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剧界,“二张”特指张云溪和张春华。他们二位可谓“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合作的剧目《三岔口》《三打祝家庄》《三盗令》堪称珠联璧合、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是京剧后学者之典范。 张云溪先生早已于20年前仙逝,如今,“二张”的另一“张”张春华先生也驾鹤西去,不知这老哥俩能否在天上重聚,再唱华章。 张春华幼年为家境所迫,10岁到天津天华景稽古社科班学戏,主工武丑、武生,先得娄廷玉、丁秉春等先生传授,又得京剧武生前辈尚和玉先生赏识并指点。他坐科刻苦用功,每日除按照科班要求的课程练功学戏外,又私自加功,受到班主高勃海的重视。上世纪40年代,张春华因主演根据外国故事改编的京剧《侠盗罗宾汉》而初露峥嵘,大受欢迎。出科后,他开始在北京、天津等地搭班。1943年拜叶盛章先生为师之前,在一次演出中,张春华代替受伤的师父演出《时迁偷鸡》,从此名噪津门。之后他跟随叶盛章先生进京,入富连成科班深造,属“元”字科学员,但未改字(为避师爷叶春善先生名讳,曾一度改名“椿华”),经常演出《盗甲》《酒丐》《巧连环》等剧目。张春华一直遵循着技艺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宗旨,他的表演真切,开打火爆,尤以开口跳的白口脆快、力度取胜。 1946年,张春华与张云溪正值风华正茂,他们彼此相惜,成立了云华社,从此“二张”长期合作演出达50年之久。新中国成立后,张春华参加了戏曲改进局京剧实验二团,之后转入中国京剧团,开始与李和曾、李宗义、云燕铭、李洪春等同台合作。1951年,张春华与张云溪对老本《三岔口》进行了新的艺术处理,改刘利华歪脸扮相为俊扮,同时重新编构剧情,使之成为驰誉南北的优秀剧目。 1957年,张春华在与法国合拍的电影《风筝》中扮演孙悟空。这部电影是中国第一部彩色儿童故事片,也是第一部中外合拍片。影片的主题是寻找友谊,以加强各国儿童之间与各民族文化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内容是一个画着孙悟空的风筝断了线,飘落到法国,被一个叫尼哥的小朋友拾起,睡梦中他与孙悟空“见”了面,成为了朋友。 当时邀张春华演出电影《风筝》还有个缘故,那是1955年,中国京剧院到尚未建立外交关系的法国演出《三岔口》《秋江》等戏,剧场效果很好。等到中法合拍《风筝》时,法国导演提出必须由1955年演《三岔口》中店主人的演员来演孙悟空。他刚下飞机就说:“我现在就见‘孙悟空’。”有关领导只好将这位导演带到吉祥戏院看张春华演出《挡马》。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不想当领导告诉张春华这则消息时,他却说:“我不拍,要拍就拍《闹天宫》《闹龙宫》《十八罗汉斗悟空》!”领导只得跟张春华做思想工作:“资本主义国家不知道新中国的少年儿童过着幸福生活,我们可以利用这次机会进行宣传。”《风筝》中的孙悟空有许多在树上活动的动作,可当时张春华正在闹腰疼,剧组人员只好一天天地等,一直耐到10月份,法国导演实在等不起了,急切地说:“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树上的叶子都快落光了!” 1990年,张春华到法国讲学时看到了《风筝》这部电影,片中的“孙悟空”讲的虽是法国话,语调却与张春华极其相似。影片放映后,已是暮年的张春华扮好孙悟空出场,手拿一根金箍棒表演了一段五六分钟的“走边”,观众看得异常兴奋。 “戏好学,功难练”是张春华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春华老师举例说:“好比,我给你说出猴戏,唱念、动作都示范出来,你不出半个月就能学会。但其中的跟头、抬腿等表演,你是100个礼拜也拿不下来。当然这只是对学戏的进度而言,但真正的‘戏好学,功难练’就并非这么简单了。功,可能你苦练五年也许就能练就。戏,也许你五十年都不能明白。苏联有位舞蹈演员乌兰诺娃曾经讲过:‘我年轻的时候弹跳力最强,而戏的分量不足。现在我50多岁了懂得如何刻画人物了,把戏演足了,而我的弹跳力却不行了!’这也指出了我们京剧演员在年轻时功夫好,扎着靠翻跟头,又高又漂亮。但戏中的人物,戏的风格没有。有的人唱了一辈子戏也没能搞明白。要想提高演出质量,只有实践。 我们那时学戏八年不能回家,每天练功外还要演出。有时一天演两场,赶上有堂会还要加演一场上午戏。到了春节恰巧‘大尽’唱完封箱戏我才洗脸,休息一天后,初一我又扮上了。天津劝业场戏台每天有戏,中午12点开锣唱到6点结束,我连赶三包,总是在化妆、洗脸,再化妆、再洗脸,反复忙碌。7点又唱到午夜观众散去,由于晚上演连台本戏,自己根本不知道当晚要扮演什么角色。 我有了这个根基,1958年到广东慰问解放军,一天三场我演六出戏,时间与剧目安排是上午《小放牛》《三岔口》;中午《三岔口》《小放牛》;晚上《小放牛》《三岔口》。这年我们又到齐齐哈尔演出,早场是《三岔口》,午场是三个多小时的全部《三盗九龙杯》,晚场是《三岔口》,演完后送观众离场,清扫剧场,再学习毛著一个小时。 全部《三盗九龙杯》现在的舞台上只演‘第三盗’,其余两盗已渐渐地失传。杨香武每盗一次需演一个钟头。‘一盗’康熙看百骏图兴奋处大笑,杨香武下场门上站在四张桌上,刁斗上挂红灯,顺风旗缠在腰处顺着钢管往上攀,站在斗的边沿处立刻蹿到轴辊上。这时再表演技巧,随即钻到‘楼’里,杨香武把杯盗走了。‘二盗’两张半高,事成后由王伯彦接杯,杨香武顺着椅子滑落。‘三盗’四张半高度,天井挂腿钩杯台漫翻下。有次,我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演出《三盗九龙杯》预售票全满。李少春先生从大西南慰问回来见到面说:‘你真牛呀!四千多人的场子你怎么就全满呢?’ 杨香武属于武丑中的开口跳,如今却将两者混淆了。武丑是统称,开口跳是其中的一种,并不是说剧中人开口就蹦跳,而是讲人物的话白讲究跳跃性强。如黑胡子的《连环套》中朱光祖和《铜网阵》中蒋平,黪胡子的《三盗九龙杯》中杨香武,白胡子的《溪皇庄》中贾亮。这些人的‘胡子’都往上翘,嗓子高亮,口齿清晰,节奏鲜明,戏也最难演。而像《三岔口》《时迁偷鸡》《打瓜园》《盗银壶》属于武丑戏,不归开口跳。 我跟叶盛章先生学演《打瓜园》的陶洪学了半年,才算通过。叶先生让我每天在院子里找个角落‘耗功’。腆肚子、抠胸、抬头、缩脖的站姿我就耗了一个月,之后才练脚步走圆场,随即一点点加速。至于拉拳早着呢!我说:‘师父,一个月后我要演《打瓜园》。’叶先生诧异道:‘什么,演出?’我连忙解释:‘我们领导已经派出来。’ 俞振飞先生看完我的《打瓜园》后,说:‘希望您永远别走样。’ 可在我未接触叶盛章先生之前,我喜欢看尚和玉老师的戏,他是武生戏兼演花脸戏,70岁时还在演《铁笼山》《艳阳楼》《水帘洞》。他对我说:‘咱们这行一扮不像莫如不唱。’我说:‘爷爷,我喜欢您的表演。’他说:‘我看你的个儿不高,若扎上靠戴上盔头,你没人了,你还是演武丑合适。’我说:‘武丑老得给武生挎刀呀!’他说:‘你看过叶盛章的戏吗?他武丑挑头牌,武生给他挎刀。’果不其然,等我看了叶盛章先生的戏后,觉得他每出戏都好,不愧是武丑大师。他和叶盛兰先生在当时真是红得发紫,这两位叶先生即使演个配角‘风头’也被他们夺过去,早晨起来连打扫院落的工人都在学习叶盛兰先生的小生腔。我看过叶盛章先生的武丑戏之后,发现他的戏《打瓜园》《时迁盗甲》我也演过,可我连扮相都还没找着呢。晚上躺在床上哭了好几宿,决定不扎靠,不穿厚底了,每天练走矮子。 我听说宗文武丑的艾世菊先生有出《时迁偷鸡》得叶盛章先生亲授,就每天找他去学。这也为我后来拜师奠定了基础。再后来,李万春提出让我进鸣春社,马富禄先生要收我为徒,我都没有应承,就等着拜叶盛章先生。 1943年底,我拜师后住到富连成科班。每天晚上11点叶盛章先生骑着三枪自行车来‘富社’给我排戏。春节前他出门演出,临走前对叶龙章先生讲:‘春节不要让春华唱戏,正月十五之后再出来。’这样灯节过后,我在华乐戏园演出了三天打炮戏《三岔口》《时迁偷鸡》《三盗九龙杯》。我学演《连环套》的朱光祖,念:‘你我都是绿林出身,每逢除暴安良。’原来的老先生念成‘蜜蜂’,我也就跟着念了十几年。直到我拜师叶盛章先生,他听到我的念词问道:‘什么蜜蜂,有马蜂吗?’随后听到叶先生厉声道:‘学文化!’ 1945年,我和盖叫天在上海天蟾舞台合演期间两出戏最受欢迎。一出是《三岔口》,卖座一个月。一出是《武松》,卖座半月。盖叫天饰演武松,我饰演武大郎,杨菊萍饰演潘金莲。其中武松‘祭灵’一场,我的魂子给武松托梦。我穿戴软毡帽、水裙、鬼穗子,走矮子出场,轻快的两个穗子能飘起来。蹿到桌上拿起灵牌哭冤,然后再从两只蜡烛之间蹿毛翻出。 1951年,我和张云溪到东欧演出。在演出《三岔口》之前,有个杂技钻圈节目,等我们再演出‘钻椅子’,观众就觉得不新鲜了。我们就极力将观众带进剧情、环境,尤其是‘黑夜’的打斗,让他们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这时,咱们的锣鼓就要‘说话’了,让它来替咱们表明心里话。所以,武丑在台上如何运用节奏很重要。 1954年,李少春与叶盛章先生有出访任务,他们让我说新《三岔口》。厉慧良在场,我说:‘你怎么来啦?’他说:‘我不学《三岔口》,我学学你怎样给二位老师说戏。’面对两位艺术家,其中一位还是自己的严师,我还真有些紧张。我先试探地问:‘您看这样行吗?我再走给您看看。’李少春先生说道:‘有个地方设计得不合理,就是武术的设计也有问题。’我问:‘您说哪里?’他说:‘一抛两抛刺削头,双盖头,刘利华的刀怎么能够从任堂惠的眼前过去,然后砍空。’我说:‘这个戏强调的是黑夜感,刚开始摸了半天,开打下下着不行。’李少春先生高声道:‘好,就这样。’ 丑行是丑中见美。虽然有的剧中人的行为丑,但他的形象要美。既然是武丑,首先要掌握‘文’,你总不能上台就来武术。武丑也要讲究嘴里的功夫,首先应从《法门寺》中贾桂念‘大状’,《打渔杀家》中教师爷念的‘兵器架子’,以及朱光祖、杨香武念的贯口开始。再练习大毛、小毛、小虎跳等软功。武丑是上有嗓子,下有矮子,还要有圆场。 武丑的念白讲究清脆明亮,节奏感鲜明。尤其是怯口的念白更要诙谐风趣。演戏要淡化程式,念词要有节奏和亮度。我演出直到退休都不使用‘小蜜蜂’,念词照样送到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里。这些都是少年时,清晨对着墙念贯口,念到最后嘴里都出白沫子。 朱光祖是个小武官,说出话来带酸气。杨香武是个江湖人,要念出气魄。还要念出不同的语气和音色,练习韵白、京白、地方白等。念白要讲究风趣幽默,像《打瓜园》的陶洪,念的是半韵白半山西白,‘老夫生来性情刚,亚似当年小儿郎。一身武艺无人当,从来不愿见君王’,人物形象立刻呈现在观众面前。《秋江》的念白自然风趣,巧妙地将京、川两个不同剧种的语言糅合在了一起。 当年移植川剧《秋江》,是我师父叶盛章先生演的艄翁。川剧名家周企何先生亲自到中国京剧院教授,李金泉、骆洪年帮着记录。此时,我正在朝鲜战场慰问志愿军,听说国内大演《秋江》。等我回来后,看了叶先生与黄玉华合演的《秋江》和其他人演出的此剧。待我排演,我先找到一位做川菜的厨师,每天和他聊天,学习四川话。可运用到剧中时,我决定采取川白和韵白夹杂的形式,突出人物的风趣感。” 张春华老师在几十年的舞台生涯中还演出了《猎虎记》《五鼠闹东京》《酒丐》《盗甲》《盗钩》《盗戟》《白泰宫》《草莽劫》《林冲夜奔》《童林出 世》《江南剑侠传》《石猴出世》《闹天宫》《闹龙宫》《十八罗汉斗悟空》《小放牛》《沉香救母》《节振国》《喀隆湾》等剧目。即使到了70岁,他还能演出《连环套》的朱光祖“盗钩”,《九龙杯》的杨香武“盗杯”,照样从两张半桌上台漫翻下,这些都得益于他少年时练就的功夫。 张春华老师在跟我交谈中说到“戏好学,功难练”的同时,又提到“戏好学,不好演”,也就是要通过实践来掌握戏的精髓。只有掌握住程式才能为剧中特定的情节服务,懂得以程式为手段来刻画人物,而不要成为只会演程式的演员。反过来说,掌握住了特定的程式后,就会越发觉得戏不好演。演戏不能将就,而应讲究。(作者单位:中国京剧杂志社)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19年第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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