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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难本末传

 轻风无意 2019-04-12

 泸州府倅海沂西莲父宋之韩撰

读孟子“好辩”之章,而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以为唐虞三代,治乱相循,谓其大较若斯。曷尝计及乱之如此其极也!读《正月》之诗,而云“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知诗人之忧,非无故也。盖忧其身尝之耳。予也生际其乱,而身尝之。敢详纪其实,俾知于后焉。

 

概自甲申之夏,张献忠寇流入蜀。四月破渝城,戮瑞王,磔陈抚院,而重庆一空。七月破泸州,城市煨烬,四野屠戮。不数日而挽舟从资江入成都。以贼为流去,即脱害。不虞省会失守,据地僭称大顺之元,示号于蜀矣。由是猂寇四出,初以剿而顺,既以顺而剿。民实何辜,罹此鞠讻耶?

 

十月除伪官布满郡县,强忠民而逆。其间罗致之巧,刑杀之惨,极旷古未有之奇,言之殊为骇异。夫以一人之身,渐次加虐,寸寸无余。始焉割发,次则斫手足,又次则刈耳鼻,又次则男阉女闭,又次则剖腹抽肠。朝发兵而霜刃分驰,暮验功而手足堆地,凡江涨屠民之水,逐地高戮人之山。以致余残争相惊怖,啸聚群起,逐地建义旗,沿江没义垒。于是,湥山穷谷,险岩幽穴之难民,尽拉而归伍矣。三尺童子,莫不佩剑。

 

兵势一倡,患害愈炽。一时穴鼠山狐,菜佣梗仆,或狡焉自强,或弑主称雄。皂盖蔽天,旌旗耀日,势焰孰敢撄乎?而儒绅殷富之流,戕灭斯尽,难乎其君子矣!由兹而营充野旷,钱镈生尘,加之瘟疫频仍,举凡未罹兵殃者,类皆族灭。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乙酉之春,阁部王督师洋满嘴。总督樊专城。五龙十三家据夔东。四队家有新开“三谭”布于忠、万。余、李列于长涪。王相聚于丰都。曾英屯于渝岸。抚院马札江合。罗于莘集泸州。滇将莫、顾、王、魏营纳邑。侯天锡坐永宁。马应试守泸。卫熊、韦鳌集马客硚。贾、屠、甘三总兵沿江上下。首复戎城,尸鸭填江。朱藩部复重庆,声颇赫濯。杨展复嘉定。寇贿卒获朱化龙。詹抚院防龙安。赵荣贵驻绵州。四擢锅起忠江。赛桃黄寨安岳。曾光禄占大定。张玉卿堵内江。赵兴宏、陈兰生扰隆昌。范、张保荣县。赵应贵、刘应登屯资县。王和尚称雄于资阳。在在金鼓接闻于耳,处处剑戟鳞交于目,而究无损于贼,徒作虚声饵,实为殃民,索刮一川之膏血。奉千弁之丰腴,岂能堪乎?

 

厥后,献逆肆虐于西南,姚黄流毒于东北。猂弁暴兵,各拥数万之众,朝无石饷,类皆野食。日杀不辜,民尽归伍,而合川宿储之粟粒无存矣。所以有“贼梳兵篦”之谣。迨至粟尽,搜括益甚,凡有斗米石粟之家,未有不炮烙殒命者也。哀哉,不能言!难亦无极也!

 

爰及丙戌,为之将兵者,强凌弱,众暴寡,诸营互相劫夺,斩绝戎首。弱并于强,而强者益强;寡归于众,而众者愈众。初以偏裨起势者,皆遣使入觐,胁天子而请王侯。于是,公侯伯填满蜀土,尚知有天子乎?既不知有天子,又安能恤小民?割据称雄,尽怀尾大,日事干戈,民生日促。

 

其后,曾英战死于江心,忠魂未瞑。马应试为杨展忌戮,杨展为袁武宴刺,酬报不爽。王相抗孙而自杀,忠烈凛然。于是,孙、李、刘反戈,遂有秦、晋、蜀三王之号。势成挟令,所缺惟粮。间有受饥者,奋力为耕,即罹官三民七之征求,其克自支者鲜矣。

 

及至丁亥之春,冗兵虚耗,蜀野皆空,米价腾贵,饥馑渐臻。不逾时而至秋冬间,川西斗谷至八十两,上南斗米至叁拾捌两,而下南斗米贰拾两矣。日见殍尸僵野,而强猂者伙众劫窖,窖尽则遂合同食人。父鬻子,夫卖妻,兄易弟者,少壮尽收奴于各夷府。地荒人稀,虎害初起。驯至戊子,有金无粟,兵民交病,俱求度于木皮草实。溪涧之鱼虾龟蛤,俱受殃焉。甚而父食其子,夫食其妻,兄弟易食,朋党捕食,自此行人断路。

 

而姚、黄以北道粮尽,奔入下南。呼九思据富顺。陈、母、万三姓,带兵四万余入泸,俱以食人活命,号曰:“打人粮”。旋即袁韬率大队入泸州就抚,张副将亦携五千余求送嘉定。

 

是岁千里无烟,道途绝迹。而虎豹鸱张,吞噬极巧。伤于平原旷野者,固不足怪;藏幽室者,则亦闯壁入室而噬之;藏于重壁危楼,亦自上而下入楼而噬之;藏于险洞,亦入险洞而噬之。谓猛兽之神乎?实天意为之也!所以敛棺瘗埋之骸,尚且不免,此世变之孽,难以言形。徒慕周公之驱,未传其术耳。夫以全蜀之民,半死于寇,继死于兵,又死于疫,复死于殍,而更死于虎,欲求有民不可得也。今之存者,或卸铠而归农,或戕类而延年,尚忍言乎哉,尚忍言乎哉!

 

吾故曰:今日临莅兹土者,莫不恤其苦,而未必悉其苦之极也;莫不抚其残,而惟幸其抚之有尽及也。有心世道者,祈熟筹而加之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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