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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没有水的民勤面临的不仅仅是农田灌溉,而是所需的生态用水

 戈壁风神 2019-04-12

小说:没有水的民勤面临的不仅仅是农田灌溉,而是所需的生态用水

离开古浪向西偏北,就到了民勤。

民勤,在这张羊皮的西北方向,似乎被这张羊皮撑开的一条腿紧紧环抱。除了腾格里沙漠的噬咬,巴丹吉林沙漠也前来凑热闹。两大沙漠在这里会合的态势,流溢更多死亡的气息。远离祁连山的民勤,却和祁连山有着更为紧密的关系,或者说,在这里更能理解唇亡齿寒的相互依存包含着怎样的哲学意味。

腾格里沙漠这张羊皮,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固执的楔子,揳进了景泰、古浪、民勤三个县之中。如果说景泰因为守着黄河要饭吃是一种遗憾,古浪因为缺水乃至自然灾害是一种无奈,那么民勤的历史,则是水盛水亡的盛衰之变,是一部活生生的生态编年史。

在民勤地界,几乎看不到祁连山苍茫的峰峦,但决定民勤生死的石羊河却发源于祁连山。从祁连山流淌而下的众多小流,源源不断流向武威,最后汇聚成河,形成石羊河。在众多支流中,有两条河流和民勤唇齿相依,一条叫东大河,一条叫西大河。这两条河水注入石羊河的多少,决定了民勤这片绿洲的兴衰。

东西大河在历史上水源丰沛。《尚书·禹贡》记载,早在两千多年前,这里“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它有一个水气十足的名字:潴野泽,是当时中国记载的十一大湖之一,仅次于青海湖。闭目遐想两千多年前的胜景,曾经的那片水乡泽国依旧会浮现于脑海:那该是多么美丽的一块富庶之地呀,南部的祁连雪山之水养育众多小河,这些河流汇集成滔滔的石羊河,一路蜿蜒北上,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敞开了绿色的情怀,河水所及之处,荒滩瞬间芳草茵茵,洼地变成湖泊,芦苇荡漾处水鸟腾起,四野牧歌悠扬,古道驼铃叮咚……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民勤的历史,其实就是人与自然环境关系变化的历史,就是环境逐步恶化带给人类灾难的历史。面对沧海桑田的环境变化,兵灾战乱仅仅是这种恶化的帮凶而已。近百年间,民勤被流沙埋压的村庄有六千多个,农田近四十万亩,明长城、青松堡、三角城等遗址都被淹没在浩瀚的沙漠中。

在明长城的遗址,我长久凝视连绵起伏的沙丘,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在心底泛滥。这里原先就是农田,就是绿洲,就是生命栖息的家园……当地一个叫卢生华的名士在《祭风表》中写道:“狂飕肆虐,阴霾为灾。黑雾滔天,刮尽田间籽粒;黄沙卷地,飞来塞外丘山。鬻儿卖女,半是被灾之辈;离家荡产,尽为沙压之民。”

生态灾难,的确,面对如此酷烈的环境变迁,再没有比这个词更令人惊叹不已的了。

极度恶化的自然环境,让这里成了沙尘暴滋生的“策源地”。民国时期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民勤就饱受“黑风”的欺凌。历史上的沙尘暴并不像今天这样频繁。在公元前3世纪至1949年的2100多年间,全国总共发生沙尘暴70次,平均每30来年才发生1次。在1949年至1990年的41年间,已发生沙尘暴71次,这与以前平均每30来年发生一次沙尘暴已成鲜明的对比。而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仅河西地区平均每年都会发生10余次沙尘暴!

一条河,因为没有更多的来水,再也无法养育这片沙海中的沃土了。这条河,和祁连山的关系密切而令人不敢小觑。

祁连山分布有丰富的冰川、雪山、森林、湿地和草地资源,现有大小冰川2859条,冰储量811.2亿立方米。冰川好比是一座天然的“固体水库”,它具有长期调节河川径流的作用。祁连山养育着山脚下四百八十多万人民,被誉为河西走廊的“生命线”和“母亲山”。

然而,半个世纪以来,随着人们大规模乱垦滥伐,生态环境不断恶化,全球气温逐渐升高,祁连山冰川慢慢退缩,融水逐年减少。随之而来的是雪线上升,据权威部门预计,祁连山最低雪线会继续升高,将由海拔4400米上升到海拔4900米以上。

逐年升高的雪线,如同一道看不见的丝带,越来越多的生灵面临着被其缢死的厄运。民勤县东西北三面被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全县荒漠和荒漠化土地面积占94.5%,其生态之严峻,引起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关注。

一年春天,我前往民勤县和内蒙古交界处的花儿园乡采访,还未出金昌市区,猎猎大风吹卷着塑料袋在市区飘飞,车行不远,车身在风中剧烈摇摆,车窗外已是一片昏暗,能见度不足五十米,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驾驶,一股股沙尘从外面挤进车内,车内弥漫着一股股呛人的土腥味。透过车窗看去,黄沙如流水一般漫过柏油马路飘向远方,车如船行河中,在黄沙之上颠簸爬行。行至途中,我下车拍照,黄沙打在脸上如针刺一样疼,在不足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的耳朵、头发里已钻满了黄沙。到上午10时许,我们终于赶到民勤县花儿园乡周家井村。星星点点的房屋笼罩在弥漫的黄沙之中,有些高达三四米的沙丘已移至房屋跟前,在一些人家的庭院中间,风沙掠过墙头,在院内堆起一个个沙丘。

在花儿园乡政府,我见到了该乡时任傅乡长。傅乡长介绍道,花儿园乡是民勤县和内蒙古交界的一个乡,面积五千四百平方公里,是民勤一个主要的牧场。谈及外面呼啸的风沙,傅乡长苦笑了一下说,沙尘暴在这里已是常客了,比这大的风多了去了,惯了,不刮风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目及的荒凉景象,使我怎么也不能将这里和“花儿园”这个美丽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当谈及这个问题,傅乡长有些动情地说:“花儿园确是我乡的一个村,距这儿有七十多公里。早在七十年以前,那儿还有山有水,盛开各种鲜花。据老人们说,早先那儿盛产罂粟,每年夏天,罂粟花儿开得到处都是。可现在……”傅乡长遗憾地摇了摇头。

后来,傅乡长和我们一同前往花儿园乡。车子仍在风沙中摇晃颠簸,傅乡长指着被黄沙笼罩的大草滩说:这儿原是最好的牧场,在80年代,生长的白刺、黄蒿、棚草、沙米又高又稠,人走过去就是一条路。而我透过车窗看到的情形却是:大片裸露的地表让大风一点一点地剥蚀着,稀稀拉拉的碱柴阻拦了一堆堆从巴丹吉林沙漠吹来的沙尘,一峰峰骆驼不胜风沙的吹袭,相依背风而卧……花儿园,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已根本没有存在的希望了。不巧的是,车行不远就陷进沙子中,人抬、手挖,再也难行一步,好不容易抬了出来,也只有按原路返回。傅乡长满怀歉意地说:“没看到还好,你就记住花儿园这个名字吧。其实,真见着了,也和你现在看到的差不多。”

后来查阅资料,我得知花儿园是危及民勤的一个风沙口。狂风掠过巴丹吉林沙漠,挟带大量的沙尘扑向民勤县所属的十一个乡镇。花儿园,也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定格在传说中。频繁出现的沙尘暴一次次大施淫威,谁知道下一个花儿园又是哪里?后来,我以此为内容写了一篇题为《沙尘暴,千里河西的梦魇》的通讯,被中国教育教材语文编辑委员会收录到《语文》自读课本,向全国读者传达了一个信息:千里河西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家园。当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而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日积月累,埋下的灾难远远胜于战争所带来的伤痛。而这种伤痛还不仅仅是生活在沙漠边缘的人们所承受,它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每个人都莫不有着密切的关联。水的兴盛,在民勤的历史中随处可见。翻开民勤县地图,很多地名都有有“湖”“河”“圈”“井”“坝”等字眼,每一个字都是一段凝固的历史,一种心酸和无奈。最为人熟知的柳林湖、青土湖等地名已经湮没于历史的长河,徒留一个美丽的虚名,取而代之的是荒漠与农田。今天的石羊河中游地区,有“湖里庄”“湖沿庄”“湖底庄”等村名的地方多达四十余个。石羊河下游民勤湖区的沙窝碱滩中,也有很多以“湖”命名的地方,如麻茨杆湖、东麻岗湖、调元湖、马王庙湖、车头湖、东湖镇等等。这些地名,往往充满了诗情画意,推开窗户,碧波涟涟的湖水一望无际,各种飞鸟从湖水上滑过……但是,同样残酷的是,这些地名如同昔日盛景,都被连绵的沙丘掩埋,沉睡在大漠中了。

在地图上,泉山、新河、夹河等带“河”“泉”字眼的地名,已经名不副实,成为沙漠的温床。从碧波荡漾的湖泊缩变为河、泉,这种变化何尝不是民勤生态变迁的编年史?

这些与水有关的地名,完全不同于景泰、古浪用水命名的地名。如果说前者表达了一种对水的期望和渴望,那么,后者则是对水消亡之后的凭吊和怀念。这种怀念和铭刻之情越深,人类的内疚和悔恨就愈发刻骨铭心,而由此所要努力做到的,则是一种必然的觉醒。

一个字,一个地名,一段历史,一种关联。民勤千百年来地名的嬗变,演绎了这片绿洲从水乡泽国沦为荒漠戈壁的巨变,讲述了潴野泽从浩瀚逐渐消亡干涸的历史。

历史无言,就像方块文字定格在了史书里静静地等待后人去读。民勤历史上湖海的波澜壮阔留给今人无尽的遐想,同样也是伤痛。如今的绿洲民勤,泽海不再,湖泊干涸,维系生命的水井也一天深比一天,曾经以水为荣的子民已沦为生态难民,一批又一批地背井离乡。

石羊河有两条主要的支流:东大河,西大河。开垦主要在西大河,青土湖来水的主要渠道是西大河。东大河汇聚成了白亭海。东大河50年代被截流而慢慢干枯。金昌市从50年代开始建设,西大河就成了金昌的主要水源。建起一个金昌市,差点断送了一个民勤县。为了建设和发展,人为地把白亭海搬到了红崖山,把青土湖搬到了金昌市皇城水库。1958年修的红崖山水库,汇集了最后的河水,按照计划实行农业灌溉,以养活更多的人。但是,不管是当政者还是学者乃至普通百姓,都忘记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想到生态所需要的水源。

在“大兴水利”“大跃进”的口号下,石羊河流域的开发和建设,完全处于一种无序状态,石羊河上游大大小小十三座水库,截断了石羊河支流的水流。在李玉寿的记忆里,在他小的时候,到处都是湖泊、小海子,但到70年代之后,一切都在慢慢消失。好像一觉醒来,天地已经变换了模样。

缺少水的滋养,民勤,还有前途可言吗?

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当地温度35度,沙漠地表温度60度。大漠无风,那种干热,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白色的沙漠闪射着刺目的白光,零零星星的梭梭大半已干枯,有些看似带一点绿意,用手一摸,叶子便掉了下来。

听不到鸟鸣,看不到生命,在这死亡地带,在风沙线,一条黑白分明的界限十分醒目——白的是连绵不绝的巴丹吉林青白色的沙子,黑的是湖区一望无际的碱滩。一种叫刺蓬或碱柴的耐碱植物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由于少雨水,很少有刺蓬长出绿叶来。碱的作用使滩地如发面般暄软,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包上。有些地方泛着白花花的土碱,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如那青白色的沙漠一样流溢着死亡的气息。回过身去看那隐隐约约的村庄和树木,一种生与死的较量异常强烈地呈现在眼前!

没有鸡飞,没有狗吠,没有孩童天真笑语的村街上堆满了破碎的土块,农家小院已被拆得只剩残墙断壁。在一家院门被土块堆砌的农户门前,几棵红柳树伸出一点可怜的绿意,尚完好的院墙清楚地写着主人离别时的留恋和无奈。从两扇紧锁的院门缝隙朝里望去,庭院里长满了野草,但一排房屋尚完好无损。也许远出流浪的主人心有不甘,但是,他还会回到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吗?

水,没有水的民勤面临的不仅仅是灌溉,而是生态环境所需的生态用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完全用另一种生存方式,以我们所不知道的辛酸,迎送着日出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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