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娟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千多年前,在大唐的潋滟春阳里,有一位名士以史家的口吻将它细说从头,他的笔下声色琳琅、满目清华,使得“茶”的前世今生有了可供世人追逐的分量。这个人就是被后世尊为“茶圣”的陆羽。 陆羽这个人让我着实有一些心疼,他身世凄苦,一生爱茶嗜茶,精于茶道,以著写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而名冠于世。看到“茶”就想起了他。“茶”字拆开来便是人在草木间,草木如诗,良人如织,这个人就是他。这画面我可以想象,他独自一人走在草木之间,纵使山外风雨如晦,他的世界里却都是茶香,满世界只有茶。 最早知道陆羽,来自周杰伦的一首歌《爷爷泡的茶》,方文山写的词总是让人意象悠远,如一卷写意画直逼眼底来,他说:“陆羽泡的茶 听说名和利都不拿 他牵着一匹瘦马在走天涯。”寥寥几个字,让人陡然生出一种落寞来,断肠人在天涯。 那时的大唐正流连在唐明皇和杨贵妃馨香满园的爱情里,再晚点便是硝烟弥漫烽火肃杀的“安史之乱”,没有人会去留意一个因为相貌丑陋而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他一生的开始便是一个迷,没有来处,亦没有去处,或许他前世是佛祖莲花座前那一株思凡的仙草,因为某种缘由而误落尘网,今生他是天涯断肠人,自幼被人遗弃在竟陵的西湖之滨,幸得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拾得并收养下来,这故事才有了一些暖意。我深信他是与佛有缘的孩子,会得佛的眷佑,他虽然貌陋,心性却洁白如鸽子。他自小长在暮鼓晨钟的寺庙,收养他的智积禅师是当世名僧,饱学之士,陆羽终日在他的膝下煮茶奉水,耳濡目染,春风化雨,且智积禅师好茶,想来陆羽后来写《茶经》三卷自是与年少时的境遇有关吧。 陆羽在青灯黄卷,钟声梵音里度过年幼的每一寸光阴,佛是他的父母,亦是他的师长,然而寺庙生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毕竟太枯燥,他每见云来山去,日色阡陌,亦会有俗世的寂静欢喜,他心里头装的是天底下的清明世界,做不来四大皆空的小沙弥。之后,他终因为不愿意皈依佛门而离开了龙盖寺,离开前的那一个晚上,他坐在檐下读经,此间风花飞落,连悲伤喜悦都说不出来,只记得猛然抬头,瞥见碧落月色清圆皎洁,人世真的来到了跟前。 彼时的大唐春畴渐暖,高高在上的天子正忙着谈恋爱,世风被染上了温热绵软的旖旎。春色撩人,花风如扇,和煦的阳光照得整个世界都是新的,这是他眼底里的周正人间,这样的他愿意过那红尘烟火里的暮暮朝朝,渴望一种繁缛热络的世俗生活。虽如此,他的人简静清明仍是亦仙亦道,不落人间圭臬。 陆羽生性诙谐,内心清宽散朗,甚有魏晋风骨,他恬然无思,澹然无虑,辗转流落于市井闾阎间,初为优人,据说他虽然其貌不扬,又有些口吃,但为人幽默机智,饰演丑角很是成功,还曾编写了三卷笑话书《谑谈》,时人视之为“东方曼倩之俦”。这个人彷佛生来就带着某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唐天宝五年,陆羽受到谪居竟陵的太守李齐物的赏识,推荐他到隐居于火门山的邹夫子那里学习。这对陆羽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怀着对儒学孜孜以求的迫切心情,去了邹老夫子门下,此间种种,虽不知道是不是他要的俗世合欢,冷暖人间,但却是真正使他变成了博览群书的有识之士。 不羡黄金垒,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六羡歌》 写这首诗的时候大抵心思年轻,心无旁骛,功名利禄都看得很轻。他要的不是花开富贵,不是玉堂金马,梦想落到人间烟火里,也只是生活的细枝末节。他只要简单的生活,采茶觅泉,读经吟诗,年轻的他开始立志于对茶事的研究。我深信这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北宋陈师道曾说:“夫茶之著书,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羽诚有功于茶者也!” 想来是在陆羽之后才有茶字,亦才有茶道的。之后他又与贬谪竟陵的司马崔国辅交好,两人常一起品茶鉴水,谈诗论文。陆羽的一生总是这样,他虽然生无根蒂,漂泊无依,却是走到哪里都能遇到贵人,走到山间,自有空谷幽兰相顾,行在水上,自有映日芙蕖堪念,走到屋舍廊榭,自有摇影烛花日日诉衷肠。 唐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陆羽为考察茶事,出游名山古刹,期间寻师访友度过了一段游历生涯,之后,云游多年的他终于在苕溪(今浙江吴兴)落稳了脚,并在那片草长莺飞的土地上度过了他此后的一生,也就是在那段时光里,他开始写《茶经》,期间常竹杖芒鞋,独行于山野之中,深入到农家民宅,寻泉觅茶,不亦乐乎,抑或诵经吟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迟疑徘徊,常至日暮兴尽,方号泣而归,时人谓之“楚狂接舆”。这样的他内心纯真,只想著书写诗,过寻常的生活,所以无心做官,唐代宗曾慕名诏拜他为太子文学,太常寺太祝,但都未就职。 如果他只是这样一生草草,那么爱听故事的人会觉得深有遗憾,桃花汛时美得这样惊心动魄,亦还有翩然而下的点缀,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性情高古的奇人呢,但纵观他此生志在天下茶山的远大抱负,彷佛他的一生就该心思清凉得什么也没有。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会稽东小山》 这首诗被收录在全唐诗的第308卷,诗中的诸多意象皆充满了凄凉哀惋之情,虽有凭吊东汉孝女曹娥之意,但显然是借怀古凭吊之名寄托对故人的思念之情。而他的这个故人便是一代才女李季兰,这是一个眉目如画,仙姿佚貌的绝色女子,可以说是美貌与智慧并存,这样的女子彷佛具备某种光能,她不管站在谁的身边,都能瞬间点亮别人的生命,她同样也点亮了陆羽并不光鲜亮丽的生命。我只当莲花并蒂,鸳鸯合锦这样的俚俗温情与他是怎么也联系不上的,却不知在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田居生活里,亦是有着思凡心的,这样的他,眉目端凝,敛容微坐在她跟前的时候,古拙中自有一种欲言又止眼波流转的韵致,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两两相对时,呖呖莺声花外啭,全是世俗的平凡与温暖。 李季兰的一生比起陆羽更是富有传奇色彩,她原名李冶,字季兰,乌程人(今浙江吴兴),她并非俗世中人,乃是一介女冠。“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这是温庭筠写的《女冠子》,李季兰也应是这样的女子,只是她求的不是成仙成道,而是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道教圣地,她手执拂尘,神情萧散,那是一个女子隐敛了一生的绝代风华。 唐代世风开化,对于女子的思想禁锢并不像其他朝代那样苛刻,而道教作为李唐王朝的“国教”,不仅仅承担着上层社会的精神信仰,更多的时候是作为政治与宗教的幌子存在的,所以道教也并非是清净之地,而是神圣化了的风月场,许多才貌出众的女子,在以青灯黄卷为伴的同时,更是与社会名流保持着频繁的交往,成为一种“交际花”似的人物。 而陆羽正是这位才女的座上宾,他们曾一起围炉煮雪,煎茶论道,作诗唱和,时光孕育了暧昧的种子,却并不愿意道破这美妙的玄机,彼时他们还沉浸在这样温润的感官里,彼此都不愿意惊扰对方的生活。 其实有时候人这一生诸多浮华,所思所盼的也不过是琴瑟相偕的人间夫妻,与其笼罩在圣贤的光环之下,还不如做一个寻常人,入室则翰墨品茗,出客则磊落清雅,家有贤妻相伴,儿孙绕膝,这是我可以想象到的也是茶圣该有的俗世生活,但是他爱上的是李季兰,这个多情的女子在诸多文人雅士中流连徘徊,注定了她不可能真心为谁停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们终是有缘无分。之后李季兰也因为曾与叛将朱泚诗书往来,而受其牵连,死于乱棍之下。一代才女就这样委地落尘了,何其哀也! 陆羽彷佛因为她的离世而对世间情爱心灰意冷,此后纵使有月明花好,他始终未曾嫁娶,最后终老于顾渚山,他把饮茶作为一种精神享受,只有“精行俭德之人”才能享受这种高雅的艺术。所著的《茶经》三卷,论述了茶的性状、品质、产地、水质的不同及用具等,对后世影响甚大。卖茶人为了纪念他的不世之功以瓷塑其像供于茶灶之上,祀为茶神。 当斯人已逝,一切归于尘土的时候,我深信陆羽的一生当是圆满的,或者换句话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便是兴旺茶学,以己之力,让世人改变对茶的态度,使得茶这种植物超脱药的属性,一跃成为中华文化的图腾与信仰,他秉承神农氏的衣钵,凡茶都亲历其境、亲尝其味,尽显虔诚姿态。此后,华夏人的喝茶便定格在陆羽的论述里。而作为小女子的我虽然不能窥探茶之奥秘一二,却也知道茶的好,愿这份好永远注入中华文明的血脉里,传承千秋万载华夏子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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