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夜,发生了一件事,使平亚和曼娘不得不再接近了一步。那是守丧的第三十五天,也就是“五七”,和尚们要盛念经超度亡魂。 请来念经的和尚之中,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他的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曼娘看着就不顺眼。在念经时,他的眼睛应当闭着,两手应当在胸前合十为礼,可是他不住偷看曼娘。这种举动女孩子是立刻会注意到的,她把那个和尚的一双贼眼,告诉了母亲。 那天晚饭之后,李姨妈又大大地发作了一阵子。曾太太一直一个人准备那天晚上念经的事,若有什么事,她一定去请示老太太。老太太喜欢这样大举办丧事,这可以破除她生活上的单调无聊,李姨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重要事做,是受了冷落。 那时她正在吃斋,她平常吃斋的日子很多。大概别人都已经吃完晚饭,她在地上摔了个跤,于是眼珠子乱转,两眼发直。尖声号叫,用手撕乱了头发之后,就好像魔鬼附体一样,说起话来。 端着死去的孙先生的架子,拿着孙先生的腔调儿,她向老太太叫“大姑”。她喊叫道:“大姑,救救我!救救我!我滚到‘火沙谷’里了。热死人哪!我快要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救命啊!救命啊!”然后又向曾太太说:“表哥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丧礼呢?” 这么一来,曼娘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哎呀!我的男人,你为什么把我们母女扔下不管了呢?”曾太太立刻想到在前面念经的和尚,他们要在这里整夜做法事呢。于是叫人去找他们来念咒驱邪。 她又劝曼娘的母亲。老祖母这时深信她是向她死去的侄子的魂灵说话呢,就劝解鬼魂附体的李姨妈,说他们一定要多念经文超度亡魂。问到曼娘的父亲是不是看见了他那一年前死去的儿子。 李姨妈回答道:“我向几个小鬼打听他,他们说地狱是个大地方儿,要凭面貌长相找人,那得用好多日子。那些小鬼都要钱,他需要钱贿赂他们。你们一定要多烧纸钱给他使用。” 祖母问这个附体的鬼魂是不是口渴,于是端水给“他”喝,李姨妈接过去喝了。她的抽搐渐渐停止,躺在那里昏迷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也渐渐停了。 曼娘和她母亲平常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可是今天晚上在祖母院子里特别开了一席,她们过去吃饭,留下一个女仆看守灵堂。刚刚吃完,曼娘就离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是在整个宅院的东南角儿上,所以一定要在黑暗中经过几个走廊。 走了一半儿,一个男仆追过她,说李姨妈原是有鬼附体,他到南屋去请和尚去。曼娘很害怕,真正发生的是什么事,她并不清楚,她还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通往东边院子的圆月亮门儿。 在门口儿,她看见几个和尚向她走来。她犹疑了一下,心中想是否跟和尚们一块儿回去,但是终于打定主意还是到灵堂守灵要紧。所以站在旁边儿,让和尚们过去。 从月亮门儿往南转,再穿过游廊,她到了转两个弯儿的地方,有一条有墙封闭约有四十尺长的小巷,隔断了她与通到她住的院子的后门。在她那院子的后门口儿,她看见一个人影儿,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向外偷窥。 她立刻把身子缩回去,藏在一个墙角儿,吓得心里怦怦地跳。那个和尚正干什么?他要准备干什么?她不敢再往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怕是他会追上去。她停住呼吸静静等了几分钟,又探头儿看看,那个年轻的和尚还在那一头儿偷看。 又等了几分钟,她再望望,看不见他了。她心想那个和尚已经回去。赶紧走过那条短路回到自己屋里去,应当是平安无事。但是刚走了那段窄巷子的一半儿,看见那个和尚从巷子的后入口儿向她猛冲过来。 那个和尚也似乎出乎意料,会在那儿遇见她,立刻站住,两个小贼眼冒出凶光,看来十分可怕。曼娘大叫,向后跑去。她觉得和尚在后面追,她又不敢回头看。在黑暗之中,她跑了又跑,跑得越快越害怕。 忽然她听见一声叫:“妹妹,什么事?”平亚正站在她面前,相距十尺远。曼娘还来不及思索,已经扑到平亚的怀里。她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怕什么?” “那个年轻的贼秃驴!他没在后头追我吗?”平亚回头看了看。他说:“没有人。妹妹,不用怕,有我呢。”平亚在无限柔情之下低下头去,声音温和,听了颇使女人安心。 曼娘的恐惧既已烟消云散,这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她怎么样投入了平亚的怀抱,自己全然不知。她觉得这样是违背了礼法,羞愧难当,赶紧将身子离开。让一个男人那么紧紧搂着自己的身子那种亲昵,跟允许男人吻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平亚不放开她。“来,咱们俩在一起好了。我原来是担心你妈不在你害怕;后来看见那个年轻和尚没跟那几个和尚一齐来,我就溜出来找你。” 他俩走到曼娘住的院子,平亚这时仍然拉着曼娘的手,曼娘也还激动未息,手仍然叫平亚拉着,曼娘认为身子已然叫平亚抱了,拉手还有什么大关系。这样让平亚拉着,曼娘也感到心中窃喜,即便她羞红了脸,在黑暗中也没人看见。 于是俩人继续向前走,曼娘把刚才看见的事向平亚说。平亚说:“傻妹妹,你那么容易吃惊,以后,我总是跟你在一起,一直一辈子。”曼娘又向平亚靠近了点儿,虽然心怦怦地跳,但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 他们到了院子里,一切如常,那个年轻的和尚显然已经回到屋里去。女仆松了口气说:“您可来了。和尚都走了。我看见一个男人好几次从窗子的花格子后面往屋里偷看。” 不久,和尚们又回到灵堂里,几个仆人打着灯笼,曾太太和曼娘她妈也一起来的。和尚念了念咒,李姨妈就苏醒过来。她说她刚才说什么做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人把她送到床上休息。 和尚们说那天晚上在灵前诵经要特别提早,于是灵堂里点了蜡烛,屋里照得通明。和尚开始敲起了木鱼,念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经声,灵堂中一片喧嚣。 曾太太在屋里陪曼娘她母亲,坐了一个多钟头。曾太太说:“这‘五七’三十五天已经平平安安地过去,这也是意想不到的。家里倒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是有意想不到的烦心的事。阴魂附体,一定大有原因,一定是要诉委屈。 不是我说大话,在我给表亲办理这件丧事,是尽心尽力,没有一点滴儿欠缺。若不是老太太慷慨大义,每一件事都不会办得这么好。由设供桌儿,请和尚念经,到点香烧纸,守灵,连教平儿穿孝,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当。我想表弟的魂灵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说这话,也就有点儿暗示李姨妈的阴魂附体不见得是真的。曼娘的母亲赶紧对曾家这一场丧事的一切帮忙,表示千恩万谢。但是她为人慎重,对李姨妈的事,一字没提。 平亚把那个年轻和尚的事告诉了母亲。 曼娘,她母亲以及老妈子又都添上了她们的所闻所见。曾太太说:“这没有什么难处。明天我告诉老方丈,找个借口,教那个年轻和尚走就算了。” 曼娘她妈觉得她说话真像个官宦之家的太太,很羡慕她那一副高雅贵尊、从容镇定的样子。在十一点左右曼娘和她母亲离开之前,曾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仆人在灵堂门附近去守着。 那一夜,曼娘不能入睡。母亲以为单是因为她心里害怕,但是在曼娘心的深处,她觉得是感情的混乱,深沉,奇怪,不可以言喻。她并不是心中思想什么。她是以女人的天性觉醒时那种无思想的语言,在体味人生。 人生,她觉得又奇妙,又可怕,又美丽,又可悲,而且这几种性质是同时并存的。在一个严格旧礼教中抚养长大的姑娘,叫男人一抱,那就一生非他莫属了。按照孔门礼教来说,她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了。 她的身体就像一张照相的底版,一旦显露给某一个男人,就不能再属于另外一个男人。这当然不能持此以论现代的小姐,和现代咖啡馆中的女侍。但是曼娘是由孔门儒者的父亲教养长大的,她懂得那套道理。所以她暗中静悄悄地自言自语说:“平哥,我是你的人了。” 平亚与母亲回到北京时,已经是春末。 平亚在离泰安返抵北京之前,在“五七”那天晚上,因意外的缘故,得跃进一步与曼娘亲近之后,在爱情上再无任何进展。因为曼娘又很矜持,很羞惭。这一对青年男女相见时,总是若即若离,似曾亲密又似乎生疏。 所以平亚是以不可得到的精神之美想曼娘,而爱伊人之心则热情似火熊熊难灭。其实在他看来,曼娘也并非十全十美,也并非神圣非凡。曼娘也是一般的血肉之躯,羞怯而消瘦,曾一连咳嗽了十几天。 可是那样反倒显得更美。曼娘也很嫉妒,这上点儿他已经看出来。有时平亚谈到北京的繁华热闹,谈到宴会、节日,朋友们的往还,若是偶尔提到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名字,曼娘就会问:“她是谁呀?”嘴唇立刻颤动,眼睛向他很锐利地望着,然后又望向远处。 她自己以为自己是个乡下姑娘,是平亚的一个清贫的表妹而已。她相信平亚爱她,自己的教育也是可以配得上。可是她一想到平亚在北京遇到的,或是可能遇到的那衣着华丽的富家小姐,不由得自己打个寒噤。 平亚在北京过的是富贵的社会生活,她自己偏偏还得在小镇上的家里过清苦的日子,还是个乡下姑娘。自外面看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责备平亚的。 “七七”过完之后,平亚也参加了送殡,在灵的前头走,穿的是正式的女婿的孝,白衣白帽子,因为平亚自己的父母还健在,他的白腰带上有个红花结。最使曼娘高兴,最使她安心的是把灵牌安放在祖庙时,在灵牌的左边儿,刻着“女曼娘及婿曾平亚同叩。” 这样安排是老太太的意思,这样写就使平亚的女婿地位合法有效。即使老太太死在他俩的婚礼之前,他俩的婚约也是没问题的。 他俩之间的大障碍就是二个不能书信往还。曼娘心想总有时候儿老太太会让她代笔往北京家中写信,但是她却绝不可以给平亚个人写信。她代笔写的信只是冷冰冰谈正经事,不能涉及个人。 他俩谈过通信这件事,曼娘说她可以暗中教木兰转递。她也说过平亚可以向父母请求让曼娘到北京去和木兰一同上学。但是这些办法都没有实现,她呆在家里,跟平亚一别两年。 她曾希望第二年春天平亚可以借回家扫墓的理由,返里一行,但是平亚的父母不赞成,说路途太远,耽误学业。那年夏天,桂姐带着三岁的孩子单独回到泰安一次。曼娘只能极力从桂姐口中打听曾家几个男孩子的情形,他们的朋友和新的丫鬟的名字,也只能如此而已。 7章 平亚染疾医束手 曼娘探病栖曾府 曼娘与平亚在泰安的琐事这样详细叙述,也有其必要,因为在桂姐回京之后那年的春天,平亚忽然身染重病,曾家把曼娘接到北京与平亚完成了亲事。 平亚,一般说来,算个健康正常的孩子,虽不是身材魁梧,以官宦之家的孩子论,还算可以,不健壮,可也没有什么疾病。但是在青年时期因为相当用功,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儿太多。 孩子越是功课好,往往脸色越苍白,身体越软弱。那年的二月,平亚时时发烧,又像是流行性感冒。曼娘听到这消息,知道对他清明节回泰安给岳父扫墓的希望,又粉碎了。 平亚回京两年,曼娘大大地改变了。 平亚在家呆了两个月,那段甜蜜的日子,只留给曼娘特别的寂寞,也变得越发沉静。那段在默默之中似乎是冷淡的相爱,在她的芳心里留下了爱与愁,所以她的爱与穿孝服不可思议地联系在一起。 她做了几身白孝服,常常替换,洗后烫得整整齐齐,而且开始喜爱这种孝服。她也爱听念佛经。她看门前别人家出殡,看得出神。在她心里想,丧礼也就表示爱情。 别人会以为她丧父之后,心里忧伤,可是她母亲知道,因为木兰有信来告诉平亚的消息,或是北京有来信,她一定心情活泼兴奋几天,过后又恢复以前的孤独沉默。她母亲看出来,她一打开木兰的来信,就双颊红晕,小小薄薄的嘴唇就颤动,表现出她那独特的神情。 李姨妈说曼娘跟平亚已经动了情,可是祖母不愿承认自己在他俩婚前使他们俩太接近。老太太由曼娘的母亲陪伴,如今已经很习惯,所以曼娘母女到北京去住是办不到的。曼娘别无他法,只有等三年居丧期满之后到北京去出嫁,那时就十九岁了。现在是十八。 所以今年清明节,她在父亲坟前哭得特别伤心,竟至着了凉。平亚病好的消息到时,她正生病在床,一听到这个喜信儿,感冒很快就好了。平亚吃了由治感冒常用的几剂兔耳草熬的汤药,发烧很快就痊愈了。 在养病期间,他服用由甘草、阿胶、豆蔻配制的丸药,很有效,把病治好了。但是元气耗损太大。白天困倦,四肢无力,这样过了一个月,再一个半月之后,又去上学。 快到四月底的时候儿,他又病倒。 阵阵打寒噤,阵阵头疼,脖子发酸。父母以为流行性感冒又犯了,又给他兔耳草熬的汤药吃。一个礼拜之后才请医生。由于木兰家的关系,他们认识了那位蒋太医。他到了之后,按了按脉,没说什么话,开了一服药,里面有桂皮、甘草、杏仁,好使病人出汗。 木兰那时已经十四岁,看过几本医书,由他父亲那位非常之士的鼓励,跟那位御医谈论过多次,所以一到曾家听说那个药方儿,她立刻明白那是治伤寒初起的。她回家之后,立刻告诉了父母。 伤寒是医生最怕的病。这个病在中国医学上争论得最多,以这种病为主题写的医书也最多,最不易了解,也是人懂得最少的一种非常复杂的病。这种病里头包括好多种其他的病在内,时而发烧,时而发冷,叫做“仲景伤寒”,现代称之为肠炎。 这种病先犯“三阳经”,再可能犯“一阴经”或同时“三阴经”。三阳经是营养系统,指的是小肠、大肠、胃的入口,膀胱、幽门;有时说“六阳经”,则包括膀胱、胆囊、胃肺、心、心外的薄膜与胰、肾、肝,都属于阴经,司呼吸循环,排除废物之用。 阴与阳则相关相辅,并非独自发挥功能,并非互相排斥。营养系统阳经职司支持身体,发热发力,而其他系统,也就是阴经,职司调和身体各部,分泌汗液,使全身灵活。肾与肝,尤其是胰脏是分泌重要液体,保持全身平衡的。 人身的疾病在初起之时,还局限于阳经之时,极须善加调养。不久之后,平亚觉得口与唇发干,但并不口渴,眼花、耳鸣、胸口发闷。医生告诉曾家大人平亚的病很严重,可是曾太太以为那病与心情也有关系,是青春期常有的。心中怪老太太不该让儿子和曼娘走得那么亲密。 又过了半个月,烧仍不退,脉本来浮而不实,现在开始下沉,母亲真吓怕了。她立刻想到叫曼娘来。有两个理由,第一,她以为平亚的病大体上是相思病,唯一可靠的治疗法是见到、摸到、听到他的意中人。 第二,因为她相信冲喜,在病中给儿子完成花烛之喜。她想等一等,看看是不是需要走这一步。若是叫曼娘来京住在附近,如果需要总是方便的。医生,虽绝非一筹莫展,至少治伤寒也没有十分把握,于是也赞成这个办法。现代医学称之为混合心理治疗。 母亲问平亚愿不愿曼娘来北京看他,平亚说愿意。曾文璞于是往山东打电报。曾文璞那时在担任旧有的官职之外,又兼任政府电报局副总监,那时正是袁世凯当权,是朝廷的一个权威人物。 官居直隶总督,兼铁路矿务督办、电报局督办,最主要的是新军训练处督办,训练新军使用来福枪。曾文璞由于一位姓牛的同僚又是山东同乡认识了袁世凯,袁世凯就给了他电报局副总监的职务。所以他往泰安家里打了一封长电报,让母亲立刻叫曼娘母女急速来京,说平亚病重。 对曼娘,这封电报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心里想她必须上京,毫无疑问。老太太与曼娘的母亲两人商量此事。老祖母低声向曼娘的母亲说,一定为了赶紧完婚,在病中冲喜,不然不会这样分明要母女同去。 可是曼娘的母亲不能把这话告诉女儿,因为她不能说这种话。虽然坐船旅途还舒服,曼娘不在乎这个,她告诉母亲要坐车坐轿,这样一个礼拜,就可以到北京。老祖母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震惊,因为平亚是长孙,在家里地位很重要。 她说她想去,不过是几天之后带着李姨妈坐船去。先派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陪着曼娘母女去。另外单派一个丫鬟叫小喜儿的伺候曼娘,小喜儿原本叫四喜。北京曾家接到母女起程的复电,以为她们最快也要走十天。 平亚那时已经病情危殆。已经显出憔悴而衰弱,还是发高烧,脉搏微弱,偶尔呕吐,四肢发冷,他说肚子里寒痛,闷胀而虚软。由种种病象上看,阳经“内陷”,已然侵入阴经。仿佛身体正在干涸,咽喉干,眼睛无神。 这时医生不再用肉桂、甘草等热药表内热,而是用平和性的药来温暖阴经了,因为已然看出是一种阴寒,是分泌器官功能不调。于是服用干姜、葱白、猪胆等熬成的汤药。但是病人情况越来越坏,于是开始服用猛药,里面有大黄、硭硝等。 大家等曼娘到来等得十分焦急,她来后第一次与身染重病的平亚相见必须慎重安排。大家都对她寄予很重的希望,因为她可以说是病人的医生,愿她能起死回生,也是病人的救星。 平亚几次问他母亲曼娘是不是要来,什么时候儿才到京。有时他发高烧,神智不清,他嘴里喃喃地叫曼娘。有一次,桂姐单独照顾他,听见他清清楚楚说:“妹妹,你为什么跑走呢?”还有:“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日子过呢。” 她觉得这种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头不好听,偷偷儿地告诉曾太太,太太越相信曼娘一来,儿子的病就会大有起色。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使曾太太、桂姐和曾先生大为不安。那就是他们决定催曼娘来京时,平亚的病已经越来越重,原来打算冲喜的想法和现在情势已经不同。 现在又该想到曼娘。病若不太重,自然还不难。现在平亚的病已经吉凶难卜,再叫曼娘嫁过来冲喜,对曼娘实在是太说不过去。曾太太说:“儿子已经病得这么重,我怎么开口向曼娘说呢?” 她一心盼望曼娘一到,两人一见面,儿子的病就会好转。可是不成婚冲喜,单凭一见面儿,未免所望过奢,而冲喜已经是最后的一个办法,因为医生已经是人事已尽,束手无策。 曾太太自然可以把冲喜的想法委婉地暗示一下儿,万一曼娘的母亲能自行提到,就不致那么难为情了。她心想,按理曼娘的母亲一定会想得到,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冲喜的事是显而易见的,不然曾家也不会特别请曼娘的母亲一同来北京。 曼娘已经和平亚正式订婚,要再改嫁别人是不可想像的。可是曼娘和她母亲会愿意吗?因为冲喜,虽然也常常有,若不得到对方家庭同意,自然不能办。在一切的婚姻上都是如此,现在对将来的新娘曼娘,更需要取得同意。 一个小姐嫁给一个病势垂危的人,甚至可以说嫁给一个即将咽气的男人,要纯然出乎自愿,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虽然希望或是假定他病还会好,可也许一病不起。 守寡一事在中国礼教上看得那么郑重,当然不可以轻易决定而冒昧一试。甚至于普通的真正守寡,最严格的家庭还不能勉强。而现在这种性质的守寡,当然更加倍受人敬重,视为非常之举。 丈夫死后不嫁,谓之“守节”,未“过门”而终生不嫁谓之“守贞”,也叫“守望门寡”。若非完全出于本意,天下没有一种力量能勉强女人守节,或是守贞,因为那等于立誓进修道院,入尼姑庵了此一生,纯粹是个人自己的事。 曼娘也许会以处女之身,向爱情的神坛上郑重献祭,就犹如好多姑娘,因情郎死亡,自愿终身不嫁,坚拒一切的求婚一样。曼娘的今日,未尝不会如此吧。 五月二十二下午,在黄尘漫漫之中,曼娘母女到达了北京。所谓黄尘漫漫就是说,在大地表面平静如常,可是在整个天空高处,却黄尘滚滚,不见边际。太阳隐约可见,如一个灰白圆盘,这时令人感觉全城异状,寂静安宁,好像朦胧黄昏,提早降临,特别漫长,迢迢无尽。 曼娘心情激动,因为现在来到她梦想的北京城,就要到平亚的家了。她还不知平亚病情多么严重,恨不得一步就踏入曾家大门才好。她注视着街道,尤其是看满汉妇女衣着服饰之各自不同的样子。 她母亲、丫鬟小喜儿,以及女仆,无不心情激动,因为除那个男仆之外,她们没有一个人曾经来过京城。曼娘心里也想着木兰,木兰一定知道她要来了。过了四年之后,木兰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心中很纳闷儿。 她又想到自己处境的尴尬;若是个小女孩,自然可以住在曾家,可是现在自己是个玉立亭亭的大姑娘,曾家的男孩子也多少快成年了,即便是小荪亚也十五岁,她怎么和他们相见,怎么跟他们说话呢? 她心里正在沉思这些事,车已经拉近一所大宅第的门前。白墙有一百尺长,门口是高台阶,有二十五尺宽,左右两边儿的墙成八字状接着大门,门是朱红,上有金钉点缀。门的顶上有一个黑漆匾额,刻着一尺高的金字“和气致祥”。 门旁有个白地撒金的长牌子,上写“电报局副总监曾公馆”九个鲜绿的字。门口儿高台阶前面摆着两个做张嘴狞笑的石狮子。大门前的横路正对大门那一段,向后展宽,后面端立一段绿色的影壁墙。这样门前宽敞,供停放车辆之用,曼娘在山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气派。 曾家已然充分准备接待她们,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所以门房一回禀她们到了,全家立刻乱做一团儿。经亚与荪亚上学去了,曾先生曾太太和桂姐所生的两个女儿,以及男女仆人都到大门迎接,留下桂姐照料生病的儿子。 平亚正在打瞌睡,桂姐不敢离开,她听见外面女人的说话声,仆人的高叫声。过了一会儿,她女儿爱莲跑进来说曼娘多么漂亮,她长大了,穿的什么衣裳。桂姐把手指头放到自己嘴前叫孩子住口,不要吵闹。 但是一听到曼娘的名字,平亚睁开了眼说:“她来了吗?”桂姐赶紧走到他身边儿轻轻地说:“平儿,曼娘来了。你很高兴,是不是?” 平亚高烧未退,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她真来了,你没说瞎话吧?为什么她不进来看我呢?”桂姐说:“你别急。她们刚到。她还穿着孝,不能那样进病房来看你。” “她们在路上走了几天?好像好久了呢。” “才走了七天。心里别乱想这些事。她们算来得很快了。你在病中,你不知道。”平亚说:“我的病能好吗?”二十岁身染重病的青年人说话像个孩子。 “当然能好。你先心里静一静,歇一歇儿,等紫丁香开花儿的时候儿,我带你和曼娘去逛什刹海。你说好不好?”她拿温着的热汤给平亚喝了点儿,叫一个仆人看着他,自己出去看曼娘和她妈。 曾公馆宅第宽大,有四层院子深,在正院儿的东侧,有一条榆树交荫的狭长小径,还有若干纡回曲折供散步的走廊通往正院儿西边的幽深的庭院。平亚已经搬到最深的西侧后院儿,有一道墙把父母居住的后中院儿隔开。 他的屋子向着一个三十尺宽的院子,有假山,有鱼池,大花盆里种着石榴树。他搬到这个院子来就因为这里极其幽静,再者,若有个不幸,也省得正厅大院子以后会令人有点忌讳。桂姐若到曼娘母女跟曾氏夫妇正在说话的第三个客厅,必须从后院穿过一个六角形的门。 因为穿重孝的日子已满,曼娘现在穿着蓝褂子、绿裤子,她编起来的头发上戴着一个黑髻儿,上面有一朵黑花儿。她本来并不高,自从桂姐去年见过她之后,她似乎又长了不少。 她们正说来时旅途中的事和平亚的病,不过曾太太还没敢说平亚真正的病况。曼娘母女一看见桂姐带着爱莲走进屋,她俩立刻离座站起来,桂姐道了个万福,向母女问好。桂姐道歉说:“孙伯母,您别怪罪,我来晚了。” 母亲称呼亲戚往往随着孩子的辈分称呼,这是一般的习惯,所以桂姐也称曼娘的母亲为伯母。“一路一定很辛苦。我刚才陪着平儿了。爱莲进去说您两位到了,他正好睡醒。他问你们,又问曼娘为什么还没去看他。” 曼娘听了,脸上微微含羞发红,她母亲回答说:“告诉他安心养病。我们现在还穿孝,得沐浴更衣之后才能去看他。”听了这话,曾太太心里又想到怎样安排曼娘见平亚才妥当呢。 于是她说:“一点儿不错。这次可真麻烦你们母女二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以为这病是心病。因为平亚已经长大,他和曼娘在一起呆惯了,也许他们俩一见面儿,心里一高兴,病会好得快。 在吃午饭时,我还和桂姐说你们这次来北京的事,心想你们起身的时辰一定已经选定了。按黄历上看,今天傍晚七点到九点是个吉辰。我说嫂子,就在今天傍晚您洗澡歇息之后,可以先进去看看他。您一定累了。我先带您到您住的屋子去吧。” 曾太太的话暗示她对曼娘去看平亚,是比她母亲去看更重要,但是她仍然对做母亲的礼貌周到,因为若按平常,她把这件事交给桂姐办,叫桂姐带去也就够了。 曼娘的母亲谦谢说不敢劳驾,可是曾太太一定要自己陪她们母女过去。这因为是她觉得有好多话要告诉她们母女,不过这时候儿她还没想清楚要说什么话。于是她叫桂姐还是回去看着平亚,这时曼娘母女向曾先生和桂姐暂时告别。 她们的行李已经送到静心斋,这是在正院大厅西面的一个跨院儿,在西边有个旁门儿通到平亚的院子。这所大宅第所有的院子,设计建造得都是各成格局,但家人住在一起又很方便。 每个院子都幽静、严谨,看着绝没有跟别的院子接连的感觉。曼娘穿过花格子的走廊和小门儿之后,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来了。她们母女住的房子有三间屋子的小院子,房子向南,东边有个走廊通到仆人住的屋子。 靠着白色的南边围墙,有一丛清瘦疏落的竹子,和竹子相伴的是立在一旁的一块又高又瘦玲珑剔透的石头,灰蓝色,八尺左右高。这个地方真是具有素淡质朴、高雅幽隐的灵淑之气。但是这个院落设计得仍然十分敞亮,白天晴空在望,夜晚月升之时,得见明月,毫无阻碍闭塞之弊。 靠西边是曾氏宗祠,是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地方水果树的枝丫都长得荒野了,还有一个旧亭子,几堆瓦砾,守宗后面是一个院子,现在平亚住着。 这是这所大宅第之中最精致的几个院子之一,颇为适于另一家居住,因为和正厅不接连,给书生做书斋,或给名妓做青楼,真使人羡慕之至。这个所在适于遗世退隐,寄兴于所好,或读书撰述,或陶性怡情,在此可以完全忘记红尘的扰嚷烦嚣。 曾太太对她们母女待以非常之礼。 她亲自察看屋子,检看被褥,看食橱碗柜,看梳妆台,亲自带着小喜儿与女仆到厨房里去。不久端上龙眼茶,杏仁汤。曾太太又告诉她们等一下再吃面,做下午的点心。 一个仆人拿进来一对新椅垫子,一个新痰盂,一个白铜水烟袋,小桌儿上铺着白新绣花桌布。曾太太责怪仆人说:“为什么不早把各种东西准备好,到现在才忙乱?” 她知道客人是比曾家预料的到得早几天,所以这并不是仆人的过错。她说这话也是表示对客人特别的敬意。她又说:“您若缺什么东西,就叫小喜儿过去向桂姐要。” 曼娘的母亲回答说:“这次来北京慌慌张张,也没能从家乡带点儿像样儿的东西,反倒蒙您这么殷勤招待。这屋子就是神仙住,也够好的。但愿有福气就好了。” 曾太太回答说:“当然!当然!我们还怕请您请不来呢。我想我们今年是交厄运。自从春天,家里就不顺遂。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但愿借您母女二人大驾光临,我们的运气能够好转。平儿差不多病了一个月了,总不见好。” 曼娘的母亲问:“他现在怎么样?” 曾太太说:“一个年轻人的身子,怎么能经得起肚子里的火煎熬这么多日子呢?”一边儿说,一边儿想到应当把孩子的病情先给曼娘母亲的心理上做个准备,于是又接下去说: “他大便秘结,小便频繁,说肚子寒痛,膨闷胀饱,四肢发冷,软弱无力。昨天给他换内衣,我看见他的肩胛骨都高伸出来了。病初起的时候儿,没请医生看,真是千错万错。那时候儿竟会以为是感受风寒! 现在医生开的药是十全大补汤。医生说这种药是克制实火,您知道,这跟虚火是不一样的。这药里用硝石,若不是血里有毒,是不会用硝石的。可是我一直想这么个年轻轻儿的身子,能抗得住多少硝石呢? 每种病都是因为在内元气不调,在外感受寒热而起,就跟草木一样:根强,枝叶就茂盛;根出了毛病,枝叶就枯萎。因为别无办法,平亚的父亲和我心想你们来了,他心里一定高兴,他那元气的泉源自然就开了。这是我们为什么请您母女两位来北京的意思。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曾太太说着哭起来。 曼娘的母亲说:“您请放宽心。这么个好孩子不会年轻轻儿的有什么好哇歹儿的。我们要尽人力,但愿菩萨保佑。我们母女二人是愿尽全力让他早日复原的。” 曾太太带着眼泪说:“你们母女若能救我这个儿子一条命,就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了。”说到这个节骨眼儿,她悲悲切切转向曼娘说:“曼娘小姐,求求你救我儿子的命。” 曾太太说话,已经不再是一位表伯母,完全没有未来的婆婆那副权威的样子,而是可怜的母亲为生病的儿子向一位可能的救星恳求了。 听到这样叙述平亚的病况,曼娘的心尖儿感到一阵剧痛,泪如涌泉,像断线儿的珍珠自脸上滚下来,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而已。等听到曾太太说“求求她”,她再无法忍耐,走到另一间屋里,躺在床上去抽抽噎噎地哭。 曾太太听见那间屋里嘤嘤啜泣之声,立刻又精神贯注。勉强抑制住自己,她说:“天老爷若有眼,他应当保佑这一对好孩子,让他们完成婚配才是。”说到这儿,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 自己觉得仿佛像曼娘的母亲一样,走进那间屋子,坐在床边儿,想办法安慰曼娘。曼娘坐起来,觉得很羞惭,又趴在曾太太的怀里低声哭泣。这样,这位太太和这位姑娘,就达到了一项默契。 那时,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经在门帘外站了半天,不敢进去。等曾太太抬头看,看见珠帘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进来。你要干什么?”曼娘很难为情,身子转过去,低着头,一声不响。 香薇回答说:“妈派我来问孙太太现在吃面呢,还是等一等?现在要,立刻就端来。”孙太太说:“我们还不饿。”这时她已经随着曾太太到这间屋里来了。 曾太太又问曼娘的母亲,但是曼娘的母亲说心情不好,这时候儿不想吃东西。曾太太向丫鬟说:“回去说,现在还不要。一个钟头以后,她们歇一会儿再端来。”然后又转向孙太太说:“你们刚来,我不应当把心烦的事打扰你们,我该走了。” 孙太太说等她一洗完脸,换了衣裳,把头上的黑结子拿下来,立刻去看平亚。至于她的孝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两年已过,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个钟头以后,会有个丫鬟过来带她去。 曾太太说:“您应当劝劝曼儿,叫她镇静一下儿。”曼儿这样亲密的称呼,她不知不觉,连事前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她又说:“她应当好好儿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儿的时候儿,您给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样平儿看见更高兴。” 香薇要陪着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并不太远,但是顺着墙有走廊,设计的时候儿是要尽量建造成迷宫的样子,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之处甚多,闲来无事之时,徘徊漫步固然很好,有事时要急忙走过,就嫌不方便。 主仆二人一同到桂姐的屋里。曾先生正在里间儿小睡,桂姐走出来告诉曾太太平亚的病情。她说:“他醒来之后,就没再睡,一再问曼娘为什么还不来。” 曾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一对年轻男女相亲相爱如此之深。曼娘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了。” 桂姐问:“您提到冲喜的事了吗?” “她俩刚来,我还不能说,不知道她妈愿不愿意。” 桂姐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俩的命已经连结起来,密不可分了。有谁能解得开老天爷红线牵定的姻缘呢?我去跟曼娘说;她若愿意,她妈就不会反对。自从我去年回山东,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会告诉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当然会害羞的。” 曾太太说:“这倒是个好主意。等一下儿她妈来看平亚。那时候儿你可以一个人儿去跟曼娘说。” 曾太太于是进去看平亚,要在那儿等着曼娘的母亲来。她由桂姐房里出来,碰见儿子经亚和荪亚,刚刚下学,都很兴奋,要去看表姐,但是母亲告诉他们说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俩再去。 在屋里,香薇向桂姐说她看见的情形,吃吃地傻笑。她说:“我看见婆婆跟儿媳妇儿俩人,哭成了一团儿。” 桂姐很关心,问她:“曼娘哭得很厉害吗?”香薇说:“我怎么能看得见她。我一进去,她就背过脸去。” 自从来到北京,现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亲俩人在一块儿。在一种剧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儿,那么清静,叫人觉得宾至如归,那么舒服,又那么熟悉。 一个大金鱼缸,直径有四尺,里面养着金鱼,立在庭院里。看见丫鬟打扮得那么美,她都会觉得局促不安;门房儿都比当年她父亲穿得好。大床是雕花儿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帐幔的床柱儿上有黑棕两色的花纹,帐子是淡绿的罗纱,镀金的帐钩儿样子很精巧。 床顶由三部分构成,在丝绸上有三个颜色的画。中间是荷叶荷花鸳鸯戏水;右边是几只燕子在富丽娇艳的牡丹花上飞翔,左边是杜鹃鸣春。她闻到一种异香,从帐子里的前面两个床柱儿上挂着的香囊里发出来,里面装有麝香。 她坐在床上,看见褥子上有自己湿湿的泪痕,不由觉得羞惭。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边接着西院,下午向晚,温柔的阳光由窗纸和密集的贝壳窗台上穿射进来。那天下午,好像在异地他乡度一个漫长无已的黄昏。 靠近窗子放着一个红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多年的旧竹子笔筒,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都已变成了棕红色。南墙上有一个书架子,西墙上挂着草书对联。这间屋子显然以前是一个书房。 整间屋子都引起她的想像。坐在床上,她看见西南角儿书架子一旁,有一座细瓷的观音像,大概有两尺高,雪白的瓷,精致高雅的图形。脸上浮现出仁慈安详的微笑,从容镇定,宁静的心境,绝不为红尘的扰攘繁华所动。 每个女人都知道观音菩萨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曼娘不知不觉走到观世音菩萨像前面,立在那儿,以虔诚之心默默祷告。这是女孩子在孤立无援无可奈何之下,来皈依一个大慈大悲的神灵,祈求对隐而未现的神秘,对尚未出现的命运得到玄秘的启示。 曼娘的母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缄默阴沉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脸换衣裳,等着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子找东西。小喜儿是个胖胖的乡下蠢丫头,断了个门牙,自从来到这个大公馆,一直是慌慌张张的。 现在她是奉命去拿个新笤帚,借一个锤子,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她回来时,孙太太问她:“你到哪儿去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儿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儿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门那儿,也不知怎么走的。门房儿问我要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到后面厨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告诉我一直往里走,在第三个院子往右转。可是回来的时候儿,我又绕了半天才找回来。” 孙太太说:“现在咱们是在北京城,在一个有花园儿的大公馆里头,你说话要小心。有人问你话,要想想再开口,不要多说话。话要说一半儿,咽下去一半儿。要知道,不像在乡下了。睁眼看别人,跟人家学礼貌,学规矩。” 孙太太叫曼娘来梳洗,曼娘进来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还不知道怎么用呢。在平亚屋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名叫雪花,由侧门儿进来,没有一直进入房去,而是先到东边的下人屋里,说孙太太一准备好,她就带她去看平亚。 小喜儿进屋来回禀,孙太太立刻说:“你看,这就是规矩礼貌。你若到别的院子去也别一直去见太太或是少爷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说才是。” 孙太太叫雪花进屋去,雪花进去说:“太太问您好,说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过去。” 孙太太过去了,曼娘又孤独一个人儿。 不久,仆人端来了一碗鸡丝面,说她母亲在那边儿吃。曼娘还多少有点儿头晕,两腿一路坐车太久还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热汤面,觉得暖和了,进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她觉得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困倦,刚一闭上眼,就看见一座荒废的古庙,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还纷纷扬扬地下。她自己不由得纳闷儿,而同伴又哪儿去了呢? 她看了看庙门上的匾,原来是一家的宗祠,匾额太旧,看不出字迹。她迈步进去,见里头完全荒废冷落。天已黄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许能点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点儿稻草。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回身一望,见一个女孩子,身穿黑衣裳,提着一篮子炭,微笑说道:“曼娘,你看,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那个女孩子长得像木兰,只记得是似乎多年没见了。黑衣姑娘走进来,她正自己说:“哪儿有火柴呀?”黑衣姑娘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于是说:“你看,那盏万年灯上不是有火吗?” 她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挂在神桌上的油灯。她们俩都拿了点儿稻草到油灯上去点,于是点起很好的一堆火。她俩走到里间,看见几个棺材停在狭长的走廊下,她怕起来。忽然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脸生得很俊,因为很像观音菩萨。 那个女人向她叫:“曼娘,过来。” 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过走廊过去,不过她很想去走近看看那个女人慈祥的脸。她要黑衣女郎陪她过去,可是黑衣女郎说:“不,我不去,我要站在这儿,好让这火一直着,不要灭,我会等着你回来。”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她走过边上停满棺材的走廊。 道很黑,她犹豫不决。这时像观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笑,向她喊别怕,说过去之后,她会带她去看她的宫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深沟,只有一块棺材盖横摆在上面当做桥,而白衣大士却在沟的那一边儿。 她向白衣大士说:“我过不去。” “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那个棺材盖只有一尺半宽,而且向下扣着,而她又是裹的小脚儿。对这种不能做的事,她当然无可奈何。那边又有声音:“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 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迈步走过了那座桥。看哪!她到了玉树琼花的仙岛,还有雕绘的栋梁,金黄的殿顶,朱楼宝塔,崎岖婉转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后那荒凉的古庙已然不见,这座神仙宫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孝,而白得那么美。 银树上悬着冰坠儿,整个气氛是清瘦而稀奇。那个女人说:“你看这些个。”她走向那个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个观世音菩萨。她们走过大理石台,进入一座宫殿。 她知道那是“永明宫”,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儿,别的人在神桌上烧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说话,一起生活,全无一点儿羞态。那些人当中有一个穿绿衣裳的,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说又看见她回来,真是高兴。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这个宫殿果然似乎很熟悉。于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惭的感觉,跟男孩子说话,一起过从,完全轻松自然。绿衣女郎问她:“跟你降落凡尘的那个同伴儿现在在哪儿?” 曼娘心中纳闷,想不起来那个同伴儿是谁。绿衣女郎说:“你们俩离此而去,都是你们的过错。”现在曼娘想起来了。她以前也是果园里的一个仙女,起凡心爱上了一个青年园丁,那是不应当的。 于是两个人被贬谪出去,去尝爱的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要比她的同伴儿受的苦难更多更大。那个白衣女人现在走来把她领去,说她的朋友大概等着她呢。 她们走到大门口儿,那位像观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轻轻地一推她,她似乎自高处向低处落下来,忽听见身畔有人呼唤:“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身于荒凉的古庙之中,黑衣女郎还在那儿照顾那堆火,她自己还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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