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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贵中篇小说:木鱼之声(下)|《满族文学》优秀作品回顾

 冬天惠铃 2019-04-12

木鱼之声(下)

返回途中,口渴得要命,一路走来不见人家。王桥和刘小刚猛然发现一个小水泡,乐得一蹦俩儿高。可要喝了,才知四周全是烂泥地,人踩上去,不定陷多深。牛素却有办法,折一根空心的细草棍,掐头去尾,一端探入水泡,一端含在口里,吸起水来,跟吸高级饮料一样优雅。他俩也仿效着去做,一股股清水入口,使三人开怀大笑起来。刘小刚一高兴,嘴就把不住,那个呱哒的毛病又犯了,告诉王桥,说,班长,咱班陈容容晚上进舞厅,可能当三陪。王桥说,啥叫可能呢?刘小刚说,因我没跟进去,所以不敢最后断定。王桥说,那好,咱三个今晚就跟进一把,看她到底怎么回事。牛素在一旁听着,心里希望陈容容没当三陪。

已经望见小镇轮廓,王桥却累得走不动,蹲在地上,喘粗气。刘小刚走路还行,就是肚子老饿,抗不了,他裤带已紧到最末一个眼儿了,还松。刘小刚看王桥确实累趴蛋了,没说什么,一个人跑走。等他回来,领来一辆板的,他坐在车上,扬着手,喊,喂,班长,你有救啦!牛素望时,一下呆了,那蹬板的的,是她爸。刘小刚和王桥也看出牛素脸上有变化,他俩又不傻,一想就想起应该是牛素爸,俩人也不安起来。尤其刘小刚,做错事似的,不知呆在车上好还是下车好。牛素在这个时候,连她自己也吃惊,一改脸,忽然大方地朝爸爸喊,爸,他是班长,叫王桥;他叫刘小刚,是一个班的。她爸点点头,嘴边和眼角弄出一堆微笑,感觉很苍老。板的掉过头,王桥和牛素先后上了车,待三人落座,牛素发现王桥和刘小刚俩人的举止耐人琢磨:王桥穿一双高档皮鞋,知道落满尘土,故意抬出挺高,在牛素爸眼前,拿一块手绢在鞋面上弹尘。见王桥亮出鞋,刘小刚悄悄把自己的脚往后勾勾一些,不让人看见。刘小刚穿一双老头鞋,两个脚尖分别从鞋前面拱出脚拇趾头,而且没穿袜子。当板的蹬起来,又刮来一阵小风,三个中学生和一个老农之间的拘束开始变淡。互相间唠几句闲话,牛素爸得知王桥爸是厂长,话竟多起来,说,那厂可是老大了,我载你厂工人进去过,那厕所,比我家睡觉屋子都干净!你说说,你爸爸也真能整,把个厕所整得那么干净,那要花掉多少钱?牛素听了,一下就脸红。父亲还在说,我要是能上那厂当工人,这辈就知足了,哎,小王老弟,你爸那厕所用不用老头什么的,你回去……爸!牛素喊一句,把话打断了。她实在不能忍受爸爸那副讨好别人的样子,而且说出的每句话,土得直掉渣儿。牛素气得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但只喊出一声爸,别的,什么都喊不出了。看见女儿生气,牛素爸就闭了嘴,埋头蹬车。王桥刘小刚为打圆场,故意说一句半句与天气有关的话。牛素爸这回没插嘴,只随便点点头,或偶尔跟着嗯嗯几声。忽然想起什么,又憋不住,牛素爸说,我头把上你们学校时,没看见我女儿,我就在校门口等了半天,看看等不来,才走。真没想到,半道上碰见了,我昨晚上真是做着好梦了……爸!听女儿又喊了一声,就笑笑,老脸上整出的表情挺干巴的。王桥刘小刚也显得挺尴尬,一时的,彼此间进入无话可说的境地。车上没声音,一片静里,听见车轮压着路面上发出永无休止的沙沙响。牛素别着脸,不看父亲,也不看同学,但父亲喘息的声音她不得不听,她知道,再过一阵,她爸又要一喘一喘的了。想到此,牛素觉出自己不象在坐车,是正在受刑。这时,刘小刚王桥两人跟牛素爸商量,说,大叔,让我俩蹬一会儿吧!牛素爸说,不!刘小刚王桥又说,没事大叔,我们是锻炼,让给我们吧!牛素爸说,不!刘小刚一条腿已经搭下去了,举手示意先停车,同时俩人还在坚持说,大叔你就象我们父亲一样,晚辈敬长辈是应该的,你让我们蹬一段儿吧!牛素爸说,不……牛素听出来,父亲的不,一个不不如一个不了,当父亲又要喊出一个不时,牛素突然尖叫一声,不——!因这一声叫太尖太突然,板的一下停住。大家也惊住。望牛素脸,象望见一张白纸。空气凝固了一下,但很快的,风把路边的庄稼摇响。风象一个人的脚,走过牛素的左脸,又走过牛素的右脸,然后,走向另一块庄稼地,在那里摇出一片响。刘小刚王桥俩人下车,牛素爸也下了车。刘小刚抢先占了那个座儿,说,王桥你回车上,我找车主要是为你,请上吧。王桥看争不过他,回头让牛素爸一同坐车,牛素爸刚想说不,没说,改成摇头摆手,连说,别别,我本来就是蹬车的,让我上车去坐,那成啥了?说完把王桥推车上,他自己在下面走。刘小刚开始不会蹬,牛素爸耐心教了几下,渐渐的,板的蹬得有些熟练,最后,比街里其它板的蹬得都快。牛素看他那双鞋,还有把鞋拱开花的两个脚尖尖。牛素猛想起什么,抬头看,她爸早已落后,空着两只手,在路上追着,跑着,人变得小小的,像树叶,在牛素眼里飘荡。牛素要哭,憋着,不敢哭。

 后来板的慢下来,  一边慢蹬一边等牛素爸往上追,最后,大家一起在镇街上停下。交钱时,刘小刚王桥俩人又争执一番,争来争去,王桥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说,你不是为我找的车吗?牛素看王桥交钱时,故意多交两元,牛素就说,算了吧,反正是我爸的车,少交一点也是行的。但牛素自己也听出来,她说话的底气很虚。要分手时,牛素爸喊一声牛素,让她留下来,别走。王桥刘小刚不知父亲留女儿做什么,彼此招招手,离开。

牛素爸锁好车,说,吃点儿饭,你指准饿了吧?牛素一听,还真饿得不轻。跑这一天的路,只在路上用草棍喝过水,除此之外,没进一点儿食,听父亲提吃饭,肚子马上叫唤起来。

 两人走进小吃铺,人不多,拣一张空桌,坐了。牛素爸买来三个花卷和一碗豆腐脑,放牛素面前,说,吃吧吃吧。牛素说,你呢?她爸说,你吃两花卷,我吃一个花卷,就妥。牛素想问豆腐脑怎样吃法,看见爸手里握一枚小勺,就没问。接着,牛素爸拿起一只空碗,从后屋端回开水,放桌上,再往里面添一些酱油才正式吃着,喝着,很满足。牛素让她爸喝豆腐脑,她爸不喝,又不好大声去劝,牛素只好自己吃。正吃间,门帘挑开,进来四五个男人,眼睛四下瞅瞅,在牛素身后的一张空桌旁,坐下来,坐出很重的声音来。服务员问他们都要些什么?几个大嗓门回答,只拿十碗大米粥来,别的一律不要?牛素回了一下头,望见他们人人从兜里掏出鸡蛋来,每只手里攥着那么三五个,把玩着,也在等待着。牛素埋头吃自己的,不再回头。听见大米粥碗放桌上和筷子被抓起时的声音,之后,传来一片鸡蛋敲桌子的声响,像密集的鼓点,激荡人心。牛素听了,被感染着,油然地咽一下口水。又赶忙用手绢擦擦嘴,生怕自己的不雅落在别人的眼里。从小吃铺出来,牛素跟爸草草分手,已近傍晚。回房东家,听房东女人说,来一位乡下女人,送一包东西在床上,听说过生日的。牛素进屋一看那个包,是妈包西瓜皮的那块布,急忙打开,里面是一堆鸡蛋。

晚上,三个人聚一起,牛素分给王桥刘小刚一人两只鸡蛋。俩人没问她什么,她也没有告诉自己过生日的事。在班上,有不少学生过生日,早早把日子告诉别人。弄得人人去参加那人的生日,其实有许多人是不情愿去的。所以,牛素把自己生日说在大年初一,那么,不得不参加别人生日时,自己也就不用花太多钱,意思一下就行了。在牛素心里,她认为有些事情花钱花到位了,而感情却并不一定到位,况且自己很穷。其实大多数学生,也都不是有钱的主儿,何必装得跟真有钱似的,活得多没劲!可话又说回来,每逢那种场面,自己拿的礼物不值钱,别人怎么说她不在意,重要的是,她自己觉得难受。有时要问,是谁制造的这种风气?如果有一天,学校里禁止这种风气流行,那么,那个禁止者一定是县长吧?

还要往深里想,王桥拿胳膊碰碰她,小声说,看,陈容容。三个人在黑暗中屏住气,把陈容容让过去,确信在有效跟踪范围了,三人才迈开步子,跟在陈容容后面。穿过几条街巷,又经过一条马路,来到小镇繁华地段。三个人看见陈容容走进舞厅。像走平道似的,门两侧站立的两位彪形门卫还做出手势,一看,就是欢迎的意思。三个人不由得立在街上。刘小刚问,进去吗?王桥反问牛素和刘小刚,你们进过舞厅吗?俩人摇头,又问王桥,你呢?也摇头。牛素忽然觉得小镇人也没啥了不起的,象王桥这样一位厂长的儿子,居然也打怵进舞厅。牛素说,咱学校开晚会,你们跳得不都挺欢的吗?干嘛这里不敢进?王桥说,咱那叫篝火晚会,哪能跟这比!刘小刚说,其实我琢磨,都是跳,只不过场地不一样就是了。王桥摇摇头,说,不会那么简单的。不过看一下也无妨,你说呢?刘小刚挥一下拳头,下决心似的,说,走!有啥不能进的?进!三人还挺了挺胸,横着一排,向舞厅走。下意识地,牛素眼珠子急转了两下,看有没有熟人,担心谁会看见她。牛素告诉自己不是小偷,可迈出的步子,竟然像贼似的发虚。

接近门口时,三个人看见门卫象欢迎陈容容那样,也欢迎了他们一下,同时听见门卫说,有门票吗?三个人一听,愣住了。门卫又说,女士免票,请男士买两张票就可以了。三个人这才知道,女的进舞厅,是不用花钱的。问多少钱一张票?回答说,十元一张。王桥刘小刚差点叫出声,但俩人不自觉地摸摸兜,摸完,俩人对牛素说,没想到的事,只好让你一个人去了,希望……牛素说,别说了,我会完成的。俩人忽然又小声告诉牛素,说,我俩在外面等你,好了,再见。

初进舞厅,牛素先站了一会儿,耳朵听见音乐像树枝一样打人,眼睛却看什么什么都模糊。牛素试着从边上摸着走,她却忘了,你看不清别人,别人却能看清你。好像被谁拉了一把,并呼唤她的名字。那人说我是陈容容,牛素勉强辨出是她,想仔细看她脸,早让她扯住了手。走进了一间屋子里,更暗,但音乐声小了,不影响说话了。当光线略微适应了一些,一下的,牛素发现她左左右右挤站着许多人。是谁?都是什么样的人?照旧看不真切。而且牛素也不能贸然去仔细辨认谁的脸。陈容容附到她耳边,小声说,你不该来的!真的!牛素一时弄不懂她的话意,还处在紧张中,自己到底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没法记清。陈容容又小声重复一遍,说,你真的不该来这里,牛素!牛素说,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吗?陈容容说,以后我跟你单独唠,今天别谈这些!注意,有客人进来了,你闻闻,酒味。牛素闻了,果然一股酒气,还挺冲的。稍稍平复下来的心,又莫名地提到半空,悬着。听见叭哒一个清响,随之亮出一丸小火光,看去,是一支打亮的打火机。那丸火亮,被一只手擎着,擎到与人肩同高的位置,停住,然后,火亮被那只手平举着,开始缓慢移动。牛素望不清那人,只望见那只手上凸起一道道血管和手背上生长着的汗毛。火亮停住了,牛素看见被照亮的一张女人脸。五官很好,但以后牛素见到这五官,肯定会忘记得一千二净,唯一让她深记不忘的,是那脸上的表情,让牛素觉出自己受人欺负了,还强装笑颜。火亮又开始移动着,停下时,牛素又看清一张女人的脸。说不清那火亮停住了几次,看了几张女人脸。忽然的,牛素知道火亮正照住自己的脸。她大脑一片空白,自己将面临着什么,毫无把握。此刻的牛素,象落水后遇见一块木板似的,紧紧抓住陈容容的胳膊。始终没有开口的男人第一次开口,问,多少钱?听见陈容容从旁边替她回答的声音,说,她不是。噢?你替她说话?那好,你说说,不是来这干嘛?告诉她,就凭我头回看见这张脸,我尝个鲜,二百!怎样?陈容容的声音,不,她真的不是。男人不理睬陈容容,把嗓音直接送过来,对牛素说,我尝了之后,如果是处女,加五百!干不干?牛素忽然说,我是来看人的!陈容容捏她一把,附她耳朵,说,小声点!别让领班听见!牛素忍受不了这种侮辱,撞开火亮,往一处有灯光的地方跑。不知踩着什么了,听见身后稀里哗啦一串响,慌恐中寻见门,在迷乱的舞曲里冲了出去,直奔大街。

王桥刘小刚看见牛素跑过去,赶忙迎上去,想问什么,牛素急摆手,三人便匆匆奔一个背静处,二人问,出了什么事?不答。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们心里着急呀!牛素蹲在地上,头不抬,大口大口喘息着。王桥对刘小刚说,别急着问,先等她喘口气,再说。终于听不见她喘气了,王桥才开口,问,牛素你好好讲,陈容容她在里头干了什么?到底当没当三陪?牛素还是沉默。好半天了,她站起来,脸却对着夜空,一句一句把刚才遇见过的情景讲出来,之后,她说,王班长,我知道你是团干部,但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听了可别不高兴。王桥说,你说吧,我能接受。牛素说,这事,我总觉得你们男生过问不太合适。因我是女生,她也是女生,我看出她是有原因的。如果你们插手太早,太不是时候,那可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推向绝路了!王桥刘小刚同意她的说法,认为事关重大,应该谨慎行事。但他俩反问牛素,你有什么办法弄清根由吗?牛素说,那我还没想,反正我是会弄明白一切的,理由很简单,我俩吃睡在一块,有许多跟别人不能唠的话,我俩能唠。王桥说,你这工作是团组织的工作,我个人先替团组织谢谢你了。可是,这件事不是小事,一旦出了漏子,对学校只是个名誉问题,而对陈容容来说,恐怕影响她一生!所以你要尽早插手,迟了,后果肯定会糟糕。三个人又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临了,王桥说,明天学校管总务的查夜,牛素你告诉陈容容,夜里别出去,先躲过一夜。但我们不能老替她瞒着。还有一件事,跟刘小刚有关,后天县教育局来视察学校工作,这些天干旱,办公室门前那块操场老起暴土,你想办法浇些水,最好起早浇,等人来了,你也浇完了。今晚就到这儿吧,散吧。

第二天夜里,管总务的和两名学年主任来查夜,看看人都在,又都睡得好好的,在蓝皮本夹子上记了一些什么,然后走了。陈容容从被窝里伸出两条胳膊,抱住牛素,贴在她耳朵上,不住地说,你可救了我,不的话,不光我毁,连我姐姐也毁了!牛素你是大好人,是你救了我!来,让我亲亲你!牛素让她亲了一口,看她情绪挺高的,就小声说,咱俩到外边说话,在屋里影响别人睡觉。

俩人就披了衣,下地,轻手轻脚来到外面,找一根躺在地上的水泥电杆,坐上了。牛素说,你在屋里提到你姐姐,是咋回事?陈容容猛地意识到自己失嘴,心中后悔,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那么干坐着,任牛素一再的问,也不回话,闷着头,两手捂脸,连她呼吸声也难听到。牛素忽然有些激动,说,我从小长到今天这么大,从未撒过谎,对父母没撒过谎,对同学也没撒过谎,今晚,我实话跟你讲,昨晚去舞厅不是我一个人!咱班长代表团组织也去了,目的就是要证实一下,他好向学校汇报。是我向班长做的保证,说自己能跟你沟通好的,才由我一个人出面,他们先不接触你,如果能处理好这个问题,最好不惊动学校,目的没别的,全为你今后多半生考虑!你看你是说好?还是不说好?你再想想,如果我和班长不考虑同学情谊,你今晚将会怎样?陈容容抬起头,说,牛素,你向我发誓,我对你照实说了,你决不向学校讲,能做到吗?牛素说,能!陈容容说,嘴说不行,咱俩得拉勾。于是,两人拉勾,并起了誓。

陈容容说,我姐姐正在读大学,我爸我妈去年下岗,一时又谋不到好营生,供姐姐读下去就成了问题。我知道当舞女挣钱,可在我们当地舍不下自己这张脸,才转学到这来。我每月寄给姐姐钱,就以家里名义寄的,反正家里不让我告诉他们下岗的事,所以姐姐一直不知道。还有不足一年的时间,姐姐就毕业了,到时候,我也洗手不干了。就算我没考上,回我们那个赛马镇,我还是一名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中学毕业生。牛素,你别看我小小岁数当了舞女,而我认为我比谁都纯洁!你不要怀疑我的话,真的,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正经!昨晚你也看见了,卖肉的,二百元。而像我只卖皮的,才三十元。也有五十元的,那得像你这样长得漂亮的才行!我这三十元,有时三四个晚上也挣不到手,原因最简单,我没别人长得漂亮。到处是竞争,舞场里竞争得最厉害!牛素说,你姐读书遇到困难,跟希望工程联系一下不行吗?陈容容说,我姐姐读自费,谁管你?其实,就算我将来考上了,学费谁拿?但我一边攒钱,一边供我姐,一边抓紧学习,如果我这个挣钱道不堵死,我将来考上了就没有负担。有时我想,世上谁最高尚?我。世上谁最伟大?我。世上谁最英雄?还是我!你以为我瞎吹,那你还不了解我的内心。直说吧,咱亚洲有个国家,战争时期面临国破家亡,牺牲了无数男人,保住了一个民族。而和平年代,面临经济问题,牺牲一批少女,换来民族繁荣!如果有一天,咱们国家也需要像我这样一批少女来挽救什么,我毫无二话,头一个挺身而去!那么,真有那一天的话,你能做到吗?当然了,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我爸妈的问题加我姐的问题,逼得你不得不做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假想。我所以能为我爸我妈还有我姐活着,可能就是依靠了这假想。我刚才说我最纯洁,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我从来没戴BP机。你没走进我们这一行里,好多事你还不懂,我透你个实底,凡是舞女戴BP机的,一律是卖肉的!所有卖肉的女人,表面上跟卖皮的伪装成一个样。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咱俩也拉勾了,你以为你够真的,我比你还真!至于你下一步怎么办,你掂量着吧。

由于天旱,自来水供应就定时定量,早晨想用水,只给半小时的时间。刘小刚提前拧开水笼头,等好长时间,水来了,最初是一滴一滴的,打在水桶里发出不紧不慢的叮咚声。等大流来了,水也不旺,象老人尿,没劲。没办法,刘小刚索性肩一根扁担,去挺远的河套挑水。办公室前那块操场不大,又略低,保水,刘小刚一趟一趟从河里挑来水,总算在老师上班前把操场浇湿了。岂止是浇湿,望一眼,简直有些水汪汪了!

王桥看后,点点头,表示挺满意。牛素见了,也满意。不巧的是,上课时,窗外忽然暗下来,而且很快的,刮起一阵大风,接着大家听见一群马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噼噼啪啪下起急雨,足有半小时,才住。雨一住,天马上又亮了。这回再看办公室门前那块操场,一下成了水泡子!因为没有准备,老师贴一溜房檐下面站着,盯着水泡子看。有几个老师开始脱鞋,准备趟过来。有几个老师要回办公室,站这边往办公室观望。有谁说笑话,香港回归了,就差我们两岸了。校长刚来,一见这情形,又一听那句风凉话,火了,说,这是怎么搞的?以前下雨不这样,这回咋整的?有人告诉是学生起早担水先把操场浇了,校长问,是谁?回答说,刘小刚。校长一听,蹦了高,说,检查团马上到,这不是往学校脸上抹屎吗?把刘小刚请来!校长说的是请字,大家知道校长这回动了真火。

学生们看见刘小刚走进办公室,校长怎么说他的,听不见,当然也看不见。一节课之后,刘小刚没出来。但校长出来了。校长迎接检查团,开始陪检查团转一圈。过了第二节课,刘小刚才放回来,回到教室,还看见他抹眼泪。王桥问他,校长咋说的你?刘小刚说,决定处分我。王桥去校长办公室,跟校长说,刘小刚担水浇地,是我叫的,你要处分,就处分我吧。校长问明了情况,说,关于处不处理刘小刚的事,先放一段再说吧。

牛素每次去帮黄老师拿东西就犯愁,别的语文老师只拿一个教案和一本语文书就行,她倒好,备用了好多资料不说,光工具书就有四五本,每一本都象砖头那么厚。牛素就比别的课代表多跑一趟办公室,来回跑两趟,才能搬完。等课讲完了,牛素又要来回跑两趟。同学们戏称,你赶上小型搬家服务公司了。让牛素怀疑的是,黄老师学问并不高,学生在下面问一个字怎么读,她竟然也要翻两遍字典。难怪铃声响了,四班还不能下课。

星期天,牛素王桥帮刘小刚复习语文和数学。三个人选择河边一个高处,那里有树林,也很静,正适合学习。一次,学的累,大家小歇一下,刘小刚眼尖,望着远处,手一指,喊,看,那不是陈容容吗?王桥牛素也去望,果然是陈容容。她一个人,顺一条小路,朝一片居民住宅区里走去。刘小刚问王桥,班长,用不用我跟她?王桥说,什么事都跟,是侵犯人权的!但三个人心里都在问,陈容容去那里干什么呢?

后来的星期天,陈容容照旧往那片住宅区里走,好象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早已形成规律了。有两次刘小刚要去跟她,都被王桥牛素给劝住了。

陈容容有一管钢笔,总别在身上,平时却没见她用过。引起牛素注意的是,她隔三差五的,让牛素拿这管钢笔去办公室抽红钢笔水。常了,牛素就问,老也不见你使用这钢笔,干嘛你总别在身上?还总让我去抽红水,你写信吗?听说写一种叫绝情信的,就用红水写,你是吗?陈容容不答。但陈容容从兜里取出一条卫生巾来,然后,打开笔帽和笔筒,手一捏,红水滴在雪白的卫生巾上,开出一朵小红花,连续滴,那里就染成一滩红。见牛素不明白,才讲,遇到客人提出格外要求,而且非常强烈时,不妨把这条卫生巾从裆里当他面扯出来,至少给自己创造个借口吧。

期中考试,陈容容英语第一,是全学年的第一。

不知为什么,王桥牛素刘小刚三人,看见这个成绩时,都有点儿傻。

漫长的冬天一晃过去了。

从老师嘴里知道,全省普九评比结果出来后,咱县倒数第一!听说县长蹦了高,非抓上去不可。

上边有决心,下边也有决心。为显示隆重,校长和书记带队,成员有学年主任和学生代表王桥牛素等,一行十多个人,坐镇政府面包车,往卢红家开去。牛素坐车里前后瞅瞅,看阵势有点儿像去抓人,就差没带警察了,如果这车上配两名警察,想她卢红有一百个理由在那等着,见了这阵势,也该乖乖上车回学校的。

先路过那所学校,面包车停住,车上人都下来,去看这个村唯一的小学。村长领几个瓦匠正在修房子,见来一帮人,村长急忙搓掉手上的泥灰,往这边跑。见面后,听校长书记说明来意,村长说,换老师了。问换的谁?说换一名高中生。问卢红呢?村长一拍后脑勺,露出两排黄牙,说,她呀,早跑啦!问跑哪儿了?说不知道。问怎么跑的?村长答,她家里的事,我没问。又想起什么,补答,噢,她妈在家,你们去打听打听她妈吧,我还忙。来到卢红家,没人,门没关,炕上有鹅叫,大家望去,那只母鹅趴在炕头,要起来又不能起来,弄不准它对客人持啥态度。有谁说一句,鹅肚底下有一堆蛋。细看了,原来母鹅趴在一堆蛋上面,孵蛋。大家觉得无趣,退出屋,打听邻居,说在自留地里干活,大家就陆陆续续的,边走边打听,来自留地边。卢红妈刚歇下,坐在田垄上,校长说两遍是来看卢红的,女人也没个语言。女人可能太饿了,从兜里掏出两管大葱,手一撸,葱就褪了皮。问她卢红下落,女人嚼着葱,说,去年秋走的,嫌村上说话不算数,到月没给钱,一气走了,连年也不回家过。还好,每月总寄些钱回来。问去哪儿了?女人摇头,说,她信上没说。牛素想起什么,奔回卢红家,翻找出几个信封,看邮戳, 一律从县城寄来的。牛素从屋里出来时,听校长和老师们议论,说,现在的女孩子,不管好看不好看,都有来钱的道儿!说完,互相心领神会地笑笑。牛素的心被针扎似的疼。又听校长跟书记说,咱心尽到了,有啥办法?反正鸡飞了,总不能让蛋也打了吧?抬腕看看表,又瞅瞅王桥等几名学生,叫一声,呀,赶紧上车,回去同学们还能赶上头午最后一节课!快,上车!面包车路过村小,看见一高中生领一群孩子玩,一首童谣飘进车窗:我二哥挣钱多,买个摩托车,摩托车,跑得快,载我到新加坡。新加坡有炸弹,炸死我二哥。我二嫂挣钱少,买个破手表,破手表走得慢,一年走一秒。

从卢红家回来。牛素心情不能平静,有时睡不着觉,脑里挺乱。

学校每年都搞一次春游,学生自备食品,老师领着,步行七八里,然后登老平坨。老平坨是小镇最高山,山下花开了,山顶的草木才刚出土。所谓春游,玩的都是一些老游戏,玩够了,也吃完了,听一声哨响,集合点名,开始下山。牛素喊了陈容容好多声,她才听见。陈容容从上山到下山,总是离开大家,一个人呆站着,向赛马那个方向望着。牛素知道,她这几天神色恍惚,舞厅也不去,有时饭也不吃,躺在房东家里,任谁问她什么,只流泪不说话。忽然从昨天起,她又夜不归宿,估计又上舞厅了,因为,牛素看她腰上别着个什么东西,夜里听见叫一回,是BP机,牛素不禁吃一惊。今天在山上,BP机没叫,可能关机了。集体往山下走,牛素说你们先走,我解个手,随后我回趟家,再返校。就离开队伍,钻到一片树林里。牛素没去小解,她顺原路往山顶走,走到大家休息过的地方,开始在草里翻找,不用太费劲,就翻找到零零星星丢弃的各类食品。吃食品时牛素看到,学生们为显示大方,故意不吃完,都留一点儿随手丢下,就走了。牛素正翻找着,猛觉前面有个人,抬头看时,是刘小刚。他也看见了牛素,俩人站的距离不算远,彼此本该打打招呼什么的,却一下的,俩人不说话,而且全都下意识地把手背后面去。原来,刘小刚也在拣食品。又不约而同地,俩人扭转身,头也不回地离此而去。

从此以后,俩人在班上和学校里,很难有单独碰面的机会。即便不得已碰见了,也无话可说,彼此间形同陌路。大家都觉奇怪。但已进入总复习阶段,最后冲刺开始了,人人比上战场还紧张,哪顾得上这些?原先关系比较好的同学们,也一下的各顾个,全都害怕别人比自己强。

唯独不这样的,是陈容容。她英语好,并不怕别人超过她,把许多难以买到的历届试题复印下来,一张一张分给大家。大家见她这样,激动里带着些许怀疑,觉得一个人,能傻到这份上吗?

黄老师语文教得笨,就得有笨法,每晚把同学留下,一直学到夜里十一点,她才离开学校。陈容容对牛素说,你英语还想提高吗?牛素点点头。陈容容说,那你跟我走一趟。是个星期天,牛素跟在陈容容后面,走着走着,觉出路有些熟,就想起来,这条小路通向那片住宅区。走进一间低矮的房屋里,陈容容告诉牛素,我英语能提高,全跟她帮助有关。牛素一看,教英语的竟然是黄老师!黄老师说,我原是英语老师,有个走后门进来的,才把我挤进语文组里。眼看要考了,如果语文你们答得好,那全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如果答得差,是我黄老师把你们给耽误了。从黄老师家复习回来,天已黑透,陈容容忘了关机,牛素就听见了BP机响。陈容容去打个电话,回时看牛素在黑暗里盯望着自己脸,俩人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陈容容说,牛素,我只想卖皮的,可我姐姐面临分配,没有万元以上的钱,就打不通关节,你说,我姐回家也呆着,我们一家不全完了吗?

填志愿时,王桥问牛素,你想填什么?牛素说,我还没想好,先回家征求爸妈的意见,再填。

陈容容听见了,没人时她对牛素说,我早说过了,他就等你主动!你哪怕给他一个信号呢,也准能妥。牛素没吱声,心想,该来的,到时自己就来,不该来的,想也是白想。忽然之间,牛素觉得自己长大了,好象比以前又成熟了一些。一天,早上进教室,牛素看见大家没一个坐的,全都站着。原来,椅子昨天被一家结婚的借用,到现在没送回来。便改成上体育课。体育课有规定,男生不准穿皮鞋,女生不准穿裙子。刘小刚前天新买一双皮鞋,样式有点儿象王桥穿的那双,也准备了一条手绢,在众人面前弹尘。脚一抬起来,还能看见他穿着袜子。体育老师心情不好,一见有违反规定的,立刻喊一声,刘小刚,出列!刘小刚出列,不知要他做什么。老师接着命令,你绕操场跑十圈!学校操场大,抗跑。刘小刚就跑。跑着跑着,一只鞋底从前面开了嘴,才知是假货。老师命令他脱鞋跑,他不脱,老师说,我是为你想,光脚跑省鞋。刘小刚还是不脱。老师觉得在学生面前挺扫面子,一时下不来台,就喊几名听话的学生,让学生帮他脱。脱下来时,大家怔住了:所谓的袜子,是旧袜子剪掉下部,剩一双袜腰套在脚背以上,冒充了袜子。两只脚没了鞋,一下成了两只光光的脚。更光光的东西挂在他脸上,他一别脸,不让人看见他流泪。老师又命令穿裙子的女生出列,命令她们到墙根下面集体倒立。女生们没听老师的,正僵持着,忽听一声大叫,望时,刘小刚光脚跑过来,两手抓土,猛往老师脸上扬。大家愣住片刻,给拉开,体育课早早结束。

第二天,大家埋头在教室里上课,来两名警察,喊,谁叫刘小刚?我。你昨晚往体育老师家屋里扔石头,有这事吗?有。告诉你,他有一块骨头被砸坏,现在我们依法拘留你十五天,请在这上面签字!

课后,大家认为还有十四天考试,刘小刚被抓走,对他损失太大。就想到王桥,让他去搬他爸,活动一下,看能不能先不抓,等考完试了,再抓。四天之后,王桥告诉大家,白费了。问为什么?王桥低了头,说,我爸现在走下势,跟人家说话,人家都不爱拿眼皮夹他。

同学们想帮刘小刚的心,随着考试的一步步逼近,淡了。

考场设在县城。考生每人带食宿费二百七十元。牛素从爸妈手里接过钱才知,家里年猪被刚刚卖掉。听说宿费有两个标准,一是一百四十元一宿的,一是一百三十元一宿的,共两宿。一百四十元的,三个人住一间,一百三十元的,四个人住一间。牛素觉得一个穷考生,还住宾馆?就告诉老师,她上亲戚家住!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牛素边走边打听,找到拘留所,捏着手里的钱,准备把刘小刚赎出来,让他明天考试。一打听,人家说,他刚出去!问怎么出去了?人家用鼻子哼一声,那还用问,活动出去的呗!还想问,就听叭一声,铁门关上了。

牛素回火车站,走进票房。半夜有凉风,牛素醒了一回,又睡了一回,后来感觉全身发烫,自己拿手摸脸,判定自己病得不轻。她从椅子上爬起来,向外走,打算找家医院。眼前发黑,晃了一下,就人事不省。有不少入围着,看着,还小声说着什么。这时有一人进票房,挤进去一看,二话没说,立刻背上牛素,去了医院。得的是重感冒,打上针,又挂一个吊瓶,半小时后牛素就醒了。看床边坐的人,有些不相信地喊出来,是你卢红!又看看卢红穿一身又旧又不时兴的衣服,牛素眼泪一下流出来,说,就知你不会当舞女的。卢红说,我给一人家沿街呼喊卖豆芽,知道各乡镇来考试,想看看你们,找到那家宾馆,说你住亲戚家里了。我回去睡不实沉,就什么都想,一下记起你县城没亲戚的,又一下记起咱俩念小学五年级时,出门没钱住店,就在车站呆一宿。我猜你不会住别的地方,肯定是车站,我就来了。牛素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伸给卢红一只手,搭在她手心里,让她握着。两只手握在一起,静静的。

在考场外面,牛素四下张望,以为能见到刘小刚,却白费。又打听主考人员,人家回答说,有人给他报了名,但他没来。牛素想,是谁给他活动出来的?他又为什么不来考试呢?

考试结束,牛素等着卢红来送。俩人约定,来车站送送的。临上火车时,牛素还回头往月台上望,看卢红来没来。直到车开了,也没看到卢红。当火车驶出车站,无意之中,牛素望见一个建筑物上,立着一个人,仔细望她,是卢红。她远望着这列火车,从这里经过。牛素赶忙把胳膊举出车窗,想喊她,呼的一声,火车驶进了山洞。

考生刚回小镇,就听说中学房盖让谁揭了瓦!从建校到今天,房盖被人揭瓦是头一遭。学生们都往中学跑。全校的学生差不多都跑了来。牛素一眼看出那个窟窿在自己班的房顶。

跑到门口,那门外和窗外,挤满了人,争着趴门窗玻璃往里看。牛素也挤看,教室里有两张桌椅摞起一个高,正好接在天棚口下面。有谁取来钥匙,门开了,大家一拥而进,争着往上看,除了看见一块天空的瓦蓝,别的,什么都没有。忽然谁叫一声,看,黑板!一群目光集中在黑板上,那上面用白粉笔写着:同学们,我最后来教室坐一坐,整整坐了一个晚上。从此以后,我要离开这个小镇,去千山寺庙当一名和尚,永不回来。临别时我有句心里话讲出来,因为我一直默默爱着一个人,知道我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我只好永远埋在心底。今天讲出来,是希望男生哪一个将来娶她了,一定要给她带来幸福!她就是纯洁善良而美丽的牛素。同学们,我每天一次次敲打木鱼,就是一次次向你们祝福。刘小刚。

学生们渐渐散开。外班学生回外班教室,四班的学生,也回各自的座位。不自觉中,牛素摸到一块三角板,又不自觉地,用三角板敲打起桌子。她身后,有一两个桌子也被谁敲打出声,渐渐的,全班学生都在敲打着桌子。后来,学校所有的教室里,传出一片敲打之声。(完)

本文发表于1998年《满族文学》第2期 《小说选刊》1998年第6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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