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維德 撰 錢稻孫與周作人,兩位大名,這裏說的不是戲目,沒有滑稽的意思。只是當年兩人命途相類,身後卻不怎一樣了。錢稻孫不似周作人多有遺稿書信留存,且少人憶述,材料欠乏,難詳考錢氏其生平。今藉周作人與松枝茂夫往復書簡,也算從側窺觀錢稻孫。 其時我爲《萬葉集精選》作序,嘗謂「錢氏概於一九三三年著手譯《源氏物語》」,今重審恐不確。錢稻孫曾與胡適就譯《源氏物語》通信,胡適時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編譯委員會委員長,責在編譯世界名著,錢譯《源氏》理當屬乎此項目,而胡適乃自一九三〇年擔任該職。又按浦江清日記一九三二年一月有「錢先生方整理其《源氏物語》譯稿」句,或與上述編譯事相關。保守而論,錢稻孫譯《源氏》肇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錢稻孫雖早在三十年代便開譯《源氏》,厥第一帖卻至一九五七年方見刊於雜誌,化近三十年磨一帖,委實奇怪。但在一九五六年七月七日,周作人致信松枝茂夫曰:「現聞在找錢稻孫譯《源氏》」。同年九月又云:「近在找錢稻孫譯《源氏》,未知能有成否」。試推「在找」二字可知,錢氏於次年所登稿,應此五六年下半年起譯的。而三十年代所翻的,殆因故散失盡矣。可能之一,即隨同過去創建的私人圖書館「泉壽東文書藏」,戰後淪落被抄亡的下場。 據文潔若記述,錢譯《源氏物語》反響很大,故「人民文學出版社於一九五九年二月正式約錢稻孫翻譯《源氏物語》全書。到當年十月爲止,他只交稿四萬字。也就是說,每個月只能譯四千字」。若既有前譯的話,繁加改訂,每月必不止出四千字,輒五七年揭載的《源氏》是重譯應無疑議。 移譯《源氏物語》的志業,礙於進度過慢,「因錢君太是古板執滯,幾個月也搞不出一帖來」,終於一九六二年《源氏物語》改以豐子愷負責,其間錢氏已在譯近松門左衛門傀儡戲四目及井原西鶴說部二種,僅知至一九六三年竣事。 文潔若說,近松門左衛門的淨瑠璃「起先約人試譯了一下,並請張夢麟先生(他病癒後,改任顧問,不再編稿了)鑒定,他連連搖頭」。而《近松門左衛門選集》序中,文氏指明了,起先試譯的人是蕭蕭(伊藤克)。但文氏於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始接手人文社日本文學的編輯工作,此前的情況,反見諸周、松枝二氏之書。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周作人致信松枝茂夫:「茲又有一事奉托:人民文學社以後擬著手譯印日本文學作品,妄思著手搞一冊淨瑠璃選,苦無參考本,聞河出書房有《口語譯近松名作集》一種,乞費心代購一冊」。照此看來,最初近松門左衛門劇作意在由周作人迻譯。 松枝氏於二月十六日答書曰:「《近松》(河出國民文学)はまだ出ません。淨瑠璃本は、新刊本はないかもしれませんがさがしてみます」(《近松》[河出國民文學]尚未出版。淨瑠璃臺本似無新刊,然試爲搜之)。 根據同年七月七日周作人信得知,人文社後找來「傅仲濤譯『淨瑠璃』」。文潔若說的「近松門左衛門的淨瑠璃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譯者」,已是一九五八年的事,當中選改譯者幾何失考。 無獨有偶,翻譯井原西鶴最初物色的人選亦周作人。 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周作人與松枝茂夫書謂:「現受囑譯西鶴物,擬先試譯《一代女》,需用text,岩波之日本古典大系中《西鶴集 上》或朝日新聞社古典全書之中,有無適當之本,望費心擇取一種爲幸。此種text以注釋詳明者爲佳,祈斟酌定之」。 同年四月七日,松枝茂夫返書::「西鶴の注釈書は戦後色々出て、現代訳も何種かありますが、岩波の古典大系が最も新しいだけに一番詳しいようですから、近日中にお送りいたします」(西鶴注釋書籍於戰後紛出,現代譯本亦有數種,因岩波的古典大系爲最新故似至詳備,不日寄呈)。 同月十日,周氏去信:「因受出版社囑託,擬著手西鶴物,有力不勝任之感。需用《好色一代男》現代語譯(角川文庫)及該書原典(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西鶴集 上》),均乞費心代購」。 月底三十日,周氏言:「《西鶴集 上》如未寄出,可請不必寄予,因北京圖書館有之,可以借用」云云。 五月二十四日,「承寄下《西鶴集》,費心謝了。唯因出板社過於小心,恐怕西鶴的『浮世草子』不能出板了,以是翻譯且從緩」。 直到十月二日,周氏才重提:「以後將譯西鶴,此在鄙人實爲難事,需用語譯如角川文庫中《一代男》,最好祈代購一冊,或能爲代找『國民文學全集』中《西鶴名作集》,尤爲感荷」。 同月,時隔七日,周氏發函:「前信託購朝日之國民文學中《西鶴》,近已從圖書館中借得,故可無須矣」。遂再無談譯井原西鶴事。 由此推測,錢稻孫接譯井原,大抵於一九六〇年;而譯近松可能較之更早,肯定的是,一九六一年時錢氏已在翻近松。周作人致鮑耀明書,一九六一年七月四日道:「知擬翻譯淨瑠璃等,甚是勝業,唯此事或須多少加味戲劇才好,鄙人乃對此茫然,友人錢稻孫君受人民文學出版社之委託,選譯近松,錢君前曾涉筆謠曲,似多文飾,似此種文體不宜於直譯也」。 與致松枝氏書信並觀,周氏所謂「對此茫然」、「不宜於直譯」語應指自己對譯淨瑠璃力有不逮。無法知悉,錢稻孫譯述是否也會參觀現代語本,但周作人論豐子愷譯《源氏物語》,言及「錢君係據原文」。今唯知錢氏所據底本皆岩波書店本,蓋與岩波家之交情不無關係。遑論與岩波茂雄通信,文潔若道:「他書架上的幾十部工具書,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岩波書店陸陸續續送給他的,所以他才能夠從事翻譯工作」;其在別處更說明「大部分是岩波書店老闆岩波雄二郎無償地贈送給他的」。返顧周氏談出版社欲錢稻孫、傅仲濤譯日本古典作品,歎「此事極好,但亦極艱難耳」。就口語來看,文氏又聞張夢麟說:「他參加過一次歡迎日本代表團的座談會,周、錢都在座。他認爲錢稻孫的口語比周作人地道而純熟」。而渡邊三男言:「周氏が日本へ留学したのは、すでに二十歳を過ぎ、留日期間も六ヵ年だったのに比べ、銭氏は、幼少時から長期にわたって日本で生活した人であったので、口頭の日本語能力も、日本人と少しも変るところがないどころか、なまなかの日本人以上に洗練されていた」(與周氏既過二十歲才赴日本留學,留日六年相比,因錢氏自幼便長期生活於日本,不消說日語會話能力與日本人毫無差別,較一般的日本人也來得利索)。無疑錢稻孫足堪勝任,其不僅講授日文,也研究語文學,更通古日文,茲不詳加舉證。 另值注意的是,周作人譯井原西鶴,選的是《好色一代女》、《好色一代男》,坐是出版社還不保能批。至於錢稻孫棄好色物,而擇《日本永代藏》及《世間胸算用》,此上多少能反映出二人的異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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