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江行部志

金王寂撰

寂（一一二七～一一九三），字元老，蓟州玉田人。天德三年进士。大定二年，任太原祁县令。十五年，赴白霫治狱。十七年，以父艰师。十八年，起复朝请大夫真定少尹兼河北西路兵马副都总管。十九年五月，迁通州刺史兼知军事，又迁中宪大夫中都副留守兼本路兵马副都总管。寻入为户部侍郎。二十六年八月，河决卫州堤，承命措画备御。是年冬，谪蔡州防御使。世宗朝亦尝为谏官，以文章政事显。章宗即位，被命提点辽东路刑狱。明昌元年、二年，出巡辽东。终於中都路运使。明昌四年卒，寿六十七，谥文肃。著有《拙轩集》六卷、《北迁录》、《辽东行部志》、《鸭江行部志》。《北迁录》已佚，其馀三种为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拙轩集》被称之曰“可为宝贵”。《辽东行部志》、《鸭江行部志》两部书含诗83首，文6篇，是记录辽宁省辽阳至辽东半岛等地的最早文献。关涉金代上京、东京、北京三路地理、古迹、文物，异闻颇多，可补正《金史?地理志》之缺。《中国方志大辞典》已将《鸭江行部志》编入条目。日本人岛田好也有《辽东行部志研究》一书出版。王诗文清刻鑱露，有戛戛独造之风，为金代大定、明昌年间的文学名士。

明昌辛亥岁二月己丑，予以职事有鸭绿江之行，僚属出饯于望海门，会食于白鹤观之鹤鸣轩。白鹤者，盖取丁令威故事也。东南望华表山，云烟出没，顾揖不暇。鹤鸣轩题牓，醉墨淋漓，龙蛇飞动，殆非世俗书。询其主者，云：“此道人孙公书。”又问：“孙公谓谁？”曰：“孙本市民，业染以为生。年三十余，自厌尘缘，舍俗为道士。初不识字，后因梦羽师见教，且付之诗云云。自尔篆、隶、行、草，无所不通，落笔尽得其妙，此额盖天书云篆也。自前岁被召赴京师，特赐紫衣师号，今主大天长观事。”予谓世间万事，凡出耳目之外，有不可以理穷臆度者，如斯人，岂精诚纯笃，感通上真，开悟其心，使能如此？不然，是因缘狂妄，有物所凭，皆不可得而知也。韩文公所谓“神仙之说何渺茫”者，岂是乎？是夕，宿灵岩寺。

庚寅，游上方。礼九圣殿，登舍利塔，度水殿，瞻六祖画像。东檐下观王栖云题诗云云。栖云本武弁，名琢，驰马击剑外，尤喜作诗。旧寓夷门，与孔遵度、郦元与、高特夫，皆莫逆也。至于故宫废苑，饱赏烂游，更唱迭和，雅有文字之乐。比岁自汴之燕，又尝携双侍女，溪山佳处，把酒赋诗，辄留数日。时人望之以为神仙，东坡所谓龙邱居士者，抑斯人之徒欤？

辛卯，大雪。复登此山之正观堂。堂，太后太师之故居也。太后乃睿宗之后，世宗之母，可谓富贵极矣。早年厌弃荣华，喜修禅定，落发披缁。初居辽阳之储度寺，又以人事纷纭，疲于应接，乃幽隠于此。凡六阅周星，焚修精进，始终惟一。自非风植善根，道心坚固，岂能保任如此？是时世宗尚居潜邸，未几，留守辽阳。凡伏腊休沐，必躬诣焉。问安视膳，或留信宿。西岩浮图之右，突兀一峰，顶平如砥，从横可十亩，长松数十本，环列如烟盖云幢，实自天成，非人力所营也。世宗每饭余茶罢，散策经行，辄置榻其下。中一松，修直郁茂，秀出林表，上尤注意，摩挲叹赏，终日不倦。其抡材容直之度，已见于此矣。惜乎无好事者，不为构一亭，牓之曰“蛰龙”，名其松曰“御爱”，如此则佗年为灵岩一段佳话也。故予有诗云：“几经天步蹑危峰，为爱孤高压万松。不顾苍髯缘底事，大夫曾是辱秦封。”

壬辰，大风雪，对目不辨牛马，抵暮稍霁。扶杖游龙泉谷。谷去寺三里而近。扪萝梯石，困于登陟，左抱右掩，松柏参云，殆非人世，但恨阴霾障蔽，不得穷幽极胜。泉上破屋数椽，残僧三四，颇习禅定。相与坐于石壁下，少顷乃归。因留一绝句云：“我来连日苦风霾，不见千峰剑戟排。要识玉山真面目，雪晴明月射苍崖。”既归，半涂望南山西崦，松桧间悬崖石室，户牗如蜂房。问其僧，云此休粮谷也。初，一僧结庐于此，绝粒面壁，形如槁木。人或礼敬咨问，缄口不言，垂四十年后，不知其所终。故后人名其谷曰“休粮”。辽季，东京副留守高其姓者，一夕徒步径隐于灵岩，翦去须发，衲衣草履。遇夜，窃取僧行之败履，亲为补缀，其用心济物如此。一日，妻孥并至，哀鸣罗拜，恳请以归，师默然坐，恬然视之，如陌路也。儿辈知其终不可回，号泣而去。后栖隐于休粮谷，躬负薪水，日斋一食，阅二纪间，未尝少懈。寿八十而终。阇维之日，得舍利若干。计其解印，方艾服官政之年，割弃浮荣，如脱弊屣，与夫龙钟蹒跚，眷恋微禄，推挤不去者，岂可同日而语哉！

癸巳，次澄州，宿郡治之恩政堂。

甲午，（发）［登］明秀亭。此亭，盖完颜信之参政大定癸卯为郡时经创也。前列数峰，下临一水，想见佳时胜日，扫榻开帘，横琴煮茗，晴岚暖翠，烟水微明，尽得于几席之上，岂不佳哉！夫自有宇宙，有此溪山，惜乎无骚人胜士题品，遂使湮没无闻。今辽左从衡数千里，共指澄为望郡，此所谓地因人兴者耶？幸获登览，技痒不能已，因留恶诗云：“倚空栏槛出危廧，俯瞰屼枕渺茫。岚气拂檐冰尘润，水光侵席葛巾凉。门楣健笔云烟落，谷口丰碑岁月长。来者定知谁好事，旧居当牓具瞻堂。”

乙未，饭罢经行，驻屐于有宓斋，亦信之手书，公余每看书于此，今欹侧似无人居者。墙角尘土中，有二板覆地，以手起而视之，乃左君锡、雷西仲、李子美、魏元道、李子安留题明秀亭诗牓，即命复置于亭上。何后政弗嗣，以至荒废如此？明秀主人去此七年，已参大政。魏元道今为尚书，左、雷、二李皆登鬼录。升沉存没，为造物者所戏，可付之一笑也。

丙申，故人李子安之子翊来见。其应对进退，颇有典型。皇统辛酉，吾先君来为析木令，始识子安之父，一见气义相感，遂定交于罇俎间，乃遣子安从先君学。自是与子安同砚席者再岁，相得甚欢。既而别去，十年之后，相见于京师，过从几月，遂复参商，自尔声迹杳然。前岁以使事来辽东，又方禁谒，不获一见。今过其门，知亡已期矣，令人惭恨不已。乃作诗遗诩，以叙其本末，云：“忆昔先大夫，长才因州县。平生耻趋谒，谁辟三语掾。此来为升斗，与物多冰炭。乃祖磊落人，眼若岩下电。倾盖一如故，论交时扼腕。登堂出妻子，仆隶餍盘馔。予时方束发，尔父亦既冠。差肩诵《诗》《礼》，交手同笔砚。相从草三绿，出处风雨散。参商十年后，俱赴吏部选。邂逅得相遇，固适我所愿。通家问存没，且喜且惊叹。亲情均骨肉，笑语彻夜旦。追随不阅月，南鸿不归燕。自尔各逐食，麟羽音尘断。谓渠颇挺出，立可致霄汉。胡为随糟曲，泾渭卒莫辨。飞黄厌局促，摆首谢羁绊。长歌老田里，高义激庸懦。嗟予仰寸禄，老作青紫楦。前年持使节，意有承晤便。岂其畏简书，莫敢通一线。相望不累驿，秦蜀隔云栈。病不致一问，死不致一奠。幽冥负良友，此罪安可逭？朝来见遗墨，似对故人面。西城望墓木，使我泪如霰。悢无宝剑挂，聊以伸眷眷。一死一生间，交情庶可见。”

丁酉，子安妹尼智相早年学道，今已罢参。见送小壶十枚，以线贯之，大率如数珠，坚完圆实，扣之有声，视其中，空空然，予平生亦未尝见此。将命者且索赋诗，谩作俚语，以答其勤：“君不见汝阳仙翁初挂树，长房出入犹平步。又不见晋阳幻师隐美妇，妇腹隐夫夫莫悟。神仙此事知有无，无乃狡狯相嬉娱。世间此物处处有，政比莱菔与落苏。吾家惯见墙篱上，或类瓶罂或瓮盎。每趁秋霜未落前，烂烝去毛勿折项。我闻学佛比丘尼，得髓岂唯能得皮。胡为尚有这个在，此著更堕黠而痴。何如深种菩提颗，莫望空花结空果。岂知磊落罢参人，倒置逆行无不可。”

戊戌，宿析木之法云寺。析木，盖先君之旧治。父老郊迎，欢呼塞路；及入城市，观者如堵，里巷为之一空。中有扶杖年高指予而言曰：“此吾明府君之子也。明府君清正仁恕，宜其有后乎！”叹仰不足。或有以手加额者。既而询及故旧，得三人焉，乃胡奉歌、李狗儿、高当得，皆当时与予游戏者。自余，墓木皆已拱矣。或得其子，或其孙焉。呜呼！吾先君去此凡四十九年矣。当时一门满三百指，今之存者，唯予一老奴。然老早丧明，但尸居余气耳。予顷年侍先君，自云中解官，道出鸡山，先君以幼岁尝随待先大父过此，驻马徘徊，作诗以道其事，意甚凄苦。其诗云：“记得垂髫此地游，鸡山孤立水东流。而今重过山前路，山色青青人白头。”以今思之，当日之情可见矣。为赋四诗，以摅怀抱：“父过鸡山每驻鞍，思亲诗句苦悲酸。而令却似鸡山下，白发孤儿泪不干。”“忆昔先君拙宦游，一官匏系此淹留。重来岁月知多少，去日垂髫令白头。”“旧游重到似前生，城郭人家几废兴。莫道山川尽依旧，岸应为谷谷为陵。”“物色丁宁访旧人，旧人能有几人存。当时总角游从者，伛偻龙钟已抱孙。”

己亥，宿汤池县护国寺。汤池，本辽时铁州，以其东有铁岭，故名之。隶耀州，今神乡镇也。护国寺之经始岁月无可考，独寺僧言：“老宿相传，寺起于有辽，藏经亦给于有司。”视其经背，皆有朱印，云“宣赐护国寺藏记”七字。又经藏梁记云：“太康三年建。”则寺僧之说，为可信也。

庚子，出东城，道左百步，背山面水，有亭榭园圃，高低掩映。问从吏，云此坡阳邑人之别墅。因问其出处大概，吏曰：“李君名致道，字表民。初以从军补官，累资转兖州幕。一日，谓同僚曰：‘大丈夫逢时遇合，万户侯何足道哉！今行年六十，犹纸尾署名，其头颅可知矣。’乃投牒以归。既而莳花种柳，殖果移莲，叠石以为山，引泉以为池，日与宾客把酒赋诗，徜徉乎其间，凡十有七年而终焉。”予乐闻其说，窃慕其为人，解鞍少驻，徘徊周览。堂有三，曰树德，曰松菊，曰文会。文会之北轩曰觉轩，西偏曰休室，盖取冬夏之宜也。亭有四，曰濯缨，曰远山，曰摘实，曰观稼。自余柳溪钓台，所至皆可观，但不得少休为恨。遂复南去，举鞭回望，茫然自失。马上为赋一诗：“坡阳先生苦少年，青灯黄卷夜不眠。有司绳墨伤拘挛，不取巨笔如修椽。归来高阁束残编，短衣射虎南山前。一从王师去开边，临敌奋勇能当千。策勋偶为人所先，耻与哙等相摩肩。兜鍪既不生貂蝉，脱帻掉臂归林泉。千金卖剑买乌犍，耕田凿井为终焉。樽中有酒客满筵，新诗醉墨挥云烟。醉乡日月陶陶然，此意肯为醒者传？兴来信手弹五絃，目送飞鸿下晴川。有时夜归月满船，浩歌长啸扣两舷。白鱼黄能不足穿，我意欲钓横海鳣。呜呼公今为飞仙，坡阳之名塞天渊。嗟予潦倒真可怜，欲去未决良非贤。附郭安得二项田，有田不归吾欺天。”

辛丑，次辰州，授馆于兴教寺。寺宇荒凉，亦无碑记（日）［可］考，唯经阁上有梁文，云“维清宁四年岁次戊戌己巳朔十四日辛未巽时建”。

壬寅，故友玉林散人申君与之子携乃父《龙门招隐图》手轴以示予，见之怃然。画则广莫道人武元直也。作记者，无可居士蔡正甫也。书记者，善善道人左君赐也。题诗者，王元仲父子也。元仲父子今无恙，自余诸公尽归鬼录。予掩卷流涕，殆不胜情，因以小诗悼之：“玉林宾主骨应枯，再见《龙门招隐图》。政似白翁旧诗卷，十人酬和九人无。”又出示王羲之《得书帖》三十六字，献之《贤弟帖》六十一字，汉张芝《消息帖》三十一字。羲、献书大率如游龙舞凤，腾骧于夭壤间，非凡鳞短翮所可追也。张芝书如秋鹰健鹘，击抟于霜空木落时，所向无前，但气韵差不及二王耳。又观唐怀素《草书歌》，自上数行皆不可识，次可辨者：“众宾离坐瞪目看，满堂凛凛如生寒。”此下一句未详，又有如：“惊乌飞满天，前有张伯英，后有张颠兄，两张万古不相下，师与二张还抗衡。”“贞元十三年五月十九日沙门怀素，时六十有一。”又唐僧亚栖书《观怀素草书歌》，亦双幅，自上两行，读不成文，其次可辨者：“状同楚汉来相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皆满。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虚得名。张颠老人不足数，吾师此艺不师古。故知万事得天机，何必要见公孙大娘浑脱舞。”“对封御草书赐紫僧亚栖。”二僧书纵横倜傥，下笔如神，退之所谓“快剑斫断生蛟鼍”者，信有之。然亚栖狂怪尤甚，如“事”字作蛇盘状，矫首曳尾，蜿蜒如生。又“舞”字落笔一扫，余二尺许，如侠客睥睨、腰悬长剑，凛然有不可犯之色。意亚栖与怀素并驰，强欲出一头地，乃作新如此，盖栖有意为而素未之许也。

甲辰，次熊岳县，宿兴教寺。晩登经阁，南望王元仲海岳（栖）［楼］，不及一牛鸣，但以谒禁，不得一登览为歉。旧闻京师名公皆有题咏，已刻石于楼下，命借副本，因得详观。盖玉照老人刘鹏南为之序。平章公张仲泽首唱“通”字韵诗，自余赓和者，张御史寿甫、郑侍讲景纯、蔡潍州正父、李礼部致美，如此凡二十五人。中间唯赵献之作赋，又不用元韵者四人。玩味再四，有以起予，亦漫继两诗，他日登门，庶以是为先容耳。然强韵杰句，皆为人所先，要不蹈袭一字，亦出于倔强也。

飞甍缥缈拂层空，览胜观澜左古雄。秋气拍帘千嶂雨，夜潮舂枕半天风。

盟寻鸥去沧浪上，目送鸿归灭没中。圣世文明方讲礼，征车行起叔孙通。

先生勇退冀北空，坐笑百雌无一雄。咄咄诸郎有高著，纷纷余子甘下风。

龙媒懒行陆地上，鹏翼要举青云中。旧学渊源慎勿废，逸书当续白虎通。

乙巳，次龙门山云峰院，昔武元直为申君与作《龙门招隐图》，正谓此也。龙门之南，有大山焉。崇高峻拔，诸峰环列，皆北面事之，连延数十里，意谓此必熊岳也。然询及土人，无有知者。比龙门具体而微，其掩抱窈窕，则又过之。栏楯穹窿，涌出于西岩之腹者，佛屋也。佛屋之左右，连楹异户者，僧舍也。僧舍之东，崛起于叠石之上者，钟阁也。钟阁之东，枌栱岧峣者，经楼也。经楼之南，飞跨于两崖之间者，水殿也。水殿之下，厨廐库庾，无不具焉。予是夕宿于主僧之禅寮。

丙午，游北岩，观瀑布水，野服曳杖，至于绝顶。其水初出于东北一峰之肋，悬流数十尺，盘转于洼石之上，蓄之为池，纵撗可二丈。池满则倾泻于石壁之下水殿，最为龙门佳处。北望苍岩瀑布，如千尺玉虹，飞落沧海。下瞰云涛雪浪，舂撞击抟，其声如奔雷骤雨，跳珠溅玉，倒射轩窗。虽六月，不知暑也。少东有大石，屹然介于两水之中，其平如掌，上可容三十客。方夏秋霖潦，水势湍猛，非以此石杀其怒，则水殿无复有焉。大抵如瞿塘之滟滪堆也。壁有张仲宣、申君与留题岁月，又有纥石烈明远留题三诗。盖明远尝为曷苏馆节度使，距此不及一舍，所以屡来登览。其壬辰七月晦日诗云：“秋霁岚光到眼青，层峦叠与云平。解鞍暂借山僧屋，泉水潺湲漱玉声。”此必领节之初，尚有佳兴也。至癸巳立夏后三日诗云：“春尽山岚碧转加，携樽来醉梵王家。桃花半折东风里，应笑刘郎两鬓华。”此必坐阅再岁颇倦游也。及甲午春分日诗云：“春半辽东暖尚赊，青山苦恨乱云遮。三年绝徼劳魂梦，向壁题诗一叹嗟。”此以淹留岁月，未有归期，感慨之情发于歌咏也。予尝观李太白《庐山瀑布诗》云“日照香炉生紫烟”，意谓雄才健笔，能润色如此，以今日验之，乃知诗人题品物象，必有所以然。午饭后，独坐于中流石上，酌泉煮茗，俯仰溪山，方悟山谷《茶词》云：“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只今日政使著也。逼暮，题两绝句于殿壁云：“九天无路不容攀，谁挽银河落世间。却恨青莲老居士，祗将佳句赏庐山。”“强将懒脚挂枯藤，上到云山第一层。几欲刻诗题瀑布，却嫌千古笑徐凝。”

丁未，次曷苏馆，宿府署之公明轩。以“公明”名轩，自明远始。题牓亦明远之遗墨也。公平昔片言折狱，嫉恶若雠，自谓公明亦不过矣。又其字刚正遒健，似其为人。昔陈莹中跋《朱表臣所藏欧阳文忠公帖》云：“敬其人，爱其字。”吾于明远亦云。

戊申，予视睡榻四围皆置素屏，迎明望之，犹有墨痕，依约可见。亟命湿去覆纸，皆明远旧书也。其题云《奉谢登州太守符宝寄新鳆鱼》诗，云：“畴昔珍得屡尝，流涎鲜嚼副牟平。太羹纯湆味中味，明月半胎清外清。曾比腊茶犹劣似，直连楚国尚多卿。珍重宝邻贤太守，驰封新刬寄赪明。”其后跋云：“鳆鱼，海错之珍，酒边咀茹腴濡，有味中之味。或问仆：‘何物可与为比？’对之以腊茶。人或退而笑曰：‘拟人物必以其伦，而曰鳆鱼似腊茶，不亦异乎？’或问予以为定何似？曰：‘似蛤蜊。’因识任昉亦不知味。暇日赋《乞茶》，语施丈，偶得此诗及评，并用一笑。烦元予举似施丈。苟烹鳆鱼之余，真得一杯茶，便如‘骑鹤上扬州’也。”予初见此诗，不知作者何人，亦不知谢者为谁。及见跋文，乃知是明远去文登之后，后政以鳆鱼寄明远，明远以诗谢之。首句云：“畴昔珍得屡尝”，是旧曾为蓬莱阁主人也。然“尝”字下押“清”字韵，岂非为“清”、“扬”字古诗亦通用耶？抑复效韩文公每宽韵辄旁出耶？不然是误书“烹”字作“尝”字也。予恐误者多矣。又以鳆鱼比腊茶之说，“烦元予举似施丈”，元予则必谓郦元予也。施丈者，若指施（朋）［明］望言之。计明远罢登州之后，施先生去世久矣。他日见元予，必当首问此一端也。又一幅前序云：“偶检二十年前，《干固哥林牙相公重午酒资诗》一首，云：‘牢落他乡道转孤，半生穷饿坐诗书。蕤宾况复当佳节，归梦犹能到弊庐。屈子没江真是躁，田文及户亦成虚。公如不为红茵惜，愿学前人一吐车。’此诗，东平冯可所作也。”林牙者，辽之文职也，（斑）［班］列在翰苑之上。但固哥相公者，不知其谁也。又一幅全是高特夫、孔遵度两书，并和“垌”字韵四诗，信乎明远之于交亲，可谓至诚也已。此去汴梁相隔半万里，所得诗文皆装褾为矮屏，是欲饮食起居，皆得见之。圣师谓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明远其庶几乎！

己酉，游西山石室，上一石纵横可三丈，厚二尺许，端平莹滑，状如棋局。其下壁立三石，高广丈余，深亦如之，了无瑕隙，亦无斧凿痕，非神功鬼巧，不能为也，土人谓之“石棚”。既无碑刻，故不知其所始。予为作诗，以记其异云：“片石三丈方纵横，平直莹净如楸枰。旁稽石壁作丈室，人力不至疑天成。此去东溟都咫尺，想见强羸困鞭策。神仙游戏亦偶然，月斧云斤灭痕迹。骖鸾翳凤何时来，风雨洒扫绝纤埃。定应守护敕山鬼，陵迁谷变无摧颓。屹然万古临长路，曾阅汉唐如旦暮。山前怕有牧羊儿，更问金堂在何处。”

庚戌，啜茶于西园松下，茶罢，少憇于小轩，轩前花木颇有春意。予以旧圃荒芜，命老兵芟除灌溉，已而不觉失笑，我亦行人，何恋恋如是？真所谓“客僧做寺主”也。因题一绝句于壁云：“莫道山城晚得春，柳梢桃萼已争新。出呼老吏治平声花圃，自笑行人作主人。”

辛亥，上巳日。是日阴霾，终夕面壁块然坐，念往岁曲水流觞，笙歌鼎沸，年来奔走荒山，殊无聊赖，戏题一绝句云：“禊饮年年傍水滨，夹衣初试趁芳春。那知海上风沙恶，不似长安天气新。”

壬子，行复州道中。辰、巳间风大作，飞沙折木，对目不辨牛马。所幸者，自北而南，若打头风，则决不能行也。午后风势转恶，予怪而问诸里巷耆旧云：“飘风不终朝，何抵暮尚尔？”耆旧云：“此地濒海，每春秋之交，时有恶风，或至连日，所以禾黍垂成，多有所损，固亦不足怪也。”昔东坡先生赋飓风，亦谓海南有之，大抵海气阴惨，朝氛暮霭，虽晴霁亦昏然，况大块一噫，崩涛怒浪，贾勇其旁，宜其不可当也。此岂亦飓风之余种耶？乃作诗以记其事：“昨霄月晕如手遮，今日黄云翻砲车。初闻窸窣动高树，渐觉飞砂卷平路。沧溟浪滚三山摇，恐是海若诛鲸鳌。昏昏日转更作恶，瘦马侧行吹欲倒。津吏告侬无渡河，枯［河］连海翻一作“掀”。惊波。”是夕，宿于复之宝严寺。

癸丑，是日清明节，意绪不佳。自念来日无多，崎岖道路。去岁清明，自广宁赴同昌，今又寄迹于此，劳生有限，归计未涯，聊以小诗自嘲：“去岁清明过广宁，今年投宿水边城。来春未改辽东节，更叱星轺底处行？”

甲寅，昼寝方寤，视卧屏后有草书数行，细观之，乃一故绢扇图，上有诗云：“金壶漏尽禁门开，飞燕昭阳视寝回。谁分独眠秋殿里，遥闻笑语自空来。”词翰俱不俗，亦不知谁作也。其诗体致大似王建《春词》，未知是否？

乙卯，僧屋壁间，有冰溪鱼叟诗及后序。冰溪者，张仲文也。诗云：“七年重到旧招提，影转南窗日转西。粗饭满匙才脱粟，藜羹供箸欲吹虀。城边草木惊摇落，山下风烟正惨凄。欲觅前诗拂尘壁，已烦侍者扫黄泥。”后序云：“大定岁在重光赤奋若新正后八日。因审刑旅泊此舍。尝梦中得句云：‘客舍青荧寸烛残，思归惊怪带围宽。夜观星斗穿云去，不怕天风特地寒。’题诸此壁，以俟再游。至今岁在强圉协洽律中无射上休后六日，因勾当公事，复假馆于此。寻曩日所题鄙语，已随黄泥化为鸟有先生也。”予观冰溪后来所作律诗，本以旧题“梦中”一绝句已为人扫去，乃引用坡公“恐烦侍者扫黄泥”故事，前两句叹旅食粗粝，次两句言风物萧条，其于“扫黄泥”之意似不相干。而梦中小诗，句法清劲，语意贯串，胜于律诗远矣。二诗既出于一手，何前进而后却耶？得非文通之笔，有神相之？不然，无缘睡语胜于不睡时也？亦可一笑。且书生喜辨论，专以管见妄分别，乃习气使然。况人生大梦未觉，何者不为睡中语耶？今予所评，亦是梦中说梦也，当姑置之。

丙子，自永康次顺化营。中途望西南两山，巍然浮于海上，访诸野老，云此苏州关也。辽之苏州，今改为化成县。关禁设自有辽，以其南来舟楫，非出此途，不能登岸。相传隋、唐之伐高丽，兵粮战舰亦自此来。南去百里有山曰铁山，常屯甲士七千人，以防海路。每夕平安火报，自此始焉。西南水行五百余里，有山曰红娘子岛。岛上夜闻鸡犬之声，乃登、莱沿海之居民也。为赋一诗：“地控天岩险，天连四望低。荒烟连海上，残日下辽西。戍垒闲烽燧，戎亭卧皷鼙。陋邦修职贡，安用一丸泥。”予尝观《管宁传》云：管宁与邴原厌山东多故，闻公孙度化行海外，即挐舟涉海，老于辽东。始悟先生之来，亦自此始矣。予自去岁按行部，凡辽东府镇郡县，封界之内，靡不至焉。每访求先生故居之所，终不可得，如李斯井，子贱台，屠儿墓，昭君冢，皆在魏、晋之上，今犹宛然。盖此方自李唐之季，为高句丽侵据，后为大氏所有，继至于辽，文物衰谢久矣。既当时太史略而不书，又无稗谈野录，故先生遗迹，閴然不见于后世，惜哉！予路出永康，伫望海门，云烟灭没，缅怀先生之去世，今已千载。海山奇胜，风景不殊，嗟岁月之不可留，伤古今之不复见，因作诗以吊之，亦李太白望鹦鹉洲悲祢正平之意欤？

丁巳，次新市，投宿于民家。其家亦颇好事，壁间画齐、赵、魏、楚四公子，予为各赋一绝句。《孟尝诗》云：“碌碌齐王世不闻，佳名惟重孟尝君。三千宾客空蚕食，狗盗鸡鸣却解纷。”《平原诗》云：“赵苦秦围力已殚，合从于郢授邯郸。当时不试囊锥颖，谁捧同盟歃血盘。”《信陵诗》云：“信陵豪贵气凌云，折节屠儿意已勤。一挫雄兵四十万，杀降绝胜武安君。”《春申君诗》阙。

戊午，宿龙岩寺。西去龙岩一舍而近，有山崛起，笔立五千尺，秀出诸峰，望之如浮图焉。予怪而问之，路人云此速鲁忽山也。速鲁忽，乃“尖刃”之意。山之绝顶，有池方丈，有鲤鱼长余尺许，旧年人欲取之，投网于水，立有风雷之变，由是异焉。咸谓龙神晦蛰于此，岁旱，亦尝备牲醪，祷于池上。予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又何足怪哉！虽然，吾闻神龙变化，无所不可，何为居此穷僻而甘心焉。岂非获罪于天，羁縻于此耶？戏作诗以嘲之，云：“孤峰亭亭如笔卓，直恐去天无一握。樵童牧竖每登陟，茧足汗颜疲荦确。山巅涌泉成丈潭，下彻海眼青于蓝。中有鲤鱼长尺半，金鳞火鬛绝不凡。往岁村夫投网罟，应手波翻起雷雨。况此本非池中物，狡狯岂容人力取。既能变化天地间，何苦局促留荒山。得非获罪于上帝，幸免老蹇囚连环。嗟哉无久淹鱼服，但恐轻遭豫且辱。快挽沧溟救旱苗，乘除功过聊相赎。”

己未，发龙岩。山前数十里，北望大山连延不绝，数峰侧立，状如翠屏，秀色可掬。里人谓之磨石山，以出磨石故也。予恶其名不佳，欲改之曰竞秀岩，所恨山民无好事者，何足与语此哉！已而凭鞍信马，目逆而送之，不觉去山已远，眷犹不能舍，诗兴甚浓，忽忆坡公“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之句，岂特为我设，况马上看山之意，尽于是矣。故不复敢措一辞，但嗟赏讽诵而已。又行十里许，临水有大石，圆莹如镜，从横余丈，了无斧凿痕迹，俨然天成。予目之曰“石镜”，因作诗以识其异：“石镜临官道，规摹亦异哉。盘龙形伛蹇，飞鹊影徘徊。近水萦罗带，凭崖挂玉台。余光依日月，纤翳奈尘埃。宿雨淬磨出，晨风拂拭开。还应望夫女，深夜弄妆来。”

庚申，赴大宁镇。中路乱山重复，人迹仅通，然皆培，无可观者。又东行四五十里，南望层峦迭嶂，空翠溟蒙，百道飞泉，环流山麓。（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