,以此为炫耀,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生于何处逝于何地。它们好像通着灵性,很少侵入村庄,只在大野里自由自在,摇头摆尾,扶摇而过。

在老人们的记忆里,刮过一碗村的最大旋风,也不过是旋走了几只没有藏起身子的下蛋老母鸡。在娃娃们的意识里,有一个传说,认为旋风是一群鬼在嬉闹,如果用一只红色的绣花鞋,大着胆子往旋风中一扣,旋风就会消失,鬼魂就会现身鞋内,变成几只老鼠一样大小的红皮肤小人,看见的人就会被附身,变得疯癫如鬼。

这天的大旋风刮过来时,下粗上细,左右晃动,如龙摆尾,又如一根通天的大蝎子尾巴,带着一脸褐色的煞气。这股旋风太高太大了,远远就被在地里劳动的社员看见,大家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三人一群两人一对,边干活边瞅上一眼,谝上两句。后来有人就注意到了它的不同一般,它的行进线路是一条直线,远接云天的尾巴没有摆舞的幅度,只略略地弯成牛角般的弧形,似乎是由无数旋转的钢圈,由大而小组成的空心锥体。而它与大地接触的底部,是一团灰黑色旋转的尘埃。这股旋风从西面的沙漠里刮过来,直直的向东而行,一碗村就被划入了路线内。

等人们反应过来惊叫时,那旋风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进了村子,转眼间大半个村庄便被吞噬掉了。劳动的人们着急了,纷纷提着工具往村里赶。那旋风来得急也走得快,在村子里肆行了两分多钟,还没等人们回过神就过去了。

此时的一碗村,人们攒在一起交头接耳,说着这股子邪气的旋风。一些胳膊粗细的树被吹折,一些小树被连根拨起,没了踪影。再检查了自家的财物牲畜,有人就嚷说十几只鸡先前还在院子里刨食,咋会转眼就不见了!怕是让风全给卷走了。有人说晒在房顶上的干腌菜全没了,转口就骂成了粗话。有大人满村叫着孩子的名字,听到答应放下了心,听不到的越喊越急。

整个村子闹腾到中午始安静下来,丢了下蛋鸡、小猪仔和羊羔的人家往旋风刮去的下游寻找,寄希望它会抛下点什么。各家的屋顶上开始升起炊烟,中午放学的娃娃们陆续归来。

赵黑老婆大名叫王黑旗,做熟午饭后,想起好一阵子没看见婆婆,就让刚放下书包的赵五子去村里找。回家的赵黑随后也跟了出去。村子里突然又闹腾起来,上午被派到公社拉化肥的一户人家刚刚回来,听说了大旋风的事,四处找不到四岁的女儿,一惊一诈,当娘的就放出了悲声。有娃说看见那小孩在后场面上耍,说还看见赵家老婆婆也在那里晒太阳,还抱着那娃耍呢。此时的废场院,残留的那些个麦秸杆悉数全无,只有光光的场面地皮,麻着一些坑坑点点。丢娃的人就找到了赵家,赵家的人更急得乱成了一团。

陈四的儿子陈厚嘴放学回来,在家吃饱了饭后也出来凑热闹。他见邻家的小狗在一根水泥杆子下撇着腿撒尿,也玩劣地学着样子,把一条腿斜提了起来,身子后倾着尿尿,肉缝小眼趣味出眯笑。他无意间往上一看,妈呀一声,淋撒着尿水连喊带叫跑回了家,结结巴巴对陈四说:“有个怪物爬在电线杆上,还动来动去呢。”陈四骂娃是毛鬼神转世,这大白亮天哪来的怪物,跟了儿子出来看,果然看见一个类似老鹰的东西被缠附在电杆高处。

陈四和儿子都不敢往前走了,又叫了几个路过的村人,互相壮胆来到电杆底下,这才看清楚了,认得那根本不是什么怪物,正是赵家满村里乱找的赵婆婆。更多看热闹的围了过来,奇怪这么大年纪的人咋会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了大旋风。

赵黑闻讯赶过来,众人不再议论,开始出谋划策如何往下救人。赵大虎虎背熊腰,力能扛两个成年人,就做了人梯的底座,上面逐一是身体精瘦,个头还可以的赵家两个年轻人。三人抱着电线杆子,组成了四米多高的人梯还够不着,只能撤了下来。

对儿子的叫声赵婆婆毫无反应,死死地叉腿抱住杆子,浑身不停地发抖,眼睛始终紧闭,身上衣服条条块块成一堆褴褛,颜色也似被污了一般灰麻一片。有人想起了村里的临时电工,说他手里有登这种光杆子的脚卡子,那东西人踩上去了也能站稳,保证能把老人安全背下来。赵五子早飞跑了去找,以最快的速度叫来了临时电工。来人快手快脚穿了那玩意儿,腰里套了一根能上下串动的厚皮带,一截一挪上去了,达到了高度,却掰不开老人的手脚,用大劲又怕伤了老人,问下面怎么办?赵黑心急如焚,叫那人下来,自己穿了工具上去,先用一根绳子保护老妈安全了,才对着耳朵小声说话。老人眼睛睁开了,干瘦的脸颊抽动了两下,依旧惊恐不安,双手疯了一样抱向儿子,腿也松动开来。赵黑用一条手臂搂抱了体轻如柴的老娘,另一手慢慢解开了刚才绑好的安全绳索,一步步下到了地上。

现场围观的人更多了,谁也不敢乱说什么,这时就庆幸成一片。有为赵黑的细心周到而感叹,说要不是先把人绑安全了,一挣扎准往下跌,那还了的。有人又说开那场大旋风,形容得简直就是无数妖魔鬼怪在作乱。有人说自己看见了那风中有一张脸,胡子拉茬,肮脏不堪,身上挂满了骷髅头。

赵黑无心去听人们胡说六道,抱了老娘就往家里跑,后面跟了赵家老五和几个本姓族人。

背回家的赵婆婆昏睡在炕上,一会儿眼睛睁开视若无睹,一会儿又闭上浑身抽搐,腿脚依旧不能恢复常态。赵老四坐在炕上,一锅连一锅抽旱烟,任由儿女抟弄老婆子,不说任何意见。

傍晚的时候,我母亲到赵家看望老人,提议说:“赵姨怕是被吓着了,有点心智昏乱。我们老家当年也有个人出现这种现象,那不是因为大风,而是让几只狼给吓的,后来通过一个老中医用针灸给扎得醒过来的。就不知道咱们这里有没有好的针灸医生?”从邻村赶回来的赵黑大姐,守在老妈身边,只恨当地没有个好中医。赵黑赶了一架骡子车,先后请回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和公社的大夫,在家里摆开了输液器具,直到半夜时分,老人才安静地睡了过去。

赵家安静下来,那家丢了娃的女人失魂落魄在村子里,声音嘶哑叫着女儿的小名。那叫声如咽如泣,那小名在风里光溜溜的形成了许多看不见的泡泡。后半夜里,那女人被男人拉回家,宽心说等天亮了,像赵婆婆一样,娃也会出现在一个地方。那女人窝在炕角落,刚一朦胧又惊醒,嚷说看见娃骑在一匹黑马上,转眼就不知了去向。

随后的两天,人们顺着大旋风走去的方向寻找过,都毫无结果,倒是带回来一些旋风作乱出的更加离奇的故事。那女娃从此再无消息,随了那一场大旋风永远地消失了。

母亲墙

赵婆婆第二天鸡叫时分清醒过来,眼里的惊恐没了,平静地看着守在身边的儿女,说想喝水,又说想上茅房,这才觉出腿脚和身子出现了麻痹症状。大女儿就拿了尿盆,把老人像抱一个小娃一样,帮着解了衣带,用手扶着蹲在盆上尿了几滴。老人重新躺到炕上,眼睛一个挨一个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女,好像要深深记住什么。

大女儿说:“妈,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们说,大夫还没走,就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呢。”二女儿说:“妈,你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着,等天亮了,我们扶你出去溜溜腿就好了。”赵婆婆慈祥地笑了,说:“我没事,我觉见这身体这阵子好舒服,连一点难受劲都没有。”

没看见儿子赵黑,老人有点急,问人哪去了?赵娟子说刚才看见妈好了点,他到自己屋里睡觉去了。赵婆婆语重心长说:“我的黑儿是个孝顺娃,也是好娃子,就是命不好哟。妈今天遭了这一难怕是过不去了,我给你们姊妹说,别的人我都放心着呢,就是放心不下黑子,放心不下我那小孙子。”娟子说:“妈,我哥人家现在好着呢,身体和影响都好着呢,你咋就不放心?再说,大夫说了,妈的身体不碍事的,你说这些话让人心烦。”赵婆婆说:“你个傻丫头懂啥,人强强不过命啊!不说了,我累了,我要睡了。”几个女儿侍候着让老人睡了。

太阳出来了,两个嫁到外村的女儿要走,来炕前看一眼熟睡的老娘,就发现老人的脸上有层若有若无的云气,鼻翼塌着似乎没了呼吸。大女儿年长,用嘴在老人的鼻孔前感觉了一下,“妈哟”一声惊叫,其他几人闻声一涌而前,跟着哭成了一片。

正在院子里活动身体的公社大夫闻声进到屋里,用手在赵婆婆的鼻孔前试了试,拿了听诊器听了一下,又掐头翘腿地抢救了一通,最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退身到一边,收拾昨天晚上摆开来的医疗器具。

哭声惊醒了赵黑和赵五子,也唤回了在院子前后背着双手走来走去的赵老四。他回屋拨开女儿娟子,盯着像熟睡过去的老婆子看了片刻,抽身出门走了,留下一副悲恸的背影。

母亲仙逝,女人们一哇声地哭了开来,就有老年人上门来,指挥着给赵婆婆净面梳头换老衣。

赵黑脸色苍灰却没有哭,让赵五子四处叫人帮忙,自己坐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想开了心事。再进到屋里,穿好了绸老衣的母亲平展展躺在炕上,睡着了一般安祥,身体比平时显得舒展了几分。

这屋里哭声一片,那边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小儿啼哭。赵黑老婆慌乱跑过去看,发现自己的娃闭着眼睛,被谁惊吓了一样直着声音哭叫,忙抱了起来乖哄。

房子里响起一种弱弱的声音:“你们几个不懂事的,不赶紧去看娃娃,都在我这哭啥呢!”声嘶力竭,泪眼肿胀的几个女儿听到了,目光慌乱中落在老人的身上。老人的五官在动,眼睛居然缓缓睁开了。几个女儿有点惊异又有点悚然,大女儿一叠声喊叫:“妈呀,妈呀,你还活着,你不要吓唬我们呀。”老人果然还活着,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嘴唇翕动,声音软软地说:“妈活得好好的,你们这是哭啥呀?快去把我孙子抱过来。刚才我过去看见没人招呼,不要把娃娃吓着了!”

几个女儿破涕为笑,扶了老娘褪了身上的老衣,几乎是齐声叫了赵黑回来。亲眼目睹母亲的起死回生,几个人都说是娃娃的功劳。赵黑媳妇怕孩子小,见这种场面不好,在另一个屋子里拖延。赵黑发威喊了两声,才畏畏缩缩地抱了娃。娃已醒来,睁着墨豆小眼看着人们。

赵婆婆回世之后,天晴的日子还能拄着拐杖到屋外晒晒太阳,刮风下雨天就瘫在炕上,在孙子的呀呀学语声中,品味着生命的健在,在吵吵嚷嚷的家务事中,闭目塞听,颐养着天年。

两年后,生命的大限终于来了,离世前,老人对来家里的人都抽着鼻子嗅来嗅去,问她嗅出的苦艾味道,到底是哪发出来的?再后来,老人终日默然不语,连孙子屎拉在炕上,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去过问。此时赵娟已出嫁,赵黑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原本就有点偏瘦的身体,越发显得干瘦,模样也就随着老丑了几分,一张黄脸被骨头棱角出有点男性化的样子。赵婆婆也不似当初抱孙子时那般热情了,时过境迁,从心底对这个儿媳妇流露出不太喜欢。

赵黑老婆蹲在炕上收拾小儿拉的屎,抱怨说:“妈呀,娃娃拉在炕上,屎糊的到处都是,你咋就不说一声,也不管一管呢!”赵婆婆置若罔闻,突然问:“黑子在不在家?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他说,你给我找去嘛。娃娃的屎又不脏,你忙着收拾它干啥?”媳妇说:“娃他爹在地里劳动还没回来,我们女人都是先收工回家来做饭的。”赵婆婆探手从炕沿处拿到了拐杖要下炕。媳妇说:“妈,你就不要添忙了,你让我把娃的屎先收拾净了,我还得赶紧做饭呢。再说你儿马上就回来,等一会我给他说就是了。”赵婆婆把拐杖竖回原位,静了几分钟,又不安宁了,嚷嚷说:“媳妇,你给我快点把黑子找回来,我心慌的难受。”媳妇有点不耐烦,嘴上应着,抱了娃到自己住的西屋去做饭。

回家的赵黑听了老婆的话,过来问娘有什么事?赵婆婆费劲想了半天,却忘了要说的话。进门的赵老四,看见儿子眼巴巴坐在炕沿上,疑惑不解。赵黑小声说:“我妈有话急着跟我说,现在又想不起来了。”赵老四说:“你妈那是老糊涂发神经呢,说话做事都是一阵子,你跟她认真啥呢。”

媳妇做熟了午饭,给东屋送过来一小盆,又拿过了几副空碗筷和一碟泡菜。赵黑给爹妈各盛好了饭,又问娘想起了吗?赵婆婆接过饭碗,已忘了刚才的事,反问儿子说:“我想啥?”。赵老四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摇了摇头。

全家人吃罢午饭,赵老四在炕上躺了一会出门了,赵五子又背了书包去上学。出工钟声响过,媳妇抱了两个娃往婆婆住的东屋炕上一放,嘱咐两句也走了。赵黑提着铁锹出了院门又踅回来,到东屋问娘究竟是有啥事要说?

刚睡醒的赵婆婆精神挺好,两手互捏着说:“去忙你们的吧,我能有啥事。”赵黑没多想,刚走出院子不远,听见老娘连声叫唤自己。他跑了回来,发现老娘拄着拐杖追到了院门口,一脸焦急。老人拉住儿子的手说:“黑儿呀,妈想起来了,妈必须跟你交待一下,妈的心才能安下来。”扶着母亲回屋,赵婆婆拉着儿子的手不放,有点激动地说:“黑子,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做主了,说不定哪阵子就走了。”赵黑说:“妈,你好好的,老想这些事干啥嘛。”赵婆婆说:“妈不说心慌得不行啊。”

赵黑只能洗耳恭听。赵婆婆说:“人活一辈子,草活一季子,娘也想开了,也就不怕死了。要说娘的这一辈子,小时候听你姥爷姥姥的话,裹了小脚,学了老古人传下来的三从四德经,十八岁上嫁了你爹。你知道嘛,娘过门没三天,你爹就把娘打得下不了地。”老人又开始说旧话了,赵黑劝慰说:“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爹那时年轻,后来人家对你还是挺好的呀。”赵婆婆大声说:“好啥呀,你爹就是个毒夫,对我的好那都是骗世人呢,骨头里根本不把我当人看。”

赵黑着急出工,说了几次。赵婆婆说:“我的儿哟,劳动算什么,你娘我就要走了,难得今天脑子还能连惯着,你就听我给你安顿,要不然娘死了也心不安,你也会受罪的。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赵黑只好继续聆听。赵婆婆接着说:“我现在不伺候你那个老子了,我不怕他了。你们不知道,你爹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是个毒夫,现在都这把年纪了,开始在外面混女人了。”赵黑不接受,说母亲是在说糊涂话。赵婆婆说:“娘心里明白着呢,你爹他以为我哪也不去,什么也不知道。我的鼻子还好着呢,我能闻出来的。那个河北女人也是一条蛇,她一天往咱们家跑,大事小事都是听你爹的意见,那是丢狐媚眼弄骚呢。他们的好没有好结果的,我不说,我让老天爷报应他们去。”

赵黑在地上走来走去,赵婆婆说:“你那个老子是个毒夫,他一辈子对我造孽,我走了你们就没有墙挡风了,他会对你们造孽的。娘前几天晚上梦见我儿你遭罪了,一身的血,你那老子看见了不管还笑呢。”赵黑听得不入耳,说:“妈,梦是人胡思乱想的结果,不能当真的,你看你儿我现在壮实的就跟牛一样,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呢。”

赵婆婆哭了,干涸的眼里滚出两颗浑浊的老泪,嘱咐说:“我的儿,娘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我死后你们不要大操大办,用那准备下的寿木,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就行。等你老子死了,你千万不要把我们往一起埋,我怕那个老不死还会纠缠我,让我再给他当牛当马,那我就一点盼头都没了。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你那个老子也不会同意的,所以娘才单独跟你说,等到时候你再给娘做主吧。”看着老娘一眼期望,赵黑唯唯喏喏,只能沉重地点头答应下来。

几天后,赵婆婆悄然离世而去。对于老伴的走,赵老四突然又开始主事了,灵堂如何设置,亲戚如何宴请,安排的头头是道。这期间难得的好天气,也难得赵婆婆好人缘,村里几乎家家都到灵棚前烧纸磕头上贡献。赵黑和赵五子两人跪在灵堂前,对每一个来人都跪磕三头,为死去的娘亲谢罪。

黑香娥也提着蒸馍到过灵前,冲着赵黑笑。赵黑装作没看见,等到黑香娥在灵前跪下时,他的眼睛里有刀子生成。他对母亲的话不敢全信,但又不能不信,也想了许多这女人与自家人的来往,觉出母亲的话不无道理。黑香娥感到了疑虑,行为上就不自在起来,匆忙烧了几张纸撤身走了。

灵堂放了五天,赵黑按照父亲的意思,把母亲下葬在一处沙弯子里。对母亲嘱咐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向外人透露。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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