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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下)十至二二章节

 冬天惠铃 2019-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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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刷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额头发呆。

  “家杰,你在想什么?”陆文婷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忧郁的神色,吃惊地问。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多菲那首诗吗?”

  “记得。”

  “我愿意是废墟……”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像中年人,好像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头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真像一片残坦断壁。一片荒废景象。”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陆文婷心酸地扑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不,这不怪你。”

  “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痕的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缠在我脑子里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像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

  陆文婷依偎在傅家杰胸前,伤心地说:

  “你老了,我,我真不愿意你老……”

  “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轻声地吟着他们喜爱的诗句。

  秋夜,静静的。陆文婷倚在爱人的胸前睡着了。泪珠还凝结在她黑黑的睫毛上。傅家杰抬起身子,轻轻地让她在床上睡好。她睁开眼问:

  “我睡着了吗?”

  “你疲劳了。”

  “不,我一点也不疲劳。”傅家杰斜躺在床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望着她说:

  “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疲劳、断裂,是傅家杰研究的专题,他常常挂在嘴边,从陆文婷耳边飘过。只有这一次,这些专有名词仿佛有着千钧重量,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啊,多么可怕的疲劳,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万里钢轨的枕木在断裂,废墟上的陈砖在断裂,那在荒凉的废墟上攀援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断裂……

  十一

  夜深了。

  病房中的大吊灯熄灭了,只有墙上的壁灯放出蓝幽幽的暗光。

  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觉得眼前有两点蓝蓝的光。时而像夏夜的荧火虫在飞跃,时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闪烁,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秦波那两道冷冷的目光。

  秦波的目光是严厉的。但是,在焦副部长住进医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陆文婷叫去的时候,目光却是亲切的,温和的。

  “陆大夫,你来了,快,先坐一会儿!老焦做心电图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当陆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静的小楼,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过道,来到焦副部长住的高干病房门前时,秦波正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她立刻起身,堆满笑容地接待了陆文婷。

  秦波把陆文婷让到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来,走向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说:

  “来,吃个橘子!”陆文婷摆了摆手,连说:

  “不客气!”

  “尝一个吧!这是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很不错的。”说着,秦波亲自拣了一个递过来。

  陆文婷只好把这黄橙橙的橘子接在手里。尽管今天秦波态度和蔼,陆文婷还是觉得背后冷嗖嗖的。那天初次见面时秦波的眼光好像两支冷箭一样至今还插在她背上。

  “陆大夫,白内障到底是怎么一种病啊?我听一些医生说,怎么有的白内障还不能做手术?”秦波竭力用谦逊的声调问,那声音里甚至还含有讨好的成分。

  “白内障就是眼睛里的晶体变得混浊了。”陆文婷看着手上的橘子说,“我们把混浊的程度不同分为初期、膨胀期、成熟期、过熟期,一般认为在成熟期做手术比较好……”

  “哦,哦,”秦波点着头,又问道,“要是成熟期不做手术,再拖一拖又会怎么样呢?”

  “那样不好。”陆文婷解释说,“到了过熟期,晶体缩小,晶体内部的皮质溶化,悬韧带松脆,手术就比较困难了,因为这时候晶体很容易脱位。”

  “哦,哦!”秦波答应着,又点着头。

  陆文婷感到她并没有听懂,也并不想弄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些她并不懂得,也并不打算真正弄懂的问题呢?消磨时间吗?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刚到病房,病人情况需要了解,好多问题堆在脑子里,她真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长也是病人,他的眼睛术前应该检查。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说外国有一种人工晶体,”秦波想着,又说,“做完白内障手术,装上人工晶体,就可以不用配凸透镜了,是吧?”陆文婷点头答道:

  “对,我们也正在试验。”秦波忙问:

  “能不能给焦副部长装一个人工晶体?”陆文婷微微一笑,说道:

  “秦波同志,我才说了,这种手术我们正在试验阶段,给焦副部长装,合适吗?”

  “那就算了。”秦波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长身上做试验了。可是,她想了想,又问,“你看,焦副部长这次手术,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

  “采取什么措施?”陆文婷简直莫名其妙。

  “我是说,要不要订一个什么手术方案。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该怎么处理,事先安排好,免得到时候慌了手脚,乱了套。”秦波见陆文婷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不开窍的样子,就又补充说,“我看报上常登这方面的消息,有的还成立手术小组,先讨论方案嘛!”陆文婷听到这里,不由笑道:

  “这没有必要,白内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术。”秦波把头扭向一边,有点不高兴了。但她还是又把头转过来,心平气和地,甚至笑了笑说:

  “我的同志哟!不要轻敌嘛,?轻敌思想往往造成失败,这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有过的……”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导陆文婷大夫去设想,在什么情况下,白内障手术容易遭致失败。

  “如果病人有心脏病,或者血压很高,做手术就要考虑。”陆文婷说,“还有,要是病人有气管炎的话,也要治好咳嗽再做手术。要不然,伤口切开了,病人一咳嗽,眼内溶物很可能脱落出来。”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秦波拍着沙发扶手,叫了起来,“焦副部长心脏不大好,血压也高。”

  “手术前我们都要检查的。”陆文婷安慰她说。

  “他还有气管炎。”

  “这几天咳嗽厉害吗?”

  “这几天倒没有,可是,万一上了手术台咳嗽呢?嗯?怎么办?”这时,陆文婷真感到这位夫人不好对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担心?陆文婷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她望着两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动不动的白纱窗帘,心中不免着急。她侧耳留神听着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走来,又过去了。又过了好久,才看见门被推开,焦副部长披着蓝条子的毛巾睡衣,由保健护士搀着进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秦波问。

  焦成思同陆文婷握了握手,朝沙发上坐下去,有点疲倦地说:

  “到了这里就要听医院的。抽血、透视、做心电图。我不用排队,够照顾的了。”秦波赶忙递过一杯热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说道:

  “其实,眼睛做个手术,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陆文婷从护士手中接过病历,一边翻阅,一边说:

  “胸部透视正常,心电图正常,血压稍高一点。”

  “高多少?”秦波急忙问道。

  “高压150,低压100,不妨碍做手术。”陆文婷又问,“焦副部长,你这几天咳嗽吗?”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秦波马上盯问道:

  “你能保证上了手术台一声不咳嗽?”

  “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秦波严肃地说,“刚才陆大夫说了,上了手术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来。”

  “这,我怎么能保证呢?”焦成思转向陆文婷问道。

  “也没有说得那么严重。”陆文婷说,“焦副部长,你是抽烟的吧?最好手术前不要抽烟。”

  “这没有问题,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说。

  秦波又马上盯问道:

  “万一呢?万一你咳嗽起来怎么办”

  “陆文婷笑道:

  “秦波同志,这也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即把切口缝上,避免出危险。等咳嗽过后,打开再做。”

  “对,对,”焦成思说,“我上次右边这只眼睛做的时候,也是打开,缝上,又打开的。不过,那倒不是因为我要咳嗽。”

  “那是为什么?”陆文婷觉得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烟盒,想起大夫刚才的话,又装了进去,叹了口气说道:

  “那时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了,跑来做手术。刚开始手术,造反派就闯了进来,硬逼着大夫中断手术,说是决不能让叛徒重见光明。当时,我简直气晕了,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多亏了那位大夫沉着冷静。她立刻把切口缝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赶了出去,才把手术做完了,唉!

  “啊……”陆文婷听了不由一怔,忙问道,“你右眼是在哪个医院做的?”

  “就在你们医院。”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这个人是否曾经相识。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十年前,她曾给一个“叛徒”做过白内障摘除,在手术过程中也曾发生过造反派阻拦的事,情节和焦副部长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病人姓什么呢?对,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后来造反派串连了医院响当当的人物,给陆文婷刷了大标语:“陆文婷的手术刀为大叛徒焦成思服务,是对无产阶级彻头彻尾的背叛!”啊,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旧棉袄,脸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来挂普通门诊。陆文婷建议他做手术,开了预约单,病人如期到来。就在刚开始手术的一瞬,就听外面护士在嚷:

  “这是手术室,谁也不准进!”接着就听一阵乱叫乱吼:

  “什么手术室?他是大叛徒!给叛徒做手术,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定了!”

  “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

  “冲!往里冲!”

  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你不要动!”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冲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动。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对。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帽,脸上蒙着一个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

  “请你们出去!”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像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时,焦成思说:

  “还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

  “不要说话!”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布时,才说了一句,“我是医生。”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在“白专道路”、“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个“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她的记忆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秦波一见,又忙说道:

  “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对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还很年轻哟!”秦波又鼓励她说,“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要努力争取嘛,我的同志哟!”

  “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秦波热情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划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做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

  “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

  “行,早做完早出院。”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抢先答应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陆文婷告辞出来。秦波又追出来,喊住她:

  “陆大夫,你是回家吗?”

  “是呀!”

  “用焦副部长的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陆文婷连忙摆着手走了。

  十二

  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惟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样地看着她。

  记得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问话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纹。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弯落下来。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

  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没有怨言,没有怯懦,也没有气馁。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傅家杰常说。

  “我?不,我很软弱哩!一点儿也不坚强。”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头一天晚上,她又作出了一个被傅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住。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园园的功课也做完了,兄妹俩相继睡去。小屋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已是秋天了,阵阵秋风送来了寒意。托儿所通知家长们给孩子送棉衣了。陆文婷拿出佳佳去年穿的小棉袄,把它拆开,放大,接长袖子。她把棉袄铺在那张三屉桌上,为女儿过冬的棉衣絮上一层新棉花。

  傅家杰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未完成的论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头坐下。

  “等一会儿,我马上就絮完了。”陆文婷说着,没有回头,只加快了速度。

  当陆文婷把絮好的棉袄撤走时,傅家杰说:

  “什么时候再有半间房就好了。哪怕六平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搁下一张桌子。”陆文婷坐在床边低头做活。她听着,没有答话。过一会儿,她忙忙地把没缝完的棉袄折起来,说:

  “我得到医院去一下,桌子你尽管用吧!”傅家杰回过头来问:

  “这么晚了,还上医院?”陆文婷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明天早上的两个手术,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其实,陆文婷晚上跑到医院去是常有的事。为此,傅家杰常常笑她,“人在家中,魂在医院。”

  “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里冷。”

  “我马上就回来。”陆文婷忙说,又带着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两个手术挺有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长,他夫人老怕手术做不好,总是制造紧张空气,所以我得去看看他。小的是个女孩儿,娇得很,今天还缠着我说,她晚上尽做梦,睡不好……”

  “行啊,我的大夫!快去快回吧!”傅家杰也笑道。

  她走了。回来时见傅家杰还在灯下用功。她没有惊动他,过去给孩子掖了掖被子,说道:

  “我先睡了。”傅家杰见她躺下了,又埋头于稿纸和书本。过了一阵,他虽并不曾回身,却感觉到陆文婷还没有入睡。是不是灯光影响了她?傅家杰把台灯弯得更低些,又用一张报纸挡上,才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她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傅家杰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睡着。多少次,她都是用这种假意的鼾声,企图给他一种错觉和安慰,要他不必顾忌她能不能在灯光下入睡,而专心于自己的着作。其实,这个小小的“诡计”傅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它。

  再过了一阵,傅家杰站了起来,伸了伸腰说:

  “算啦!我也睡吧!”

  “你别管我!”陆文婷忙答道,“我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了。”傅家杰双臂撑在桌沿上,望着未完成的论文,犹豫了片刻,还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的书,下决心说:

  “不干了!”

  “你的论文怎么办?不抓紧晚上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写完?”

  “损失了十年的时间,一夜也补不回来啊!”陆文婷索性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你什么也不该想!你应该快闭上你的眼睛,明天你还要给人家治眼睛……”

  “你别打岔。你听我说,我想,你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这样,你就有时间了。”傅家杰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放着光,眼睛是笑的,她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兴奋着。

  “我不是说着玩儿,我真的这么想。你应该是有所作为的,应该是科学家。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影响你不能早出成果。”

  “唉!不是这个问题……”

  “是这个问题!”陆文婷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我们又不能离婚。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科学家也不能没有家庭。可是,我们可以想点办法,把你的八小时变成十六小时。”

  “两个孩子,一大堆家务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怎么行?”傅家杰不同意。

  “这怎么不行呢?离了你,我们家也在地球上转呀!”他提出种种具体困难,她一一讲出解决的方案,最后她说:

  “你不是常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你就放心吧!我能挑起这副担子,你的儿子不会饿肚子,你的女儿不会受委屈。”他被说服了。他们决定从明天起就试一试。

  “在中国,要干一点事情真不容易啊!”傅家杰脱衣上床时说,“战争年代,老一辈为了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很多牺牲。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实现四化,也在作出很多牺牲。只是这种牺牲,常常不被人看见……”傅家杰独自说着,当他脱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头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她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好像在睡梦中还为自己的这个倡议感到欣喜。

  唉!谁会料到,这个试验在第一天就失败了。

  十三

  她的试验是失败的,她的手术是成功的。

  那天上午,当她照例提前十分钟来到病房时,孙逸民迎着她说道:

  “陆大夫,我正等你呢!今天有角膜材料,能做移植手术吗?”

  “太好了。我正有个病人,急等着要做呢!”陆文婷立刻高兴地答应。

  “你上午已经安排两个手术了。身体能顶下来吗?”

  “能。”陆文婷挺直了身子,笑了笑,好像要证明她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好吧,那就做吧!”孙逸民决定了。

  于是,陆文婷挽着姜亚芬的手臂,朝手术室走去。她精神愉快,步履轻捷,好像不是走向一个紧张的战场,而是走向一个可以安憩的地方。

  这所医院的手术室占了整整一层楼,气派宏大。“手术室”三个大红字漆在乳白色的玻璃门上。当病人躺在活动床上,被护士推进这两扇玻璃门之后,他们的家属就只能徘徊于这森严的大门之外,提心吊胆地望着那神秘的、似乎是很可怕的地方,好像死神正在那里游荡,随时可以伸出魔爪夺走自己的亲人。

  其实,手术室并不是死神的宫殿,它是一个给人以生的希望的地方。进入手术室宽阔的走廊,四周高大的墙壁刷成淡绿色,使屋内的光线变得很柔和。走廊两边分别是外科、妇科、耳鼻喉科、眼科的手术室。这里每个人都穿着白色消毒长袍,眉上都严严地戴着浅蓝色印有“手术室”字样的消毒布帽。人人眼下都是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里的人没有美与丑之分,甚至也看不出男和女之别。这里只有医生、助手、麻醉师、器械护士。白色的人群轻轻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是迅速的,又是轻盈的。这里没有笑语,没有喧哗,在这座每天拥入上千人的大医院里,手术室是最安静、最有秩序的一角。

  焦成思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高高的乳白色的铁架手术床上,被蒙在消毒的有孔巾下。他整个的脸都被蒙上,只从那橄榄形的小孔内露出一只需要动手术的眼睛。

  陆文婷早已换好衣服,高举起戴上橡皮手套的双手,在手术床头的圆形铁凳上坐下。这只活动的凳子,像自行车的车座似的,可以自由升降。陆文婷个子矮,每次手术都需要把凳子升高。今天没有调整,高矮却很合适。她扭头朝坐在一旁的姜亚芬看了一眼,心里明白,这是就要和自己分别的老同学放好的。

  护士把手术床旁的托盘架推过来。那长方形的盘内有剪子、缝针、有牙镊、无牙镊、固定镊、持针器、蚊式止血钳、球后针头、晶体勺等等小巧玲珑的手术器械。这个可以移动的托盘架,现在正放在焦成思胸前的上方。医生可以抬手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用具。陆文婷大夫坐在床头手术凳上,面对托盘架,正好像一个食客坐在餐桌前,隔在餐桌与食客之间的只是下面的一只眼睛。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先给你打麻药,这样,你的眼睛就没什么感觉。一会儿手术就做完了。”陆文婷看着那只眼睛说。

  听了这话,焦成思忽然叫道:

  “等一等!”怎么啦?陆文婷和姜亚芬都吃了一惊。只见焦成思一把扯下那有孔巾,竭力朝后仰起头,又伸出手来,叫道:

  “陆文婷,我上次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术吧?”陆大夫把双手举得高高的,怕病人的手碰着自己经过消毒的手,还未答话,只听焦成思又那么激动地叫道:

  “是你,是你,一定是你!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声调语气都一样!”

  “是我。”陆文婷只好承认。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应该好好感谢你啊!”

  “那没有什么……”陆文婷找不到更多的话说了。她遗憾地望着扯下来的有孔巾,示意站在一旁的护士再换上一条。然后又说,“焦副部长,我们开始吧!”焦成思连声叹息着,似乎一时很难安静下来。陆文婷又用命令的语气说:

  “不要动,不要说话!我们开始了!”说着,她熟练地在眼睛下方皮下注射了奴佛卡因。然后,把病眼的上下眼皮分别用针穿上,拉开固定在有孔巾上。这样,一只被白色混浊体挡住了视线的眼珠,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了。陆文婷此时已经完全忘了躺在面前的是什么人,她只看到一只有病的眼珠。

  这样的手术,陆文婷大夫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可是,每当她一上手术台,面对一只新的眼睛,拿起手术刀时,她的感觉都好像是初次上阵的士兵。这一次,也是这样。当她小心翼翼地把眼球结膜剪开,再把角巩膜半切开时,在一旁的姜亚芬已把穿好线的针递了过来。陆文婷伸出两个细长的手指,拿起像小剪刀一般的持针器,夹住针头,朝巩膜扎下去。

  咦?不知为什么扎不动?她把浑身的力气都凝聚到了手指上,扎了几下,还是扎不进去。姜亚芬在一旁低声问:

  “怎么回事?”陆文婷没有答话,只把针拿起来对着灯光照看。把这半圆形像钓鱼钩似的针审视了一会儿,她回头问道:

  “这针是不是新换的?”姜亚芬也不知道,回头问器械护士:

  “是换了针吗?”器械护士走过来悄悄地说:

  “是新换的。”陆文婷又看了看针头,小声说:

  “这种针怎么能用?”为医疗器械的不合规格,陆文婷和大夫们不知提过多少次意见。然而,这些不合规格的次品仍然经常出现在托盘里。没办法,陆文婷只好挑选使用。碰到好的刀、剪、针,她就请器械护士保存好,一用再用。

  不知为什么,今天换了全新的一套手术包,偏偏碰上这么一个次品。每逢这种情况,一向温和的陆大夫就变了颜色,很严厉地责备器械护士。小护士虽有十分委屈,也不好辩白。是呀,一根针虽小,但在病人的巩膜上一扎再扎,不必要的延长手术时间,将会给病人增加多少不必要的痛苦!

  此刻,陆文婷皱起双眉。病人正躺在床上,巩膜扎不动,她又不能让病人知道内情,只低声吩咐了一句:

  “换一根针来!”她的声音完全是命令式的,护士忙从消毒盒里把旧针拿了来。

  手术室的护士们对陆文婷大夫七分佩服,三分畏惧。佩服的是陆大夫手术漂亮,怕的是她要求严格。眼科被称为手术科。眼科大夫的威望全在刀上。一把刀能给人以光明,一把刀也能陷人于黑暗。像陆文婷这样的大夫,虽然无职无权,无名无位,然而,她手中救人的刀就是无声的权威。

  针换来了。陆文婷很快在巩膜上把预置线缝上,只等把白内障摘除后,把缝线结扎上,这手术就成功了。谁知,就在她把巩膜全切开时,有孔巾下的焦成思忽然身子一动。

  “不要动!”陆文婷严厉地说。

  姜亚芬也急忙在一旁说:

  “不要动!你怎么回事?”可是,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从有孔巾下传了出来:

  “我……要咳,咳……嗽!”啊!真被秦波说中了!怎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刻要咳嗽?也许只是他的一种心理作用,一种条件反射吧?陆文婷问道:

  “能忍一忍吗?”

  “不……不行……”焦成思的胸部已经在不停地起伏了。

  任何有经验的眼科大夫,在做这种手术时,当病人的眼珠被打开的一刹那,心情都是非常紧张的。而在这时,最忌讳的是病人咳嗽。

  事不宜迟,陆文婷一面采取紧急措施,一面安慰着病人:

  “等一下!你呵气,呵气,先别咳出来!”她一边说,一边两手不停地忙着,把刚缝上的预置线结扎起来。焦成思在大口大口地呵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马上就要憋死过去。待最后一个结打完,陆文婷舒了一口气,说:

  “你可以咳嗽了!轻一点!”然而,焦成思并没有咳出声来。他的呼吸又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咳吧,不要紧了。”姜亚芬在一旁说。

  焦成思很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我不想咳嗽了,你们做吧!”姜亚芬瞪起大眼,几乎想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能控制自己。陆文婷朝她看了一眼,她才没有说出来。两人却相视一笑。类似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啊!

  陆文婷又把结扎好的线剪掉,手术从头做起。这次很顺利地做完了。当陆文婷离开手术凳,坐在小桌前开处方时,焦成思已经被挪到活动床上,护士正准备把他推走,他叫道:

  “陆大夫!”这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很像出自一个做错事的男孩子口中。

  陆文婷走到两眼缠着纱布的焦成思身旁,弯下腰问道:

  “你怎么啦?”焦成思伸出两手在空中摸着,抓到陆文婷还未脱去手套的手,他使劲握了握说:

  “两次手术,都给你格外添了麻烦,真过意不去……”陆文婷愣了一下,盯着这缠着十字形纱布的脸,安慰地说: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拆线!”焦成思被护士推走了。陆文婷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本来四十分钟可以完的手术用了一个钟头。她脱下身上的这一件手术袍,摘下橡皮手套,又伸臂套上另一件刚从包里取出的消毒袍。当她转身等护士给她系上后面的腰带时,姜亚芬问道:

  “接着做吗?”

  “做。”

  十四

  “这个手术我来做,你休息一下,做下一个。”姜亚芬说。

  陆文婷摇头笑道:

  “还是我来吧。你不知道这个王小嫚,她害怕得要命。这两天跟我熟了,还好一些了。”王小嫚不是躺在床上被推进来,而是被护士半拉半拽带进手术室的。她被罩在一套嫌大的白色病服里,扭扭捏捏不肯上手术床。

  “陆阿姨,我害怕,我不做了,您出去跟我妈说!”一见手术室里大夫和护士的打扮,王小嫚更紧张了,心跳得嘣嘣的,她求救似地朝陆文婷喊着,想挣脱护士的手。

  陆文婷走到床头,笑着招呼她说:

  “来呀,小嫚,我们不是讲好了吗?要勇敢呀!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你一点儿都不疼!”王小嫚从上到下打量着变了样的陆大夫,最后又直盯着她的眼睛。从那双温柔的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孩子似乎找到了力量。她身不由主地上了手术台。护士给小病人罩上有孔巾。陆文婷示意护士把孩子的手腕用床两边的带子系上。王小嫚刚要反抗时,陆文婷坐在床头说:

  “王小嫚,听话呀!谁都要捆上手的。你别动,一会儿就完了!”说着,就给注射麻醉剂,一边打一边说,“我在给你打麻药了。打完了,你就一点儿也不疼了。”这时,陆文婷不仅是一位手术医生,而且是一个溺爱孩子的妈妈,甚至是一名幼儿园的阿姨。她一边从姜亚芬手中接过适时递过来的剪子、镊子和各种特殊用处的手术针,一边细声细语地同小病人说着话。当她用小剪刀剪去眼里造成斜视的多余的肌肉时,牵动了神经,王小嫚哼哼起来,感到恶心。陆文婷忙说:

  “有点恶心吧?不要紧,坚持一会儿。嗯,真听话!还恶心吗?好一点了吧?一会儿就做完了,真是好孩子!”王小嫚就在这动听的催眠曲中,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下,接受了手术。当她被缠上绷带推出手术室时,她清醒地记起了妈妈嘱咐的话,甜甜地说了一句:

  “谢谢阿姨!”手术室的大夫和护士都笑了。墙上挂钟的长针才走了半圈。

  这时,陆文婷已经浑身是汗。额头渗出了汗珠,贴身的背心汗湿了,连手术袍的两腋也汗湿了。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天气并不热,怎么出这么多汗?她轻轻抡了一下胳膊,那由于长时间悬空操作的双臂,好像已经酸痛得麻木了。

  当陆文婷再次脱下身上的长袍,伸出手臂去套另一件新袍的一刹那,她忽然感到眼前冒起一排金星。她把眼闭了一下,把头晃了几晃,然后慢慢地把手伸进袖子里。护士过来给她束好腰带后,忽然端详着她问道:

  “陆大夫!你怎么嘴唇发白?”正在一边换手术袍的姜亚芬回头一看,不禁也吃惊地问:

  “真的,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的确,陆文婷的脸色十分难看。青白的脸上两个乌黑的眼圈,好似上妆的演员用炭笔画出来的。上下眼皮都肿了起来,完全是一副病容。

  见姜亚芬那么盯着自己,陆文婷笑了笑说:

  “怎么啦?过一阵就好了。”她不仅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确信自己是能够坚持下去的。多少年来不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吗?

  “手术还接着做吗?”护士站着不动。

  “做呀!”怎么能不做呢?角膜材料不能搁,病人不能久等,当然要做呀!

  姜亚芬走上前去说:

  “文婷,休息半个钟头再做吧!”陆文婷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十点过了。推迟半小时,到食堂吃饭的同志就赶不上开饭时间,要吃凉菜;双职工也赶不上回家给孩子做饭了。

  “接着做吗?”护士又问。

  “做。”

  十五

  经特许来观摩移植手术的外院和本院的进修大夫们来了,正站在门外和陆文婷说话。

  张老汉已又说又笑地被护士扶上了手术床。手术床对于这身材高大的老汉是太小了。他那一双穿着布袜子的大脚悬空搁在床外,两只胳膊也半悬在床侧。甚至于他浑身的精力也好似悬在四周。他真像一棵坚硬的橡树,那么高大,那么结实。他的嗓门真大,他一刻也憋不住,正和护士说着话儿:

  “姑娘,您别笑话,要不是巡回医疗队去我们村,说死了我也不敢挨这一刀。您想,我的肉,你的刀,这一刀子下去,是好是歹谁知道呀!哈哈哈!”年轻护士抿嘴儿笑了,又悄悄嘱咐他:

  “老大爷,您小点声儿!”

  “这我懂,姑娘,医院嘛,那可是个肃静的地方。”说是说,老汉的嗓门并不见小多少。他又抬起一只胳膊,比划着说,“唉,您不知道,一听说我这眼睛瞎了还能治好,我是又想哭又想笑。我爹就瞎了半辈子,临了就那么窝窝囊囊地入了土。没想轮到我这儿,瞎了还能见太阳。您说,是两个世道不是?说到哪儿,我也得说,社会主义好!”小护士一边抿嘴儿笑着,一边给这兴奋得直要坐起来的病人蒙上有孔巾,一边嘱咐说:

  “老大爷,您可别动了,这是消了毒的,一碰就脏了!”

  “那是!”张老汉十分认真地说,“入乡随俗。到哪儿听哪儿的,入了医院,就得守医院的规矩。”说是说,他那粗大的胳膊又想往上抬。

  一旁的护士瞧着不放心,拿起拴在手术床旁的带子说道:

  “老大爷,给您手腕系上点儿,这是医院的规矩!”张老汉一愣,继而又哈哈笑道:

  “您就捆吧,这还用说!说实话,姑娘,要不是这双眼制的我,我可不是那老实呆着的主儿。就这,我在家还一天下两遍地。唉!生就的兔子脾气,就爱满世乱蹦,呆不住呀!”小护士又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嘿嘿地笑了。当陆文婷刚一迈进来,他立即止住了笑,侧耳一听,就叫了起来:

  “陆大夫!是您吗?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也怪,这眼一瞎,俩耳朵倒透着那么好使。没法子,耳朵当眼睛使了。”陆文婷望着这充满活力的病人,听着他的话,也不由笑了。她坐下来,开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从托盘架上的一个小杯里取出珍贵的角膜材料,先缝在纱布的眼珠模型上。这工夫,张老汉又说话了:

  “这眼珠子还能换,我可一辈子头回听说!”姜亚芬笑道:

  “不是换眼珠,是换眼珠上边的一层膜。”

  “嗐,那都是一码事儿!”张老汉并不深究其详情,只自顾自地感叹着,“您说,这得多高的手艺!等我带俩好眼睛回去,村里人别说我遇了仙呢!哈哈哈!我得告诉他们,我遇见了陆大夫!”姜亚芬“扑哧”笑了,冲着陆文婷直眨巴眼儿。陆文婷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一边缝,说了一句:

  “别的大夫也一样做的。”

  “那是!”张老汉肯定地说,“闹着玩儿的吗?没能耐的大夫他也迈不进这大医院的高门坎儿呀!”准备工作完毕,陆文婷用开睑器撑开了病人的眼睛,同时说道: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张老汉可不像一般病人那么默默地听着,他觉得大夫跟你说话,你不吭气儿是不够礼貌的。于是,他十分通情达理地答道:

  “不紧张,不紧张,没事儿,疼点儿也没啥。您想这个理儿,动刀动剪子的还有个不疼的吗?您尽管放心动刀!我信得过您,再说……”姜亚芬笑着拦住他说:

  “老大爷,您可不准再说话了。”张老汉这才不言语了。

  陆文婷开始操作。她拿起像钢笔帽口那么小的环钻,轻轻地把病人坏死的角膜取下。又拿过那块缝在纱布上的材料,用同一环钻切下同样大小的一块,按在病人的眼珠上。然后拿起持针器,细心地一针一针地缝了。

  在一块只有钢笔帽口那么点的角膜周围,需要缝上十二针。这不是在伏伏帖帖的布面上缝,是在溜滑菲薄的一层膜上缝。每缝一针,她似乎都把自己浑身的力量凝聚在手指尖上,把自己满腔的热血通过那比头发丝儿还细的青线,通过那比绣花针儿还纤小的缝针,一点一滴注入到病人的眼中。此时,她那一双看来十分平常的眼睛放出了异样的智慧的光芒,显得很美。

  手术极其顺利,最后一针缝好了。最后的一个结扎上了。那移植上去的圆形材料,严丝合缝地贴在了病人的眼珠上。如果没有四周黑色的线结,你简直认不出那是刚刚才换上去的。

  “手术真漂亮!”围观的大夫们悄悄发出由衷的称赞。

  陆文婷轻轻舒了一口气。旁边的姜亚芬抬起眼睛,感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同学,没有说话,把一叠厚厚的长方形纱布盖在病人的眼上。

  张老汉被挪到活动床上往外推时,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他顿时活跃起来,人到了门外,还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声:

  “陆大夫,让您受累了!”手术结束了,陆文婷想站起来。可是,只觉得双腿发麻,站不起来。她停了停,又试图站起,这样好几次,才站了起来。一阵腰部的酸痛突然向她袭来,她反过一只手按住腰。这在她也是常有的事。每当她聚精会神地在这张圆凳上坐了几个小时,全部智与力都集中在手术时,她丝毫也不觉得身体的劳累。可是,当手术一结束,她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连迈步都很困难了。

  十六

  这时,傅家杰正骑着自行车往家跑。

  本来,他是不准备回家的。根据昨天晚上陆文婷的建议,傅家杰今天一早就把被褥打成包,捆在车后座上,带到研究所,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到了中午下班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今天她在病房,手术能按时完吗?一想到她疲乏不堪地走进家门,又要手忙脚乱地做饭,总觉得过意不去。他还是蹬上车回家了。

  就在他骑着车刚拐进胡同口时,一眼就看见陆文婷扶着墙站在那儿,好像走不动了。

  “文婷!怎么啦?”傅家杰喊了一声,赶紧下车搀住她。

  “不要紧,有点累。”陆文婷把胳膊搭在傅家杰肩上,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她只说有点累,可是傅家杰见她脸色苍白,一头冷汗,不放心地问: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陆文婷闭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说:

  “不用了。歇一会儿就好了。”她指指床,好像没有力气再说话,也不愿再动了。傅家杰替她脱了鞋,脱了外衣,说:

  “那你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叫你……”

  “不用叫,”她躺下时还说,“我反正睡不着,躺一躺就好了。”傅家杰转身出去,坐上一锅水,又回到屋里来取挂面时,还听见陆文婷说:

  “是该休息休息。这个星期天,我们带孩子到北海玩一趟吧!十多年没有去过北海了!”

  “好呀,我赞成!”傅家杰口里答应着,心里却疑惑起来:十多年没去北海了,也没有动过去北海的念头,怎么她今天突然提起要去北海?

  傅家杰不安地望了望躺着的妻子,转身出去煮面。他又切了点葱花、几片榨菜分放在碗里。当他端着面进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他见她闭目静睡,没忍心叫醒她。园园回来,他们就一块吃起面来。

  正在这时,陆文婷在床上呻吟起来。傅家杰忙撂下碗转身到床前,只见陆文婷面如白纸,一头冷汗,微微喘着叫道:

  “不行了!”傅家杰吓慌了,攥着她的指尖,忙问:

  “你哪儿不舒服?哪儿疼?”她只痛苦地挣扎着,指了指左胸,答不出话来。

  傅家杰在屋里乱转。他一会儿打开抽屉找止疼片,一会儿想想不对,又去找安定片。

  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陆文婷似乎还是冷静的。她用手势止住了傅家杰的慌忙,尽力说了三个字:

  “上医院!”傅家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他们共同生活十几年来,陆文婷虽然天天到医院上班,可从来没有自己提出来去医院看病。她显然病得不轻。傅家杰顾不得多想,回头就往外走,到门口又扭头说了一声:

  “我去叫出租汽车!”公用电话在胡同口上。他忙忙拨了汽车公司的号码,接电话的人冷冷地说:

  “现在没有车。”

  “喂,喂,我是送病人呀!”

  “那也要等半个钟头!”

  傅家杰还想哀求,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他没办法,赶紧给陆文婷所在的医院打电话。眼科办公室没人接,他让总机接到汽车队。汽车队的一个同志回答他:

  “没有领导批的条子,不能派车。”他上哪儿去找领导批条子呢?

  “喂,喂!”他冲话筒嚷着,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又给医院政治处打电话。政治处总该过问一下这种事吧?

  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才有一个女同志来接。听完他的话,这位女同志很客气地答道:

  “请你和行政处联系一下吧!”他又请总机把电话转到行政处。总机的电话员都听出了他的声音,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哪儿?”到底应该要哪儿呢?傅家杰也搞不清了。他只央求给接行政处。接通了,叮铃铃,叮铃铃响了半天,根本没有人接电话。

  傅家杰彻底失望了。他放弃了叫汽车的念头,转而去找平板三轮车。胡同里有一家做纸盒的“五·七”工厂,常常用三轮车运货。他跑到工厂说明情况,那主事的老太太倒挺同情,可惜帮不上忙,厂里仅有的两辆平板三轮都派出去了。

  怎么办?傅家杰站在胡同里,差点要急疯了。用自行车推吧?她看来坐都坐不住,怎么推?

  这时,一辆浅灰色的“一三○”小卡车开了过来。傅家杰来不及多想,就两步站到路中央,向司机举起手来。

  车停了下来。从驾驶室探出一张满腮胡子的脸来,大眼珠瞪着拦车的人。可是,当他听说家里有人得了急病,需要立刻送医院时,二话没说,就把手一挥,招呼傅家杰上车。

  “一三○”开到傅家杰家门口停下。等傅家杰搀着陆文婷一步一挨地走到车边时,司机忙伸出大手来把陆文婷扶进驾驶室,一直小心地把车开到医院的急诊室。

  十七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久,从来没有睡得这么累。陆文婷觉得好像是从高高的云端摔落下来,跌得浑身疼痛难禁,没有一点力气了。这突然的静卧,四肢休息了,心也静了下来,脑海里几乎成了一片空白。

  多少年来,她奔波在生活的道路上,没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走过的路上曾有多少坎坷困苦;更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未来的路上还有多少荆棘艰难。如今,肩上的重担卸下了,种种的操劳免去了,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过去的足迹,去探求未来的路。然而,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回忆,没有希望,什么也没有。

  啊!多么可怕的空白!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寂寞的梦。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梦,也是这样孤独,这样悲凉……那一年,她还是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妈妈出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天黑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她第一次感到孤单、感到恐怖。她哭着,喊着:“妈妈……妈妈呀!”后来,这情景,常在她的梦中萦绕。那怒吼的风声,那被吹开了的房门,那昏暗的油灯,是如此逼真。竟使她长久以来分辨不清,是当真入梦,还是把梦当真。

  不,这一回不是梦,是真的了!

  自己是躺在病床上,家杰还守在自己身旁,看,他累了。他歪倒身子靠在床沿上睡着了。他会着凉的,应该把他叫醒。可是她试了几次,总听不见自己的嗓音。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叫不出声来。她想伸过手去,拉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可是手动不了,它好像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单人病房里。这种“特殊照顾”通常都属于垂危的病人。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怖:难道我也……瑟瑟的秋风叩打着门窗,沉沉的夜色吞蚀着病房。她出了一身冷汗,神智反而清醒了。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真真实实,这确实不是梦。这是生的尽头,这是死的来临。

  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并不可怕,并不痛苦。它不过是生命逐渐地枯萎,意识逐渐地朦胧,它不过是缓缓地沉落,像一片飘在水中的叶儿,正随波逝去,终致淹没在水底。

  她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汹涌的波涛漫过了她的胸前,她正随水而去……“妈妈……妈妈……”她听见佳佳的呼喊,她看见佳佳沿着河岸追来。她忙回过头去,伸开双臂喊道:

  “佳佳……我的女儿……”流水把她席卷而去。佳佳的面容模糊了,沙哑的呼喊变成了可怜的抽噎:

  “妈妈……我要梳小辫儿……”为什么不给她扎小辫儿呢?她来到人间才六个年头,她对生活的希望,不过是扎上两个小辫儿。每逢看见那些扎着小辫、系着蝴蝶结的小姑娘,她是多么羡慕!可是,就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她都不能满足她。她没有时间,星期一早上医院的病人也最多,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是宝贵的。

  “妈妈……妈妈……”她听见园园在呼喊,她看见园园沿着河岸追来。她忙回过头去,伸出双臂喊道:

  “园园……园园……”一个浪头把她打下去,她挣扎出水面,园园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妈妈……别忘了……白球鞋……”各式各样的球鞋像装在万花筒里,在她面前转开了:白色的,蓝色的,高筒的,矮帮的,白色带红边的,白色带蓝边的。给园园挑一双吧,他脚上的鞋早已破了。给他买一双白球鞋吧,他会高兴一个月。可是,顷刻间,这样那样的球鞋都消失了。一张张标价牌迎面打来:三元一角,四元五角,六元三角……家杰追来了。流水倒映出他狂奔的身影。他跑得那么急,他的声音在发抖:

  “文婷,你不能走……”她多么想停住,等他追来,拉自己一把。然而,流水无情,她身不由主随波逐流!

  “陆大夫!陆大夫!”两岸有多少人在呼喊她啊!穿着白大褂的亚芬、老刘、赵院长、孙主任,穿着病房衣服的焦成思、张老汉、王小嫚,还有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病人,都在喊着,喊着。

  他们在喊我?我不能走,是不能走啊!在这世界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结,还有很多责任没有尽到。我不能让园园和佳佳变成没有妈妈的孤儿。我不能让家杰遭到中年丧妻的打击。我离不开我的医院,我的病人。离不开啊,离不开这折磨人而又叫人难舍的生活!

  我不能在这死亡之水中沉没。我要挣扎,我要反抗,我要留在人间。可,我怎么那么累呢?我没有力气反抗,没有力气挣扎,我正在沉下去,沉下去……啊!永别了,园园!永别了,佳佳!你们还会想起妈妈吗?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息,妈妈是带着对你们深深的眷恋离去的。我多么想念你们,让我紧紧地搂住你们,听我对你们说:孩子啊!原谅妈妈对你们爱得太少,原谅妈妈不得不一次次缩回向你们伸出的双臂,推开你们扑向我的笑脸,使你们在幼小的年纪就离开了妈妈的怀抱。

  永别了,家杰!你为我付出了一切。没有你,我的生活寸步难行。没有你,我活在这世界上索然无味。啊,你为我做了多么大的牺牲!如果允许我忏悔,我将跪倒在你面前,请你原谅,原谅我没有能报答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原谅我对你照顾得那么少,给你的那么少。多少次我想着,等我稍许空一点,我要多尽一点妻子的责任,我要按时下班回家,让你吃上一顿现成的晚饭。我要把三屉桌让给你,给你创造条件,写完你的论文。遗憾啊,晚了,我再也没有时间了。

  永别了,门诊的病人!住院的病人!十八年来,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属于你们。无论我行、走、坐、卧,回旋在脑际的是你们,是你们的眼睛!你们不知道,每治好一只眼睛,你们给予我——一个医生,多少巨大的慰藉和快乐。可惜,这种快乐再也不会有了!

  永别了,我的亲人!永别了,医院!永别了,我的病人!我是舍不得离开你们的啊!

  我……

  十八

  “心动异常!”监视着荧光屏的大夫叫了起来。

  “文婷,文婷!”傅家杰望着呼吸困难的妻子,尖声喊叫着。

  值班室的大夫和护士们跑来了。

  “静脉注射利多卡因!”值班大夫命令说。

  护士飞快地把针头挑进病人的静脉。可是,刚注入一半,病人已经两手攥成拳、嘴唇发青、眼睛朝上翻去。可怕的阿斯氏综合症出现了。

  陆文婷大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紧张的抢救开始了。几个大夫轮流为病人进行人工心脏按摩。人工呼吸器也罩在病人脸上,发出“咕哒、咕哒”的声响。心脏击颤器打开了,当用这特殊的器械向病人胸部一击之后,病人的心脏又开始了跳动。

  “准备冰帽!”值班大夫满头大汗地说。

  陆文婷的头被套上了橡皮冰帽。

  十九

  窗外的天空泛出青色,天终于亮了。陆文婷大夫的生命挨过了危急的夜晚,也进到了新的一天。

  接班的护士走来,轻轻拉开紧闭了一夜的百叶窗。一股清新的空气和着鸟儿欢乐的鸣叫一齐扑进病房,顿时冲淡了这里浓烈的药味和沉重的气息。黎明给垂危的生命带来了希望。

  量体温的护士,送早饭的卫生员,接早班的大夫,川流不息地来了。在床上度过了一夜的病人似乎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病房里呈现出新的生机。

  王小嫚头上斜缠着纱布,包着那只经过手术的眼睛,向内科病房的护士苦苦哀求:

  “让我去看看陆大夫!就看一眼!”

  “不行。陆大夫昨晚上刚抢救过来,谁也不能进去!”

  “阿姨!你不知道!她就是给我做手术,才病的呀!叫我去看看吧!我一句话都不说……”

  “不行!”护士板起脸来。

  “看一眼都不行呀?”王小嫚要哭了。这时,她一扭脸,看见张老汉正扶着他的小孙子走过来,忙扑上去叫道:“张大爷,您快跟她说说,她不让进……”

  张老汉头上缠着纱布,被王小嫚拉到护士面前。他站定了说:

  “同志啊!让我们进去瞧一眼吧!”

  护士一见,又来了个老大爷,生气地嚷了起来:

  “眼科的病人怎么到处乱窜啊!”

  “嗐!瞧您说的,怎咋不懂啊!”张老汉的嗓门可小多了。他低声下气地说,“您不知道这内里详情。陆大夫为啥病倒的?就为给我们开刀呀。唉!说实话,我瞧也是瞧不见。我寻思,在她床边站站,也算尽我这点心意。”

  这护士心眼儿软,见大爷情真意切,只好耐心劝道:

  “不是我不叫你们进去。陆大夫得的是心脏病,不能激动。你们不是为她好吗?你们去了一惊动,对她反而不好。”

  “唉!是这个理儿。”张老汉长叹了一口气,在过道长椅子上歪身坐下,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后悔不迭地埋怨自己,“都怪我这老头子,催呀催呀,催个没完,硬挤着要早点动手术。唉!真没想到……这,陆大夫要是有个好歹,这可怎么好啊!”老汉说着,伤心地低下了头。

  孙逸民也赶在上班前来看望陆文婷。他忙忙地走着,不意被王小嫚一把拉住。

  “孙主任,您是去看陆大夫的吧?”孙逸民点点头。

  “带我进去看看吧!嗯?”

  “过些日子吧,现在不行。”张老汉也闻声站了起来,摸索着拉住孙逸民的袖口说道:

  “孙主任,听您的,我们就不进去。可,我有句话,今儿不管您多忙,您得听我把话说完。”孙逸民用另一只手拍着张老大爷的胳膊说:

  “好,您说吧!”

  “孙主任!陆大夫可是个好大夫。你们当领导的,可得花本钱给她治啊!您把她救好了,她能救好些人哪!不是有那好药吗?给她吃,别舍不得!我跟人打听,吃那贵重的药得自个儿掏钱。陆大夫拉家带口的,这又一病,她能掏得起吗?医院这么大,能给她掏点不?”张老汉住了嘴,两手拉着孙逸民,脸向着他,侧过耳朵,期待着回答。

  孙逸民为人古板,从不喜怒形于色。但这一次,他被老汉的话打动了,激动地握着老汉的手说:

  “我们一定尽一切努力给她治病!”

  张老汉似乎才把心放下,又叫过孙子来,摸着他胳膊上的布书包,对孙逸民说:

  “给,几个鸡蛋,您能进去,您给她带进去!”

  孙逸民忙说:

  “这个,不用了。”

  张老汉顿时生气了,拉着孙逸民大声说:

  “您不拿进去,今儿我就不走!”

  孙逸民只好接过一书包鸡蛋,打算等会儿再叫护士给送回去,解释一下。谁知,张老汉却猜到了,又说道:

  “孙主任,您要叫人送回来,我可不依您!”孙逸民无法,只好拿着鸡蛋,直把这一老一小送下楼去。

  这时,赵天辉陪着秦波朝内科病房走来。

  “赵院长,我是官僚主义,不了解情况,你怎么也不了解情况哟?”秦波边走边说,神情非常激动,“要不是老焦把她认出来,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那一段我也在干校啊!”赵天辉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

  他们进入病房时,孙逸民也走了进来。内科大夫汇报了昨晚的险情和抢救情况。赵天辉又看了看病房记录,点头说:

  “要继续密切监视。”

  傅家杰见来了这么多人,忙站了起来。秦波根本没有看见他,抢上去就在那张圆凳上坐下说:

  “陆大夫,你好一点吗?”

  陆文婷双目微启,没有应声。

  “焦部长都跟我讲了。”秦波叹息道,“他很感谢你。他本来要亲自来看你,我没让他来。我代表他来看你。你想吃什么,缺什么,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们帮你解决,不要客气,大家都是革命同志。”

  陆文婷闭了闭眼睛。

  “你还年轻,要乐观些。对待疾病嘛,既来之,则安之,这……”秦波还想说下去。

  一旁的赵天辉拦住她说:

  “秦波同志,让病人休息吧,她刚好一点。”

  “行,行,你好好休息吧!”秦波一边抬身站起,一边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走出病房,秦波又皱起双眉对赵天辉说:

  “赵院长,我可要给你们提个意见呀,像陆大夫这样的人才,怎么平时不关心,让她病成这样呢?中年干部,现在是我们的骨干力量。我的同志哟,要珍惜人才呀!”

  “对。”赵天辉答道。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傅家杰小声问孙逸民:

  “她是谁?”孙逸民从镜片上方望着门,皱了皱眉头,答道:

  “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

  二十

  这一天,陆文婷大夫的病情略有好转。她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了,她还喝了两匙牛奶和一点桔汁。但,她仰卧着,两个眼睛直视着一个地方,目光是呆滞的,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对四周的一切幸与不幸都很淡漠,对自己的重病以及这给全家带来的厄运也很淡漠。她那无动于衷的可怕的呆滞,简直是对人生的淡漠了。

  傅家杰从未看见过她现在的这种样子。他被吓坏了。他连连唤她,她只轻轻晃动了一下手掌,好像不愿让人惊动,好像她在那种令人担心的半麻痹状态中感到舒服,决心把自己永远禁锢在那里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傅家杰紧张地坐在陆文婷床边,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他觉得自己也到了疲劳的顶点,也在断裂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撕裂人心的哭叫声,震动着每一个病房,也把傅家杰从麻木的疲惫状态中惊醒。

  只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厉声哭叫:“妈、妈妈呀!”接着是一个男子呜呜的哭声。再接着是一阵混杂的脚步声,好像很多人朝隔壁拥去。

  傅家杰也奔到病房门口。他看见,先是一张病床从房里推了出来。床上严严地罩着一条白被单,蒙着一位死者的遗体。接着露出护士白色的身影,她轻轻地推着这活动床。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猛地从房中追了出来。她头发散乱,浑身颤抖,扑过来双手痉挛地抓住床沿,泪流满面地哀哀哭叫:

  “别推她走!别推她走!我妈妈睡着了!她会醒的,会醒的呀!”往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被堵塞在过道里。人们让开一条道,用静默来表示对这位陌生的死者的哀悼。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移动脚步,似乎怕惊扰了被单下安息着的灵魂。

  傅家杰也呆立在人群中,双脚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了。他那明显变得消瘦的脸上,两个颧骨凸起。浓眉下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把汗湿的手掌紧紧捏成拳头,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簌簌地颤抖。他几乎想用手蒙住耳朵,不愿再听那凄厉的哭声。

  “妈,妈妈呀!你醒醒,醒醒呀!他们要把你推走了!”那女孩子疯狂地喊着,扑过去要掀那被单,好不容易才被两旁的人拉住。

  那个尾随在床边痛苦的中年男人,一边哭,一边反复喊着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这绝望的喊声像一把尖刀刺进傅家杰的胸膛。他睁着眼,紧盯着从他面前缓缓推过的这张床,紧盯着那无情的白被单下隆起的遗体。突然,他像触了电似的,猛然朝陆文婷的病房跑去。他一口气跑到她的床前,一头扑在她枕边,闭着眼,喘着气,嘴里只喃喃地重复三个字:

  “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他那粗重的喘息声,惊醒了半睡中的陆文婷大夫。她睁开眼来,朝他望了望,又好像并没有看见他。

  这呆滞的目光,使傅家杰浑身发抖,他失声喊道:

  “文婷……”陆文婷的眼光又停留在傅家杰脸上,仍然是那种冷漠的眼光。这眼光令人胆寒心碎,使人感到她的灵魂已经飞离身躯,正在太空中遨游。

  傅家杰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唤回她对生的热望。这是他的妻子,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从那年冬天和她漫游北海,给她念诗,到如今,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她一直是他最亲的人。他不能没有她。他要留住她!

  诗!念诗吧!还像当年那样念诗吧!十多年前,是动人的诗句打开了她的心房。今天,再用同样的诗句唤起她最美好的回忆,唤起她对生的欲望和勇气吧!

  于是,傅家杰半跪在她床前,含泪念道:

  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诗句,好似惊动了她,她侧过脸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嘴唇动了动。傅家杰挨近她,听懂了她含混不清的话:

  “我不能……游了……”傅家杰忍下眼泪,又念道: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的稠密的,树林间做窝、鸣叫……陆文婷又轻轻吐出几个字:

  “我……飞不动了……”傅家杰心痛难忍,但他仍含泪念下去: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这时,陆文婷眼里滚出两行晶莹的泪珠,默默地顺着眼角滴到雪白的枕头上。她又吃力地说:

  “我……攀不……上去了!”傅家杰扑在她身上,像孩子似地哭起来:

  “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他睁开泪眼,呆住了。只见陆文婷的眼光又像以前一样停在一个地方,呆呆地停着,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哭声,没有听见他的叫声,对身旁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

  病房大夫闻声进来,见这情景,对傅家杰说:

  “陆大夫身体很弱,你,不要跟她多说话!”傅家杰就这样无言地守了一个下午。黄昏时,陆文婷好像又好了一些,她把头转向傅家杰,双唇动了动,努力要说什么的样子。

  “文婷,你想说什么呀?你说吧!”傅家杰攥住她的手哀求道。

  她终于说了:

  “给园园……买一双白球鞋……”

  “我明天就去买。”他答着,泪水不自主地滴了下来,他忙用手背擦去。

  她望着他,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半天,才又说出几个字来:

  “给佳佳,扎,扎小辫儿……”

  “我,给她扎!”傅家杰吞泣着,他透过泪水模糊的眼望着妻子,希望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她闭上嘴,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再不开口了。

  二十一

  两天以后,傅家杰收到一封寄自首都机场的信。他打开看到——

  文婷: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到这封信。也许,它将是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信。我多么希望不会是这样的,我也相信绝不会是这样的。这次,你病得很重,但我总觉得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能干很多事情,你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你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开我们!

  昨晚,我和老刘去向你告别时,你还昏昏地睡着。我们本来准备今天上午再去看你,可是临行前的琐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出时间。一想到昨夜一别,也许会成为我们最后的一面,我的心就发抖。同窗共事二十余年,知我者莫如你,知你者也莫如我,想不到我们竟是这样地分别了。

  现在,我在首都机场候机室里给你写信。你知道我站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二楼出售工艺美术品的柜台边上。这里没有人,只有玻璃柜里陈列的展品对着我。还记得吗?我们俩第一次坐飞机,也曾来过这里,还在这个卖工艺品的柜台前欣赏了半天。有一盆水仙做得那么逼真,那么娇好,细细的绿叶上还滴着露水珠。你说你最喜欢了。弯下腰一看标价,把我们俩都吓跑了。唉!现在我一个人站在这柜台前,又有一盆水仙,只不过花盆是另一种黄色的。那一盆,想必被人买走了。我望着这盆水仙花,不知为什么,只想哭。我忽然想到,一切都过去了。

  记得傅家杰刚认识你的时候,有一次他到我们宿舍来,随口念了一句普希金的诗:“一切过去了的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当时我直撇嘴,说这话不确切,还质问他:“过去的不幸也怀念吗?”傅家杰笑笑,拒绝和我辩论。他心里一定认为我不懂诗。今天我忽然懂了!我觉得这句诗太确切了,简直是我此时此刻心情的写照,简直是为我写的!我真的觉得:一切过去了的都是那么亲切,那么让人怀念啊!

  耳边又听得一阵隆隆声,又是一架飞机起飞了,不知要飞到哪里去?再过一个钟头,我也要登上舷梯,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一想到足踏在故国土地上只有六十分钟了,我忍不住泪水,我哭了,把信纸打湿了。可是,文婷,我没有时间换一张纸了,就这么写下去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伤心,我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我不该走的。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舍不得!舍不得我们的医院,舍不得我们的手术室,舍不得门诊室里我那一张小小的桌子!我常在背后说孙主任凶,不允许人家有一点错。现在,我愿再听一声他的斥责。他是个多么严厉的老师,没有他的苛求,我不会有今天这一手技术!

  广播又响了起来,在祝愿旅客一路平安。能平安吗?想到就要上飞机了,我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漂泊在天空的气球,不知将落在什么样的地方?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又将是什么?我心神不定,甚至感到害怕!是的,是害怕!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同我们社会完全不同的社会,我们能适应吗?怎么能不害怕呢?

  老刘坐在那边的沙发长椅上发呆。他一直忙于收拾东西,不及思索,好像走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但是昨天晚上,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箱子里去,忽然说:“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天涯孤客了!”后来,他就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现在,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知道他心里也很矛盾。

  亚亚对这次走是最积极的。她甚至还表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之情,我几次恨不得揍她一顿。但此刻,她站在候机室的大玻璃门前,望着忙忙碌碌的停机坪,也好像不愿离去了。

  “不能不走吗?”我记得那天晚上在你家里,你曾这样问过。

  我不能用一句话回答你,为什么我们非走不可。这几个月里,我和老刘几乎天天都在为走或不走烦恼着,争论着。促使我们下这决心的原因很多。为了亚亚,为了老刘,也为了我。但是,各式各样的理由,都不曾使我减少内心的痛苦,我们是不该走的。我们的国家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我们没有理由逃避历史(或许还该加上民族)赋予我们的使命。用造反派的语言来说,则是“工人农民的血汗把你们养大了,你们不应该背叛”!

  同你相比,我是软弱的。我在这十年中受到的磨难比你少得多,但是我不能像你那样忍受。对于那些恶意的中伤,无端的诽谤,我常常爆发。这并不是我比你坚强,恰恰是我比你脆弱。我确实曾经想过,那么屈辱的活着不如死了好!只是为了亚亚,我才打消了这种念头。老刘作为“特嫌”被关起来那几年,我能熬过来,能活下来,亲眼见到粉碎“四人帮”的胜利,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伤心事了。傅家杰说得对,“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已经到来。”可惜的是,林贼、“四人帮”造成的一代人的偏见,绝不是短期内就能改变的。中央的政策来到基层,还要经过千山万水,积怨难除,人言可畏。我惧怕过去的噩梦,我缺少像你那样的勇气!

  记得有一次批判白专道路,那些占领医疗卫生阵地的“沙子”,点了你的名,也点了我的名。会后,我们一起走到医院的大门。我说:“我想不通。为什么刚有一点钻研业务的积极性,就要打下去?以后,再开这种会,我不参加,以示抗议!”而你却说:“何必呢!再开一百次我也参加。反正手术还得我们做。我回家照样钻研!”我问你:“这么批你,你不觉得冤吗?”你还笑了,你说:“我一天忙得昏头转向,没时间去想它!”当时,我真佩服你!只是快分手时,你却嘱咐我:“这种事,你别告诉傅家杰,他自己的事就够烦的了。”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条街。我看到你的脸色是平静的,目光是自信的。你心里的想法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我也明白,你是用多么坚强的毅力抵抗着那些袭来的石子,走着自己生活的路。如果我能够有你一半的勇气和毅力,我也不会作出今天的抉择。

  原谅我吧!我只能对你这样说。我走了,我把心留在你身边,留在我亲爱的祖国。不管我的双足走向何方,我都不会忘记故国的恩情。相信我吧!我只能对你这样说。相信我们会回来的。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等亚亚学有所长,等我们在医学上稍有成就,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衷心祝愿你早日恢复健康!经过这场大病,你应该接受教训,自己多照顾自己。这不是我劝你自私。你的不自私,是我历来敬佩的。我只希望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只希望中华医学的新秀能够吐出更多的芬芳!

  别了,你的好友!

  亚芬匆匆于机场

  二十二

  一个半月以后,陆文婷大夫病体初愈,被允许出院了。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以陆文婷平日极为虚弱的身体,突然遭到这样一场大病的袭击,几次濒于死亡的边缘,最后竟能活了过来,内科大夫都感到惊异和庆幸。

  这天上午,傅家杰怀着感恩的心情在妻子身边忙着。他替她穿上棉衣毛裤,又穿上一件蓝布棉猴,围上一条驼色大长毛围巾。

  “家里怎么样了?”她问。

  “挺好。昨天你们支部还派人去帮着收拾了。”她立刻想起那间小屋,那个罩着白布的大书架,那窗台上的小闹钟,那张三屉桌……从死亡线上回来的她,虽然穿了这么多衣服,仍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当她站起来时,两腿打着哆嗦,很难支持身体的重量。她整个身子几乎全靠在丈夫身上,一手拽住他的衣袖,一手扶着墙,才迈出了步子。接着,一步又一步,她慢慢地走出了病房。

  赵天辉院长、孙逸民主任,还有内科和眼科的一些同志们,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一停地沿着长长的甬道,朝门外走去。

  接连下了几天雨,一阵冷风吹得光秃的树枝呼呼地响。雨后的阳光格外的明媚,强烈的光束直射进这长长的长廊,冷风也呼啸着迎面吹来。傅家杰倍加小心地搀着妻子,迎着朝阳和寒风朝前走去。

  门外石阶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小卧车。那是赵院长亲自打电话给行政处要来的。

  陆文婷大夫靠在丈夫臂上,艰难地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1979年11月于北京

        (全文完)

     《世界文艺品鉴收藏》选编:慧缘伯乐 

      (慧缘伯温馨提示:由于篇幅过长未校对,在编选过程中,段落与错字在所难免,请各位文友在阅读时自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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