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汪曾祺:捕快张三

 老周ljlj9w7mnv 2019-04-07

捕快张三,结婚半年。

他好一杯酒,于色上寻常。

他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

媳妇正在年轻,空房难守,就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

明来暗去,非止一日。街坊邻里,颇有察觉。

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悄悄议论,嚼老婆舌头。闲言碎语,张三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心里存着,不露声色。

一回,他出外办差,提前回来了一天。

天还没有亮,便往家走。没拐进胡同,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家门出来。

张三紧赶两步,没赶上。张三拍门进屋,媳妇梳头未毕、挽了纂,正在掠鬓,脸上淡淡的。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差事完了。” 

“吃什么?” 

“先不吃。——我问你,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开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做针线活,和街坊闲磕牙,说会子话,关门,放狗,挡鸡窝……” 

“家里没人来过?” 

“隔壁李二嫂来替过鞋样子,对门张二婶借过笸箩……” 

“没问你这个!我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仿佛瞧一个人打咱们家出去,那是谁?”  

“你见了鬼了!——吃什么?” 

“给我下一碗热汤面,煮两个咸鸡子,烫四两酒。” 

媳妇下厨房整治早饭,张三在屋里到处搜寻,看看有什么破绽。

翻开被窝,没有什么。

一掀枕头,滚出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

张三攥在手里。  

媳妇用托盘托了早饭进来。

张三说:  “放下。给你看一样东西。” 

张三一张手,媳妇浑身就凉了:这个粗心大意的东西!

没有什么说的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错了。你打吧。” 

“打? 你给我去死!” 

张三从房梁上抽下一根麻绳,交在媳妇手里。 

“要我死?” 

“去死!” 

“那我死得漂漂亮亮的。” 

“行!” 

“我得打扮打扮,插花戴朵,擦粉抹胭脂,穿上我娘家带来的绣花裙子袄。” 

“行!” 

“得会子。” 

“行!”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

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捯饬”“捯饬”。

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呵!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 

“你真的要我死呀?” 

“别废话,去死!” 

“那我就去死啦!” 

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

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扔,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 

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本文改写自《聊斋》,以下为原文: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