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之肉
黄唯哲
《第五届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揭晓》首奖作品
故事大纲
葛永城是日商公司的副理,有个美丽能干的妻子张妍婷及黏人可爱 的女儿孟熙,看似人生胜利组的他,其实人生已走向崩塌……由于个 性不合,婚姻再也无法维持;最终法院把孟熙的监护权判给了前妻, 永城彷彿失去了部份生命。上司兼好友的田村先生为了替他打气,带 他去喝酒忘忧。酒酣耳热之际,竟脱口说出他吃河童肉的经历,永城 压根不信,但却深陷于河童故事的恶梦中,田村看出永城的不对劲, 竟带他去乡下寻找河童肉……。
矜持、爱欲、疑惑三千来,一切罪过都由此而生。同时,一切德性 可怕发源于此。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获得和 平,我们也得减少精神上的欲望。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没有河童开化。
──芥川龙之介《河童》
1
水花泼溅,葛永城以自由式在第一水道来回游着,他强而有力的臂 膀迅速浮出水面,接着掌成手刀切入水面拨动,以优美的流线方式前 进,展现他丝毫不亚于职业选手的泳技,如往常一样,今天也游得很 好,却有些躁动。
从十岁开始,他每天早上都会去游泳,对他来说已是刷牙洗脸般的 习惯,除了几次台风、水灾与不可抗拒的因素,二十几年来甚少缺席 。鲜有人知道他近乎偏执的游泳习惯,即便偶尔早上爬不起来,那天 之内他定会拨空去泳池报到,就算下班后累个半死也阻止不了他想泡 泡水的瘾头。
游泳对他来说不只是运动而已,小时候他的身体并不好,患有关节 、脊椎方面的疾病,他的国小生涯是在病床与轮椅上黯然度过的,直 到医生告诉他父母,他的肌肉、骨骼终于强壮到可以进行游泳一类的 复健,才将他从痛苦、烦闷的轮椅生涯解救而出。虽然如此,他的膝 盖与脊椎仍不时发酸、发痛,唯有泡进池中,让水的浮力减轻他身体 各处关节的负担。
跟很多人一样,大部份生命中的第一次早已遗落在脑海某处,但他 却清楚记得第一次下水的感受,那突如其来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扑上来 ,全身的皮肤顿时因为冷冽的池水而紧缩,无法呼吸的恐惧使他的心 跳猛然加速,直到数秒过后,他才发现嘴里的那丁点氧气,就能够让 他在水里存活数十秒,随之而来是通体的轻盈感,自己好像失去了质 量,成了水的一部份,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缓慢下来,宁静、欣喜、 自由的情绪在胸中膨胀,彷彿回到母亲的温暖子宫般令他安心,使得 全身僵硬的肌肉逐渐舒展,多年来折磨的关节疼痛顿时缓解大半,他 觉得自己身在天堂。
平常他都是缓缓的游,享受水压的按摩与舒缓,但今天他却奋力猛 游,泼溅出大量的水花,引起旁人的侧目。数周前,结缡七年的妻子 向他提离婚,他迎上她冷漠的视线,点头了。妻子说她要女儿的监护 权,他瞪着妻子的眼睛,一语不发,用锐利的瞪视答覆她无理的要求 。
永城即将结束他第五十趟的来回泳,在接近水道尽头的墙壁前,他 在水中向前翻身一圈,身体缩成虾状,脚底板一碰到墙壁后立即奋力 蹬出,朝反方向飞冲而去,他打算再游个五十趟,再多泡水一会儿, 好冷却他烦躁的心。
2
他把车子驶入公司的地下停车场,沿着螺旋通道来到地下二楼,驶 进A区,来到专属的停车格,熄火停车。
他并不急着离开车子,他的职位已免去烦人的打卡程序,之所以赖 在车上不走,是因为他忽然觉得今天来上班,可能是个错误,来回近 百趟的晨泳未能消除他心中的烦躁,反而变本加厉。
永城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给陈先生。对方没有立刻接起电话,永 城猜他大概还没起床,他继续让铃声响着,直到响了第十五声,手机 接通后便传来对方闷闷的应答。
「葛先生,我知道你很着急,但我说过很多次,睡眠不足会让我做 不了事。」陈先生没好气地说,鼻音特别重。
「抱歉,我只是很想知道……。」
陈先生打断他。「我直接跟你说,基本上,你们夫妻俩……更正, 你跟张妍婷小姐拿到监护权的机率是一半一半。」
「怎么可能是一半一半!你先前不是说……。」
陈先生再度打断他。「那是在我查到你的家暴记录前。」
「什么家暴?!我从来没有……。」这次他的律师没有打断他,永 城自己先闭嘴了。
「想起来了吗?还是你根本没打算告知我?」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根本就忘了那件事,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 事情了,而且,当时只是个误会,根本没有闹上法庭,我不懂怎么突 然变成家暴记录?」
他说谎,他记的很清楚。电话另一端的陈先生想,看来永城是真的 觉得那件事没什么,但对负责判决的法官而言,他出手打老婆,还闹 到要警察出面,一点也不是「没什么」。
「而且当时根本是她自找的……我的父亲过世,她竟拿出一堆狗屁 的理由说她不出席葬礼,说什么她最近身体虚弱,不想靠近阴气太重 的地方……根本狗屁不通,结果被我发现她跟朋友约好要去修指甲! 而且我只不过打她一巴掌而已,她竟然就报警!」
「葛先生!我这么说好了,这笔记录就摆在眼前,你就是曾经对她 出手,就算只是误会,就算没有闹到法院,对方的律师不会放过这一 点,一定会紧抓这个把柄攻击你。」
永城一言不发,紧皱的眉头成了一座烦忧的小山。
「但你还是认为我有五成机会?」
「是的,我昨天从法院那拿到资料,你知道你前妻曾在2009年7月 4日因违反儿童及少年福利与权益保障法第51条,被开罚一万五千元 吗?」
「儿少法……2009年……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到底做了什么? 」
「她把女儿独自放在车内,跑到大卖场买东西,根据警方的记录, 她说只是很快去买个东西,而且车子有留窗口缝隙,应该不会怎样, 结果刚好被巡逻的警察发现。」
「2009年……当时孟熙还不到2岁!她竟然没告诉我!」永城难以 置信她竟然隐瞒这么严重的过失,竟然把还是婴儿的孟熙独自放在车 上!?他终于忍不住怒气,一拳敲在方向盘上,立刻发出一声响亮刺 耳的喇叭声,声音在停车场的水泥空间中回荡不去,如同他逐渐堆积 的愤怒。
那晚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荷尔蒙交锋,跨阶级、跨年龄的男女对峙, 要是他抛开那层稀薄,却又坚固无比的自我控制,任由肉与蜜在彼此 身上流窜,也许那刀光会在老总的虎皮下藏的又甜又好。
「所以我才说你还有机会,但现在还说不准,最关键是你女儿的意 见,将会左右法官的判决。」陈律师继续说,「你们还住在一起吗? 」
「令人遗憾,是的,我们还住在一起。」永城说,不带任何感情。
「那很好,你可以就近观察母女的互动,我猜她最近对女儿百依百 顺,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
「以前也遇过这种案例,通常都是妈妈以前曾伤害女儿,或是做过 什么亏心事,所以在判决前要拚命讨好女儿,好让女儿在法官面前说 自己的好话。
但那效果有限,我建议你多观察她跟你女儿的互动,你不用去理会 你前妻的举动,现在只要多多跟女儿相处,多说说话,多陪她吃饭, 尽量争取跟女儿独处的机会就好。」
「好,谢谢你,很抱歉打扰你。」
「等一切结束,你拿到监护权再谢我吧。」
跟陈律师结束通话后,永城对张妍婷仍有满腔的愤怒,但他知道那 一切都不重要,现在他要专注在跟孟熙的相处上,无论如何,他绝不 能失去孟熙,那是他最后拥有的一切了。
3
永城一出电梯,就发现他的祕书Doris已经在等他,Doris刚接职位 不久,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孩,做事还算俐落、细心,只是有些 胆小、自卑,她那过度孅瘦的体态跟苍白的脸色,加上鼻梁上那副镜 片很厚的眼镜,使她看起来更弱不禁风,而现在她正一脸快被吓死的 表情看着主管,胸前抱着笔记本跟平板电脑。
「Doris?怎么站在这里?怎么了?」
「范总跟经理亲自来找你,要我第一时间通知副理你去开临时会。 」Doris颤抖的说。
「妳可以直接打给我啊?干嘛站在这里等。」永城问,一边朝着办 公室走去,Doris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范总说不用打给你,说你到公司再通知就好。」
「所以妳为了第一时间通知我,就站在电梯口罚站?!」永城问, 看到Doris一副可怜样,他几乎快笑出来,推敲一下她的上班时间, 她大概站在那边足足有一个小时。
「范总跟妳闹着玩,下次在位子上等就好」永城说,「妳到职差不 多要满3个月了吧?」
Doris点头,快步跟着永城通过走廊,前往业务部的办公区域。
「妳表现还不错,只是胆子要再训练,我会把妳加薪的签呈向上提 ,还有,很多事我希望妳多变通一点,能够自己做决定的事就直接执 行,我不需要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祕书,了解吗?」永城说,注视着 正低头不敢直视他的Doris。
「是,副理。」Doris说,终于抬起头来。永城注意到她的鼻尖红 红的,她正在忍住泪水。
真是个脆弱的女孩,永城想,三个月前他在面试时,除了Doris之 外的五个候选,清一色都是站姿挺拔、一脸自信,说话的口吻稳重有 礼,对答清楚有逻辑,要她们来当祕书还真是浪费了人才,而在一轮 面试后,他早已不考虑聘用Doris,缩头缩脑、讲话不清不楚,但最 后他却选择了Doris。
原因是什么他再清楚也不过,他已经受够那种强人型的女人,自以 为是、满腹心机,脑子里装着数不清的手段,逮到机会就会踩着别人 的尸体向上爬,对于金钱、地位、权力的渴望一点也不输给男人,最 后,Doris大部份的表现证实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交代Doris一些事情后,他走进办公室拿了笔记本,便回到电梯 口,前往位于八楼的总经理会议室。
4
他才刚走近会议室,就听到里面传来爆笑声,永城大概知道他们在 笑什么,他推开沉重的会议室大门,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他,每个人都 笑嘻嘻地。老总、财务部黄经理、人资部陈经理、营销部林经理等等 几个高阶主管都到场了,当然还有永城的上司,业务部经理田村先生 。
「我们的主角终于到了!」说话的人是老总,她站在会议桌的主位 ,咧开笑着迎接永城。
老总姓范,除了少数几个跟她关系比较好的主管,其他员工都叫她 范总,是这家「贰?」日本外商公司台湾分部的最高主管,虽 然瘦骨嶙峋、两颊凹陷,但在那件剪裁合宜的高档黑色西装下,却拥 有一副比现场所有男性都要精壮的身材。
老总热衷于运动,她那密密麻麻的行程中,永远都有超马、三铁等 运动赛事的安排,她快五十,看起来却不到四十,长期养成的运动习 惯,让她的保有过往的青春倩影,无可避免的皱纹也掩盖不了她曾经 有过的美貌,她随时看起来都精力充沛、活力满满,也随时带着微笑 ,也正因如此,她的笑面伪装让人很难解读她当下的情绪,猜不透她 的想法。
她是留美的,奉行那一套淡化阶级、待下属如友的管理方式,表面 上耍威严,私底下玩耍乐,大部份的高阶主管都买她的帐,乐于跟她 打成一片,使得公司内部基本上没有什么派系的问题。
「你新聘的祕书真是个开心果!」老总说,用夸张的姿势插着腰, 哈哈大笑。
虽然永城知道她玩心重,特别喜欢捉弄新进的职员,测试他们的能 耐,虽然没有恶意,但他向来不欣赏用这招来评比新职员,也不喜欢 他们拿他的新祕书作为玩具。
「老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祕书,妳这样会把她吓跑的。」永城 说,尽可能把语气中的不满压到最低,他走到田村先生的左手边落坐 ,打开笔记本。
「怎么会呢?这小女生很好啊,说一就是一,叫她往东就往东,我 最喜欢绝对服从的员工了!如果她提辞职,叫我一声,我亲自过去慰 留她!」老总走过来,踱步到他跟田村先生的身后止步,并将手掌按 在两人的椅背上。
永城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讥讽,在场的高阶主管们虽然也陪着笑, 但这一瞬间,会议室的气氛已截然不同,众人跟老总不是第一天共事 ,或多或少都能解读老总笑容底下,暗暗藏着的那把刀,却不知道所 为何事,会议室里只有俩人了解暗中玄机,那就是永城本人与老总。
永城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那晚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荷尔蒙交锋,跨阶 级、跨年龄的男女对峙,要是他抛开那层稀薄,却又坚固无比的自我 控制,任由肉与蜜在彼此身上流窜,也许那刀光会在老总的虎皮下藏 的又甜又好,而不是这暗潮汹涌的情况,他知道未来将难以自保。
短暂的沉默总让人有时间停止的错觉,此时田村先生突然将办公椅 旋转向后,笑嘻嘻地面对老总。
「老总,妳上次不是也说喜欢像我这种灵活的胖子,只有我有体力 跟着妳东南西北到处跑,还是妳又要嫌我胖过头了?!我也没办法啊 ,公司餐厅伙食这么好!」田村先生愉快的说,又将办公椅转了一圈 ,面对着他右手边的人资部陈经理。
陈经理打滚人资相关工作二十多年,金融海啸期间,他曾在某一间 大公司服务,每天的工作是奉股东之命,负责开除员工的烫手工作, 除了董事阶级以外,上至执行长,下至停车场保全,全都在他手下黯 然交出员工证,说到看场面、读表情,他算是箇中好手。所以他反应 了一秒后,立刻接下田村先生抛给他的球。
「我听说下个月的菜单还打算开卖生鱼片!」
「生鱼片!?虽然说餐厅的炸猪排好吃到吃不腻,但能换换口味吃 鱼也不错。」
田村先生跟陈经理自顾自聊起天来,并适时的望向站在身后的老总 ,两人巧妙的对话处理,支开了老总的话锋,却又没有直接冒犯老总 ,他俩转变了会议室里的气氛,其他高阶主管见风转舵,也开始加入 对话,老总仍保持微笑,眼睛却盯着永城跟田村先生。
僵持的局面被暂时化解,老总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她的不满,反而抿 嘴一笑,走回她的主位,重新主导会议进行,进行今日议题的讨论, 彷彿方才剑拔弩张的场面没有发生过似的,营销部林经理走上台开始 报告,老总落坐高背的办公椅,背对着众部属。
「老大,谢了。」永城在田村先生耳边道谢,田村先生向他眨眨眼 。
早晨在床上醒来看到女儿喜孜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跟他道早安,使 他尚未消化的负面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照下那 珍贵的时刻,那喀嚓一声的数位快门音效,是他心中对孟熙的爱满到 溢出来的声音。
田村弘是个乐天的日本人,美日混血,他体重破百,但也比永城要 高出半个头,看起来就像一头熊,肥硕的体型绝大部份要归因于他一 半的美国血统,即便他是日本土生土长,却仍让他一点也不像刻板印 象中的日本人,沉默寡言、过份礼貌,反而像个幽默、风趣的英国绅 士。
田村先生不会摆架子,做事情不刁难人,骂人时就事论事,不像过 去他所经历的空降主管,一个个都新官上任三把火。半年前,田村先 生带着妻子从日本调职过来,接任业务部的经理,虽然打从他踏入职 场开始,永城就知道别跟上司做朋友的铁律,但随着一天天的相处, 永城发现自己跟田村先生真是相见恨晚,两人对电影、音乐、女人、 戏剧、酒品等等事物的品味极为相似,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职场 上的好伙伴。
唯一让永城有点感冒的,就是田村先生对于肉食的态度,实在让他 不敢恭维,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永城第一次与他吃饭是 在某次业务部的中午聚餐,他的吃相不管是谁看到都会大吃一惊,首 先,田村先生只吃肉,点了猪排饭只吃猪排,能用手就不用筷子,他 撕咬肉类的模样跟斯文日本人的想像完全背道而驰,反而像个饿坏了 的食人族。
然而,永城是个从小吃素的人,很大原因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双 亲自小规定他饮料不能喝、加工食品不能吃、便当也吃家里做的,即 便长大后,因为规律运动而较为健康,至今仍然维持素食的习惯。
他并不讨厌肉类,其实是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肉类食物,永城永 远记得大学时,第一次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走进学生自助餐厅,夹了 满满一盘肉香四溢的佳肴,当他夹进人生第一口红烧鱼放进嘴里,那 一瞬间窜入脑门的鱼腥恶臭,竟让他忍不住把昨天到今天早上的自制 健康食品全部呕吐而出,猛烈的呕吐如火箭般喷射而出,立刻引起旁 人的侧目与嫌恶,他怀着屈辱与悲哀交杂的情绪狼狈走出学生餐厅, 回到住处准备他的蔬菜料理。
因此,田村先生对他不得不吃素这件事,感到非常的同情,也耿耿 于怀两人无法一起到高档牛排餐厅,品红酒、大口咬嚼三分熟牛肉, 即便如此,田村先生却说虽然无法吃饭,但台北有的是酒吧跟雪茄店 ,永城很高兴这份难得的友谊,彼此不用妥协,而是双方能找到一个 平衡点,天知道有多少聚会因为不提供素食,使他只能缺席或是饿着 肚子。
「你最近还真是诸事不顺啊。」会议结束后,田村先生与永城走出 会议室。
「为什么全天下的女主管都这么不好『搞』呢?」两人一走进电梯 ,田村先生便说。「真是个令人不解的谜啊。」
永城注意到田村先生语句中的重音,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田村 先生看自己的下属一脸困窘,咧嘴微笑。
「瞧你紧张的。」田村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自己当心点 ,老总那模样,怎么看都像讨不到糖吃的小女孩。」
看来田村先生已经猜到他跟老总的冲突所为何来,永城顿时觉得这 短短不到两、三分钟的电梯时间竟如此漫长。永城原本张口想说些什 么,却率先被田村先生打断。
「找个周末再来我家吃饭如何?」田村先生问道,似乎也不愿让奇 怪的气氛继续蔓延下去。
「当然好,只是别再在我碗里偷放肉了。」永城说,勉强露出微笑 。
「那就这么说定了。」楼层到了,田村先生率先跨出脚,用他宽阔 的身躯调皮地挡住永城的去路。「哎呀,真抱歉。」田村先生语带歉 意地说。
永城扬眉瞪着田村先生的后脑杓,便立刻闻到一股恶臭在电梯里蔓 延开来,永城猛地皱起眉头,恼怒地看着田村先生一边大笑出声,一 边像个恶作剧的小孩般快步逃离现场。
他赶紧走出电梯,虽然满鼻子都是田村先生的屁臭,他还是忍不住 笑了出来,一边快步跟上田村先生,满心希望今早开始的负面情绪, 都像田村的臭屁一样,通通甩在身后。
日落的橘黄色晚霞洒在永城的办公桌上,天花板的智慧灯管也在此 时啪的一声亮起,他暂且将视线离开电脑萤幕,紧闭着酸涩的眼睛, 企图挤出一点泪液缓和过度运作的双眼。
是下班的时间了,他却一点也不想回家。
他起身朝着落地窗走去,望着底下的城市光景,栉比鳞次的高楼建 筑都铺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地毯,走走停停的巴士、车辆、机车如同人 类的血液般,在条条大路小道中亢奋地脉动着。永城一边欣赏着黄昏 夜景,一边扭动他的肩膀与腰椎,僵硬的关节与肌肉藉着酸痛责备着 他的疏忽与不察,他应该更常起身走动、伸展伸展的,虽然他从小就 认清自己身体容易疲劳、肌肉容易僵硬的事实,但是想到到死前都得 承受这种脆弱肉体的苦楚,偶尔仍替自己感到悲哀。
他回到桌前关掉电脑,整理桌上的文件,将抽屉上锁,拎着公事包 走出办公室,立刻就看到他的祕书还盯着萤幕,而整个业务部早就鸟 兽散,大家都忙着去跟客户吃饭喝酒搏感情。
Doris一看到永城走出办公室,表情立刻紧绷了起来,抓起笔记本 就要迎上来,永城赶紧用手势示意她坐回去。
「还不下班啊?」永城问。
Doris虽乖乖坐回椅子上,却已经把笔记本打开,笔尖按在书页上 ,做出随时记下指示的准备动作,用那惊慌的大眼睛透过镜片仰视着 他,显然很不习惯坐着跟副理讲话。
「报告副理,我还有些资料想先整理完。」Doris说,她细不可闻 的声音跟天花板上微弱的空调声不相上下。
「没别的事就早点下班,不用担心我会觉得妳不够认真,再说,这 个时间不是应该忙着约会吗?」
「我没有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总有女生朋友吧?」永城追问,虽然这牵扯到私领域 ,但他已从上一个祕书那学到教训,了解下属的一些私事总是好的, 反正他们想回答就回答,如果他们露出进退两难的困窘表情,他便会 适时止步,不再追问。
Doris以低头不语代替回答。这女孩该不会连女生朋友都没有吧? 但这也难怪,午餐时间不跟其他同事去外面吃饭交流,反而窝在电脑 前闷吃着自己准备的便当,这种自闭的个性很难交到朋友,别说朋友 ,瞧她那闷劲,认谁也没有兴趣去认识她。
永城本想开口建议,她应该多主动跟同事去吃饭,多累积公司内部 的人脉,却又想想,还是让她自己吃吃闷亏吧,祕书的工作可不是帮 他处理事情而已,往后在其他部门碰钉子,她自己就得鼓起勇气去认 识其他部门的同事。
他忽地想起一个从事电影发行的朋友,先前送给他的免费电影票, 便打开公事包,将那张双人票拿出来放在她桌上。
「这票我用不到,就送妳吧。」永城说,Doris抬头看着他,用一 种三分惊喜七分迷惘的眼神看着她的老板。
永城收起公事包,也没等她道谢,便直接走出办公室,但步出业务 部大门时,他悄悄地回头一看,发现他的祕书盯着手上的电影票发呆 ,嘴角似笑非笑的,永城顿了一下,突然苦笑了起来,希望她别误以 为那是他的私下邀约。
当他把车子停进住家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后,他的情绪又陷入今早在 公司停车场相同的忧郁漩涡中。一整天投身于公事,他成功让忙碌麻 痺了对家事的烦闷,现在却又变本加厉地扑回他身上。永城很想自暴 自弃就睡在车上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将画面解锁,看着画面上女儿孟熙的照片 ,那抹灿笑正呼唤着他回家,于是他把女儿的甜笑封存在心里,如溺 水的人紧抓救生圈一样。
那张照片是几个月,前一晚跟妻子大吵后,周六早晨在床上醒来仍 一肚子鸟气,却看到女儿喜孜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跟他道早安,使他 尚未消化的负面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照下那珍 贵的时刻,那喀嚓一声的数位快门音效,是他心中对孟熙的爱满到溢 出来的声音。
他一进家门立刻闻到油炸食品的臭味,在玄关脱了鞋子走进客厅, 便看到张妍婷跟孟熙正在吃汉堡,玻璃桌上堆着速食店的纸袋跟盒子 ,那鲜艷的包装令他恶心,怒火在他胸腔火速烧起。
前妻看到永城回来,看都不看一眼,但孟熙一见到爸爸,丢下手上 的小汉堡,也不擦拭嘴上的蕃茄酱,脏兮兮的冲上来抱住永城的大腿 。
「爸比回来了!」孟熙开心地怪叫着。
永城不在乎孟熙嘴上的蕃茄酱沾满了他的裤管,他蹲下来在女儿的 额头啄了个吻,孟熙让爸爸亲完后,跑回桌边抓起儿童餐附送的玩具 ,炫耀给永城看。
妍婷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永城跟孟熙的互动,永城无惧地迎上前 妻的目光,尽量不使自己的口气过于恶劣,他说:「怎么突然买速食 给她吃?」
永城嘴巴上是那么说,但他心里却大骂着这个臭婊子,告诉过几百 万遍不要买速食店的东西给女儿吃,他从未要求母女俩跟他一起吃素 ,但这些炸鸡、汉堡都是些没有营养的垃圾,操他妈根本故意要惹他 生气。
「就孟熙吵着吃嘛,偶尔让她吃一下又不会怎样。」妍婷完全不掩 饰她的不耐,双手抱胸,做出随时都能跟他大吵一架的备战动作。
这几年他们的关系逐渐恶劣,到现在一打照面就恶言相向,但至少 两人很有默契,从来不在孟熙面前吵架,永城垂下眼睑,看着在他怀 中把玩着廉价玩具的宝贝女儿,他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就好。她想吵架 ,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终于压下回呛的冲动,低头小声问孟熙待会要不要跟爸爸洗澡, 女儿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他印了个吻在女儿红嘟嘟的脸颊上,迳自离 开客厅,瞥都不瞥僵坐在沙发上怒视着他的疯女人,他走进自己的房 间,关上门,倒在那张单人床上,脸朝下,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 就过去了。但曾经相爱的两人为何会走到如此结局?如此痛恨彼此, 如此鄙视曾经爱着自己的另一半?
当然,他还没有忘记多年前,第一眼见到妍婷,他胸腔深处的怦然 心动,感觉时间在霎那间停止,也记得两人初次接吻时,唇与舌之间 成了正负极般,产生弧状的热情火花,以及无比甜蜜的首次交合,感 觉自己终于不再孤单一人,内心的缺口被爱意给填满。然而,现今回 想起这些记忆,感觉却像是别人的生命,他不再是过去的他,妍婷也 不再是他过去口中的小甜心了。
在还没生下孟熙前,结婚不到三年的两人就已开始出现裂缝,当时 到底都在吵些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也没力气试着去回忆,只知道 他们五天一大吵、三天一争执,最后把彼此搞得疲累不堪,没想到才 正要讨论是否离婚,妍婷却怀孕了。俩人其实都没打算生育,原以为 这个不请自来的胎儿,将会使他们的情感更加恶化,却没想到孟熙出 生后,他们的爱情竟在灰烬中复燃,彷彿他们是昨天才刚结婚的小俩 口,那回光返照的浓情蜜意大约持续三年后,便猛然直坠到谷底,演 变成现在这副你死我活的丑恶模样,两人在黑漆漆的谷底里互相瞪视 、咒骂,并将孟熙的监护权,视为两人最后的死战。
「爸比要洗澡了吗?」孟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永城坐起身,看着 女儿正抱着她的睡衣走到床边来。
「好,妳等爸比一下。」他迅速把西装脱下,换上浴袍,跟着女儿 前往浴室,孟熙边走边哼着歌,有些走音且不成调,但已让他的心情 逐渐温暖了起来。
就跟任何上班族一样,大多数时候他必须加班,或是跟田村先生、 其他主管吃饭,不然就是跟其他客户、朋友应酬,所以他格外珍惜与 女儿相处的每分每秒,而与女儿一起洗澡,听着她童言童语说着一天 的生活,则成了他这几年生活的解忧剂,虽然他与妍婷的决裂,即将 上演监护权归属的残酷判决,但就算他俩没有离婚,再过几年,当孟 熙的岁数不断增长,胸部开始发育、出现性征,父女俩也不可能像这 样袒裎相见。
平常孟熙都语不间断说着她在学校的诸多种种,班上臭男生乱掀别 人的裙子、校狗露露又在哪里乱大小便,或是说今天老师教了什么, 她从不吝分享她的生活给爸比听,然而,今天她却很安静,自故自哼 着歌,把玩着那只黄色小鸭。
「孟孟今天好安静。」永城说,父女俩恬静地泡在浴缸里,使他昏 昏欲睡。
「爸比……我不想跟外公外婆住……。」孟熙悠悠地说。
此话一出,立刻驱散了他的睡意,永城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八成 是妍婷先在她心底埋了种籽……。其实至今他未跟孟熙谈到离婚的事 ,他不确定七岁的小女孩能否了解离婚的概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出口,难道要告诉她,爸爸妈妈不想在一起了,妳必须选择,要跟爸 比走?还是跟妈咪住?这种事情对小孩子实在太残酷,但他又能怎么 样?
「妈咪说你不喜欢她了,不想跟她在一起……所以妈咪说她要带我 搬去跟外公外婆住,难道爸比也不喜欢我了吗?」孟熙说,一副快哭 的模样。
看到孟熙的眼角有泪在打转,永城的心头肉痛苦纠成一块,张妍婷 还真会说,没错,他是不喜欢她了,但这摆明就是要把他当成坏人看 待,她刻意将一切塑造成都是爸比的错,真是高招。
「爸比全世界最喜欢、最爱的人,就是孟孟,没有别人了。」永城 紧紧抱着孟熙,忽然发现怀中的女儿竟然如此单薄、娇小,他如果不 抱紧一点,她便会不断缩小、透明,活生生在他的怀抱中消失不见。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知道现在一定得跟她聊聊这件事,永城继续说 道:「虽然爸比跟妈咪以后不住在一起,但不会丢下孟孟,因为爸比 跟妈咪都很爱孟孟,只是孟孟要想一下,以后想跟爸比住,还是跟妈 咪一起。」
孟熙吸了吸鼻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抬头看着永城,问道:「如 果妈咪她要带我搬去跟外公外婆住,我还是能看到爸比吗?」
「当然囉,如果妳跟爸比住,也能看到妈咪,就像有两个家一样, 这礼拜孟孟跟爸比住,下礼拜就跟妈咪住。」他说,试图用最简单的 方式解释给她听,但实情比这还要复杂多了。
孟熙听完永城的解释后,似乎很喜欢拥有两个家的概念,想住哪就 住哪,于是咧嘴灿笑,接着便把注意力放回那只浮在水面上的玩具小 鸭。然而,永城表情却黯淡下来,想到因为夫妻的决裂所造成的巨变 ,将会对孟熙产生多大伤害,他觉得惭愧不已。
浴缸的水渐渐冷却,他扭开水龙头,让冒着白烟的热水注入浴缸, 水温逐渐回升到最舒适的温度,然而却暖不了他的心。
孟熙已经对玩具小鸭失去了兴趣,永城看到她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便起身牵着女儿离开浴缸,用大浴巾将她擦干免得感冒,穿上睡衣 并吹完头发后,他拦腰抱起孟熙到她的房间,温柔的安置她上床,没 想到已经快睡着的孟熙坚持要听床边故事,永城挑了一本关于小男孩 进入梦中,来到月亮的世界,寻找拯救濒死母亲的解药的奇幻故事, 但才刚读到开头没多久,宝贝女儿就已经缓缓进入梦乡,发出沉稳的 呼吸声。
看着孟熙静谧的睡脸,也让他全身的疲倦感催促着他上床,他轻轻 带上女儿的房门,打算一回房间便倒头大睡,也不管自己的头发还没 吹干。途中他经过大寝室,现在是前妻的房间,房门半掩,他看到妍 婷正在收拾她的私物,并且看到房间角落堆着打包好的纸箱,前妻发 现他的视线,两人尴尬、无言的对视后,永城阴沉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
这间原本是用来当作客房的,房间的摆设非常简单,木质书桌、一 张小沙发、一张单人床、钉在墙内的衣柜,除了一些乏善可陈的摆饰 ,基本上很像他许久以前刚出社会的单人套房,唯独墙上贴着几幅孟 熙的蜡笔画,女儿用色缤纷、想像力十足的绘画,则是整个房间唯一 令人温暖的存在。
他换上睡衣,将头埋进枕头里,试着立刻入睡,可惜这张单人床的 弹簧偏硬,分房睡的这几个月,总让他腰酸背痛。直到他换了个较为 舒适的姿势,告诉自己别庸人自扰了,才缓缓坠入自己的梦世界,他 诚心希望自己也能够进入月亮的世界,找到让自己身心痊愈的解忧药 ,最后他终于睡着了,却没有梦。
孟熙监护权的最终判决,老早就订好日期,永城巴不得请老天把 时间变慢,他一点也不期待听证会,即便陈律师已经帮他准备好各种 有利于他的资料,但始终无法保证能取得孟熙的监护权。
日子过得又快又急,宛如一匹久未奔跑的野马,如今它解开束缚, 朝着前方死命奔跑,随着听证会日期的逼近,永城越来越浮躁,每天 的晨泳早已无法弭平他紊乱的心境。
他的生活虽然一如往常,每天晨泳、上班,回家跟前妻冷言相望, 然后把剩下的时间与心力都放在孟熙身上,直到某天下班回来,一开 家门,却发现客厅漆黑一片,无人在家,开灯步入客厅,他一眼就瞧 见桌上那张用面纸盒压着的纸条,他走上前用颤抖的手指拿起纸条阅 读。
「我们搬出去了。」
永城无比震惊,以致他都忘了此刻应感到极度愤怒,他反覆读着纸 条,从那寥寥数字感受到前妻的恨意与厌恶,以及胜券在握的得意感 ,她强行带走了孟熙,间接宣示了她对女儿的控制权,没想到她在听 证会前夕使出这种手段……。
他手里紧握着纸条,紧到他的指节都开始泛白,他走进大寝室,前 妻的那些箱子都已不见踪影,然后他走进女儿的房间,却发现女儿大 部份的东西都没带走,他看到散落一地的玩具;书桌上一叠叠的图画 书,床上,她最喜欢的大象玩偶孤零零的躺在枕边,用哀戚的黑色眼 珠与永城对望。
看来女儿一从学校回来,她的生母便赶在前夫下班回家前,匆忙带 着女儿离开,好杀他个措手不及。永城没有看到孟熙的书包,课本也 没有在书桌上,他开始咒骂着前妻,只知道要带走她的上学用具,却 没有站在女儿的立场,什么东西都不让她带走。永城盯着那只蓝色的 大象玩偶,彷彿感觉到大象无言的赞同。
他抓起大象玩偶,立刻打了通电话给张妍婷,对方却关机;他直接 拨了通电话到前岳父家,没想到是前妻接的电话,她完全不给他说话 的机会,只说女儿睡了,然后听证会见,便无情地挂断电话。
他浑身都冒着火,怒气在他胸口燃烧,他甚至起了杀意,想像着自 己青筋贲张的手掌紧掐着那贱人细致的脖子,轻而易举挤出空气…… 他思量着如果他现在冲到前岳父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然而,他费 了好一番功夫,手里感受着女儿大象玩偶具有抚慰情绪的柔软触感,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打了通电话给陈律师。
他将前妻的这番举动告诉了陈律师,陈律师静静听完之后,出乎意 料的没有什么反应,陈律师声称他的前妻在听证会前夕用这种奥步, 只是狗急跳墙罢了,基本上影响不大,最后决定权仍在孟熙跟法官身 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觉得陈律师有说等于没说,但事实却正是如此,然 而最近与孟熙的互动中,父女俩的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所以他 觉得自己胜算颇大,陈律师告诉他别想太多了,对于前妻的举动还是 冷处理就好,两人结束通话后,永城臂弯里抱着那只大象玩偶回到女 儿的房间,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他感到浓烈的睡意,便直 接躺进女儿的小床里,虽然有股细不可查的不安像山沟的小溪,在他 心底默默流动着,他仍抱着那只大象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10
周六他一个人在家,关掉工作用的手机,躺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天的 电视,女儿的蓝色大象就放在他的身边,陪他从地理频道、旅游节目 ,到政治节目、综艺节目,最后他甚至还看了半小时的宗教节目。然 而,一天下来,到底看了什么具体内容他完全没印象,因为他满脑子 都在想着,如果他获得孟熙的监护权,今后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变化?
他们父女俩可以不用看他前妻的脸色,想去哪就去哪,他从来就不 介意孟熙在学校的成绩,然而她的生母却连她考了90分也要碎碎唸个 半天,禁止她这个那个的,拜托,才念小学而已,何必呢?然后他嘴 带微笑地想着,他也许可以请个连休假,带她去日本的迪士尼,但想 着想着,他却突然意识到如果他失去了孟熙,他的生活到底会贫瘠到 什么地步……,他想都不敢想,就连坐在他身边的蓝色大象,也用它 那栩栩如生的双眼,责备着永城竟强迫它看了一整天毫无营养的电视 节目。
隔天,听证会早上十点准时展开,他与陈律师提早到,两人默默在 等候室里干等着通知,陈律师多次走出等候室去讲电话,永城的膝盖 上则放着蓝色大象,其实他等候的不是听证会的举行,他只想快点见 到孟熙而已。
当张妍婷牵着孟熙走进等候室时,孟熙一看到爸爸跟她最喜欢的大 象玩偶,便挣脱母亲的手,猛地冲上前扑进永城的怀抱。
「爸比!你把小象也带来了!」孟熙将脸埋进他的胸怀中,声音闷 闷的。
「孟孟比较想爸比?还是比较想小象?」永城开心的问,极力不去 注意前妻的视线,还有她身后一位表情生硬的女律师。
孟熙在他怀中仰头看着爸爸,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在责备他怎么 可以问蠢问题,气呼呼地说:「当然是小象啊!谁叫爸比不来找我! 」孟熙的回答出乎意料,突然泪眼汪汪了起来。
「孟孟对不起,以后爸比再也不会丢下孟孟,原谅爸比好吗?」永 城怜惜地说,轻柔吻着她的额头,孟熙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再 度埋进父亲的胸膛里。
原本张妍婷冰冷的看着父女会面,看到这一幕后再也忍不住,高跟 鞋扣扣扣快步上前,强行拉起孟孟的手,语气僵硬地说:「孟孟,走 ,我们去买糖果。」
「妳不要这样拉她!」永城怒喊。
决裂的两人开始一阵拉扯,孟熙首次看到父母激烈的肢体冲突,终 于大哭了起来,陈律师看不过去,上前劝阻两人,然而张妍婷有些失 控,好在这场抢女闹剧没有持续多久,一位法院人员走了进来,通知 他们听证会要开始了,他的视线落在嚎啕大哭的孟熙,毫不掩饰地瞪 视这对父母。
听证室布置的相当简单,四张长桌围成一个方形,法官跟书记坐在 主位,主位的对面则是两位家扶社工,他们一进来,两位社工起身轻 柔地领着孟熙在他们的中间,永城跟陈律师走到左边的长桌坐下,张 妍婷则跟她的律师坐在右边的长桌。
众人在法官面前坐定后,大约四十出头的年轻律师便厉言指责他们 方才在等候室的行为,永城羞愧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张妍婷则抿 着嘴、一语不发,孟熙紧抱着她的蓝色小象,眼睛跟鼻子都哭红了, 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只剩稀疏的吸鼻子声。
法官宣布听证会开始后,开始今天的流程,首先法官起身陈述今日 开会原因、目标等等后,请家长双方的开始陈述,接着社工开始向法 官陈述他们对永城、妍婷两人的访视报告,以及跟孟熙的访谈,再来 是双方律师的陈述与辩论,全程法官都只是静静聆听,没有多做发问 ,途中只休息了两次,约下午三点时,轮到法官询问孟熙本人的意见 ,永城跟妍婷双双被请出去,以免他们的在场影响了孟熙的发言。
永城跟妍婷站在听证室外面互瞪了半小时过后,陈律师通知他们进 来,永城与他交换眼神,却读不到任何讯息。
两人坐定后,法官忖思了半饷,便宣布他的判决,他陈述了多方面 的考量,思考女孩在谁的监护下才能得到完善的照顾,而非单纯依照 女孩对于家长的喜好程度做判断,最后决定将监护权给了母亲。
永城闭上了眼,法官开始针对监护权的行使与永城仍具有的扶养权 进行简短的说明,然而永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听证会结束后,永城 不愿看见妍婷得意的下贱表情,更不愿面对孟熙的失魂落魄,于是他 走到男厕洗把脸,然后一拳敲在洗手台,老旧洗手台的裂缝突地绽裂 ,硬生生被他徒手敲掉一块,锐利的切口立刻削掉他拳头下缘的一块 肉,当场血流如柱,他却忘了要感到疼痛,直到正巧来上厕所的法官 走了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先是楞了半饷,反应过来后才赶紧帮永 城叫了救护车,剧烈的疼痛如电击般打入他的神经,永城开始狂冒冷 汗。
法官从口袋拿出手帕帮他暂时包住伤口,语带责备却又有同情的成 分,说:「何必这么想不开呢?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女儿。」
永城回了法官一眼绝望,后者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11
日子是匹不会累的马,就算你累的跌下马鞍,它仍会毫不留情的拖 着你向前跑,不管你是否被磨得头破血流、吃得满嘴沙土。失去女儿 的监护权之后,永城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他顶着受伤的手依旧照常上 班、开着永无止尽的会议、承受老总变本加厉的责难,以及每周末去 接女儿回他家过夜时,极力忽视前妻的尖酸言语。
对于这个家庭的巨大改变,唯一为此感到高兴的只有孟熙,当然, 起先她成天哭哭啼啼,为了双亲的分裂而闷闷不乐,而且因为搬家到 淡水,妈咪坚持她要转学到附近的小学,与学校好友的分离也造成小 女孩心中的疙瘩,但等到永城办了一只粉红色的手机,外加卡通造型 的外壳送给她之后,孟熙便对这个新玩具爱不释手,几乎每天晚上, 她都会打给爸比,即便他正在加班或是不方便通话,她也会在手机留 下长达十几分钟的语音邮件。
虽然他与女儿仍旧享有过去的亲密连结,父女仍处于分隔的状态, 即使前岳父家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淡水,开车过去虽然也不过一小时 ,但前岳父家可不是说他想去就去,但因此他们更重视固定的电话交 谈,令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是,如此的固定联络反而加深父女俩的羁 绊。只是一个多月过去,永城仍不习惯回到家后,必须面对空荡荡的 屋子,没有女儿笑脸盈盈的扑抱,好笑的是他竟然也想念起前妻的冷 言冷语。
很多人都以为离婚后的夫妻,从此能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但显然是痴人说梦,签下那协议书后,虽然一刀斩断了不少纷争, 但却让情况更加复杂,乍看之下,永城跟妍婷表面上断了联络,但身 为孟熙的双亲,仍有女儿的接送问题、教育计画等等事情必须沟通, 手机里最近的通话记录,仍能看到妍婷的名字。
但是,永城却发现最近的自己多次想打给她,脑中打转的话题却没 有孟熙,他突然想问她的近况,倏地对她的生活感到好奇,还好理智 告诉他,他只是不习惯彻底切割两人的关系,毕竟两人曾经共组家庭 ,携手度过这么多个春夏秋冬,只怕是正常人都会感到怅然若失。
他不想让自己再多想他与妍婷的问题,于是主动跟田村先生约好, 下班去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喝上一轮,田村知道永城最近诸事烦闷,也 难得没有调侃他,二话不说便亲自打给居酒屋,订了个包厢,甚至下 班时间未到,太阳都还没下山时,田村便早早确认接下来没有要紧的 工作,便以主管之名,命令永城立刻下班跟他去喝个够,虽然略觉得 不妥,但永城自己也无心上班,挂上电话后,交代祕书Doris几件事 后,便二话不说关电脑走人。
12
两人在小包厢里吃了将近三千块之后,肚子被烧烤物撑得鼓鼓,之 后便专心喝酒,两人的酒量都不算浅,毕竟业务出身都练就一身好酒 量,但永城却发现自己喝太快了,看着脚边半打的烧酒壶,开始感到 有些微醺,但他一点也不懊悔。
「女儿都还好吧?」田村叫了两份烤鸡肉串后问道。
「还算适应吧,只是偶尔会抱怨转学的事情。」永城答,一边研究 着菜单,看还有什么素菜能配着烧酒吃。
「那你呢?」
「勉强吧,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永城说谎,男人的自尊过滤掉 许多呼之欲出的情绪,即便酒精逐渐模糊他的心锁,但他仍把持得很 好。
「老弟,我认识你的时间虽然不长……」田村喝了口烧酒。「但你 可别太压抑了。」
永城沉默地点点头,两个男人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谲。
「话说你最近都准时下班啊,在偷忙什么啊?」
「被发现了啊?」田村嘴角咧开狡黠的微笑。「也没什么,在找某 个东西。」
田村没继续说,惹得永城挑起眉毛。
「嗯……要解释我在找什么,可说来话长。」田村说,看着他一脸 明明想说,却又装矜持的表情,让永城立刻赏了他白眼。
「主管大人,现在才八点,明天是周六,我也没老婆管了,我们有 的是时间,愿闻其详。」永城说。
田村噗哧一笑,溅出了一点酒水,说:「你没有老婆,我有啊!」
「少来了,玛莉莲根本是全世界管丈夫最宽松的老婆,都不知道有 多少人羡慕你!」永城说,他见过几次田村先生的老婆,玛莉莲是个 典型美国邻家美女,金发碧眼、苗条纤瘦,虽然欧美民族的生理特性 ,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亚洲女性老了一点,但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胚子,重点是,她几乎不去管田村先生多晚回家、有没回家,只要人 活着就好。
田村笑笑,喝了口酒润润喉。
「大概是在1988年吧,泡沫经济时,那时我已是当时的王牌业务, 但经济崩垮后,管你是金牌还是王牌,统统红牌出局,街上到处都是 被裁员的总经理,我也不例外。」
打工妹送来方才点的两盘鸡肉串,田村向她谢过,也不管烫口,直 接往嘴里塞。
「当然,我就被女友甩了,投资的股票跟基金全被套牢,真是从天 堂掉到地狱,我陆续失去了高级公寓、宾士跑车、一大堆名表,却还 欠银行一大笔债务,最后我想说去杂货店买根麻绳,干脆开车去树海 自杀算了。」田村用手势掐着脖子,模仿窒息的模样。
「然后我真的去买了,先说你可别批判我啊,当时我还年轻,没什 么失败的经验。」
永城摇头说:「碰到这种状况,你这是人之常情。」
「总之,当时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钞票、一台二手的丰田车,想 说都要死了,买完绳子还剩一点钱,便顺便买了支便宜的劣酒,大半 夜在东京的街上一边闲晃、一边把劣酒往肚子里灌。」
「晃着晃着,我来到隅田川河岸,觉得开车到树海太麻烦了,而且 我也不会绑绳结,万一自杀不成,只会更痛苦,干脆直接跳河,方便 又省事。我喝完最后一口酒,正要跳进河里,突然闻到一股前所未有 的烤肉香。」
田村抓起第二支鸡肉串,却没有大快朵颐,反而嫌弃地丢回托盘上 。
「那是一种让人全身甦醒的香味!瞬间我酒全醒了,我丢掉酒瓶, 大口大口闻着那股肉香,循着香味一路走到隅田川接近上游的地方, 最后在岸边找到一艘小小的破旧船屋,香味就从船里传来,我当下只 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船屋在隅田川,时间、地点都不对,但我也没 想那么多,毕竟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那奇异的肉香。」
「我走下堤道,便看到小小的船屋上,有个渔夫正在船尾处烤着肉 串,我远远地就看到烤架上,那鲜红色的可爱肉块反射着油润的光泽 ,吸引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岸边,近距离听着油脂在火焰烧烤下的 滋滋响。」
田村似乎陷入自己的催眠中,彷彿他就正站在岸边,永城能够看到 他嘴角冒出的口沫,想必他现在满嘴口水。
「渔夫立刻就注意到我,他咧开一嘴黑漆漆的烂牙朝我招手,我也 没迟疑,一个箭步跳上船,渔夫说肉很香吧,我说对,他说请我吃, 我迟疑了一下,凭着这肉品的色泽、香味来判断,这一定是相当昂贵 且稀有的肉,我疑惑这穷酸渔夫如何弄到的,但当他把肉盛盘,递到 我眼前,迎面而来的肉香立刻将我的疑惑给吹得烟消云散。」
他喝了一口酒,和着口水统统吞下肚,继续说:「我接过肮脏的瓷 盘,看看渔夫,他也笑着看看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直接用手抓 起热烫的肉块送进嘴里,要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那香肉碰触到我舌头 的甜美感受,然后我开始嚼了第一口,那肉质入口即化的程度比起我 吃过的高级生鱼片都要来得绵密,但是当你嚼下第二口,却又发现它 的饱满、它的饱满超乎你能想像,那瞬间,我生平吃过的高级牛排跟 上等猪肉片全都成了地摊货的碎肉,我发现我是一边流泪,一边品尝 那块肉……。」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肉?」永城问道,不知该如何想像那块肉,就 好像要盲人想像梵谷画上的色彩。
「我哭着吃完那盘肉后,也这么问渔夫。」田村突然不再说话,盯 着头看着桌上那串鸡肉,表情显的有些困窘,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 说下去。
「怎么了?为何不说了?」
「哎呀,你叫我怎么说,怕你把我当疯子看啊,其实我自己也觉得 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旁人很难相信的。」
「你就说吧,我信也好,不信也好,也不会把你当疯子,当作是故 事听听也不赖。」
「好吧。」田村叹口气,仰头干杯。
「我问了他,渔夫笑笑看着我,勾勾手指要我跟着他。我满脑子都 是那肉的美好滋味,却没有放下警戒心,即使有点害怕,仍跟着他来 到船舱中央,来到一个大钓箱前。」听到这,永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 感。
「他打开保温箱,只看到上层的黑色帆布,渔夫用手势示意我自己 打开来看……然后我掀开那块帆布。」田村瞪大眼睛说:「河童!那 是一只被大卸八块的河童!」
虽然昨晚他喝很多,但比起他过去与客户们的酒局,昨晚算喝的适 量而已,只是他不再年轻了,所以当他从田村家的沙发上坐起身时, 后脑勺传来阵阵疼痛,眼前也是一片雾蒙蒙。
虽然如此,他完全记得前一晚田村说的故事,故事?他不确定该如 何定义昨晚田村讲述的一切经历,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一个 潦倒的醉汉所经历的逼真梦境?
吃河童肉……不管怎么说都太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他甚至开始暗 中决定,今后可要重新评估他与田村先生的友谊距离。
他撑着沉重的额头,脑海中持续回想着昨晚田村先生后续的故事, 田村在发现那是一只支离破碎的河童后,大吃一惊远远不足形容当时 他的恐慌,永城原先猜测那可能是人肉。但看来,比起河童肉,人肉 这个可怕的选项,反而较可忍受。
田村目瞪口呆看着钓箱里面,一手一脚已被砍下,肚子被挖空一块 的河童,头顶的圆盘、鸭子般的嘴巴,在微弱月光下反射绿色光泽的 皮肤,本来他惊觉这一切可能只是恶作剧,但是河上的微风一吹,将 那如过期臭蛋的血腥味灌入鼻子,引起他一阵猛咳猛呛,再再告诉他 眼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怪物。
田村当下酒全醒了,脚也软了,即便想逃跑也浑身无力,渔夫看他 痴呆的跌坐在原地,耸耸肩不管他,便铺回帆布,盖上钓箱,迳自踱 步回到船尾,没多久,那股比恶臭还要强烈的肉香飘进船舱内,燻得 田村再度口水直流。
接着故事来到永城无法忍受的部份,数度想离开烧烤店,离开胡言 乱语的田村,却仍被难以理解的引力黏坐在原地。田村说他也不知道 哪根筋不对,糊里糊涂的站起身,走到船尾坐下,跟着渔夫一起大啖 ,而且知道那是河童身上切下来的肉后,他竟觉得那一块块河童肉, 咬起来变得更香!更甜!更带劲了!
根据田村的说法,他说就像被催眠似的,当下他只想要吃肉,其他 什么都不管,管他是人肉还是河童肉,他好像卸除了一切烦恼,只为 了当下而活,只为了吃肉而存在世上。
他恍惚的回到小公寓后,一整夜没阖眼,隔天精神却出奇的好,思 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根本没将昨晚吃河童的事情放在心上,立刻着手 数个企划案,之后,甚至一整个礼拜没沾床,也不感到疲累,那晚吃 的河童肉像某种强力电池,在他体内熊熊放出劈啪作响的精力闪电, 接着他拿着那几本企划案,到各大公司死缠烂打,竟顺利取得工作, 两周后,他便替公司谈到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大买卖。
一个月后,田村认为自己从谷底爬起,免不了归功于那晚吃的河童 肉,定是那肉块里隐藏了某种奇异能量,让他能不眠不休,成为从地 狱归来的凯旋者,除了河童肉以外没有其他解释,就像尝过甜头的小 男孩一样,他的舌头、牙齿、胃囊还想要更多!更多鲜嫩美味的河童 肉块!只要想到那些香喷喷的块状物,他的脑海就不知道理性为何, 他必须回到那艘船上大吃特吃!
永城突然回想起中国神话故事中的《桃花源记》,因为田村买了一 支昂贵的日本酒,兴奋地重返原地,却没有小船,没有一口烂牙的渔 夫,平稳、宁静的河岸上,没有半点烤肉的香味。
田村先生直接拿起烧酒壶,一口饮尽,难过地说:「天知道当时我 多么想用一辈子经历过的性高潮去换一串河童烤肉啊……。」
突然,他的眼睛向探照灯般亮了起来,大声说:「不过,我最近打 听到!台湾这边也有河童!」
故事进展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省人事的不是永城,而是那个说了一 整晚河童肉、猛灌烧酒的胖子,彷彿那些酒代替再也吃不到的河童肉 ,暂且填饱他永无止尽的肉食欲望。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迷人的故事,可惜他不吃肉,这故事虚构也好 ,是真实也罢,反正都只会让他喉咙深处引起呕心反射。
「你醒了啊?」说话的人是玛莉莲,正拿着发泡锭跟一杯水走向他 。
「早啊,玛莉,真不好意思又睡妳家沙发。」他接过发泡锭跟杯子 ,将它丢进水中,杯内立刻发出嘶嘶响,光是看无数的气泡浮上杯面 ,他的舌尖就唤起汽水清爽感的口腔记忆,奇妙地让他的头痛好上许 多。
「一点也不啊,我跟村仔随时欢迎你呦!」玛莉莲甜笑着。
永城突然心生感慨,如果他娶的是玛莉莲这种女人该有多好……, 他一边喝着水,一边不经意看着玛莉莲的居家打扮,短裤搭配轻薄的 素色上衣,最简单的穿着反而彰显了她的超模身材,盈手可握的纤腰 、修长笔直的美腿以及大小恰到好处的乳房,即使知道眼前的美人是 朋友之妻,但要他忽略玛莉莲的美色实在困难,尤其对数个月没有性 行为的男人而言,眼前的女人……,他赶紧闭上眼睛,冷静一下不道 德的血脉贲张,专注喝干那杯水。
「谢谢,希望我们没给妳添麻烦。」他将杯子递还给玛莉莲,告诉 自己别再乱看。
「别这么说,我可是希望你能多来坐坐,我一直叫村仔邀你来吃饭 ,但天知道他记性到底有多差。」玛莉莲翻了个白眼,然而这个略显 丑态的动作,她做起来却仍是美丽动人。「你也知道,我在这实在交 不到什么朋友,语言跟文化都差太多了。」
「不是他的错,田村先生的确有跟我提过,只是最近家里跟工作上 都有事在处理,没办法拨出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我知道,田村跟我提过你家里的事情,真是令人伤心,希望你能 够熬过这段日子。」玛莉莲无比同情地看着他,那双电眼传来的波光 令他再也受不了。
「谢谢……,我想我差不多要先走了。」永城抓起西装外套便要离 去。
「不留下来吃个早餐吗?我刚好有准备一些……。」
「不用,不用,我等下还得去接女儿,还是很谢谢妳的好意。」
他不断婉拒玛莉莲的慰留,一瞬间他觉得干脆留下来算了,但下腹 部传来的燥热却提醒他,最好是速速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唉,这样子就没办法了……那我叫村仔再约你,下次可不准你拒 绝啊!」玛莉莲双手抱胸,装出一脸生气貌,却一点也没吓到他,反 倒是她手臂挤出的乳肉吓坏他,他不等电梯门打开完全,迫不及待便 挤进去。
「没问题,我再跟田村先生约。」他堆起微笑,在玛莉莲看不到的 地方,他的手指拚命按着往一楼的按键,玛莉莲笑着挥手道别,直到 电梯门终于阖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羞耻地感觉到下身膨胀起来,搞什么啊?!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性感妖娆的玛莉莲,为什么把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意 识到女性胴体吸引力的青春期少年,尤其对象还是上司兼好友的妻子 !
永城用西装外套遮掩跨间的丑态,额头抵着冷冰冰的电梯门板,为 自己的失态懊悔不已,虽然他已经禁欲了一段时间,但在路上、在公 司里看到漂亮女人也不至于有此反应,直到他发觉有某种香味在鼻窦 里残留。会是衣服上沾染昨晚的烧烤味吗?他闻闻西装外套与衬衫的 味道,是有股厚重的油烟味,但一点也不香,他再次用力吸鼻,再度 闻到一股奇异且浓郁的香味。
肉香?几乎是瞬间,他脑海中竟猛然打出玛莉莲挺翘乳房的近距离 特写,耳朵却是听到田村先生如耳语般说话声。电梯门开了,晨光照 在住宅大厅的光亮抛光地板,亮得他立刻瞇起眼睛,他甩开思绪,告 诉自己耳朵没有听到田村不断说着河童这两个字。
正常人不会捏造那样的事情,那纯粹是痴人的妄想,或是嗑药嗑 太多了,脑子混乱成一片,但田村再正常不过,那肥壮、精力充沛的 模样一点也不像吸毒的人,唯一的解释是他喝多了,果然,那晚之后 ,田村再也没有提到河童,他们进行往常的交流,工作、开会、下班 吃饭,然后彼此投入各自的生活。
然而,自从听了田村的故事后,他的睡眠没有一天好过,刚开始是 断断续续的失眠,但有几次他梦到前妻把他绑在床上,用塑胶袋闷死 他,窒息感之真,让他真以为即将一命呜呼。
他每天照样晨泳,然后加班到深夜,把自己弄的极度疲劳,回到家 连洗澡都懒了,体力与精力早已消耗见底,一碰床就失去意识,虽然 无梦而安眠,早上让手机闹铃吵醒后,却发现自己跟没睡一样疲劳, 简直要崩溃,当然,他试过安眠药,结论是一点屁用也没有。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作着千篇一律的梦,梦中他被迫坐在一张餐椅 上,虽没有绳索绑住自己,却动弹不得,而餐桌上是一盘刚出炉,热 烟蒸腾的肉排。他的意识不受控制,他看着自己握着肉叉跟餐刀,从 肉排上切下一大块。奇异的肉香立刻窜入他的喉头,然后他将肉放入 嘴里,正当他做好准备,要体验到爆炸性的味觉快感,彷彿射精前紧 缩臀部的准备动作,却发现他嘴边都是干涸的口沫,躺在自己久未洗 涤、日渐发臭的床单上,他瞪着灰黑的天花板,没有肉,没有香,什 么都没有。
他有想过去给医生看看,到底是心病还是他的大脑出了差错,但后 来便打住看医生的想法,因为认真说起来,他这辈子真的没吃过肉, 导致那吃肉的梦总是戛然而止,没有吃过肉的人怎可能梦见肉的口感 呢?于是周末他一起床,脸没洗、牙没刷,抓着皮夹便到牛排店,叫 了一块牛排,即便他一脸憔悴,嘴角还挂着口水痕迹,服务生仍接受 他的点餐。
吃就吃吧,拜托从今以后让我睡个好觉,永城可悲地期望吃过肉之 后,也许就能完成那个梦,也许就不会作着重复再重复的梦境,如果 还是没效,他只能走上看医生一途。
如果医生问他是否知道怎么会作这样的梦,追根究柢,答案绝对是 田村那晚在烧烤店的胡言乱语,但为何会被一个无稽的故事弄成这副 德性?而且每次醒来,鼻腔总会堵着那股奇异肉香,如果幻觉是视觉 上的幻想,那这就是嗅觉上的幻想,难道他的大脑真的出了问题,胡 思乱想中,脑癌这个禁忌般的字眼立刻浮出,他不会这么倒楣吧…… 。
这当永城陷入无谓的庸人自扰时,服务生端来那盘香味蒸腾的巨大 肉块,20盎司的三分熟高级肋眼牛排,洽到好处的筋肉比例,熟度几 近完美的准确烹调,搭配惊人的视觉份量,然而在他战战兢兢拿起餐 刀跟叉子时,昨晚仓促吞进的黑麦面包与沙拉像一枚暴走的火箭般冲 出他的喉咙,彷彿配有全球卫星定位般,精准地击中那块昂贵的肉排 。
他付钱走人时,柜台的收银人员态度糟糕至极,那个帮他点菜的服 务生,不屑地瞥着那块彷彿遭辐射污染的肉排,然后朝着永城扫射过 来,指责着他这个浪费食物的肮脏顾客。
他垂着肩膀走出牛排店,揉揉黑眼圈,觉得想死。
(精采部份摘刊完毕,全文详见主办单位官网)
得奖名单
首奖
作品:《河童之肉》
作者:黄唯哲
奖金新台币50万元,奖座一座
贰奖
作品:《西贡往事》
作者:温文锦
奖金新台币30万元,奖座一座
参奖
作品:《乌鸦》
作者:吴孟寰
奖金新台币20万元,奖座一座
佳作
作品:《有名碑》
作者:李振豪
奖金新台币10万元,奖座一座
作品:《中转站枪战》
作者:吴相(本名杨红力)
奖金新台币10万元,奖座一座
作者简介
黄唯哲,另有笔名默郎,七年级末班车,南投人,世新广电系电影组毕业,现于影视制作公司任职in-house编剧、企划。
得奖感言
已是第二次投稿,上一届的作品侥幸进入决审,仍以零票之姿悲壮坠地。今年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能够获得诸位评审们的肯定,一方 面感恩感谢,将背负着众前辈的鼓励,继续在创作之路上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