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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史门(下)

 选择权还我 2019-04-12


谯周与陈寿

再说陈寿。

他出生于蜀汉后主建兴十一年(233年),早年师从谯周,是号称谯门四贤“(颜)回、(子)贡、(子)游、(子)夏”的文立、罗宪、陈寿、李密(《陈情表》的作者)之一。常璩在《华阳国志・陈寿传》中说他“少受学于散骑常侍谯周,治《尚书》、《三传》(即春秋三传),锐精《史(记)》《汉(书)》,聪替敏识,属文富艳”。此段经历,俨然奠定其正大宏融之史学格局。

在蜀汉后主时期,他曾任卫将军主簿、东观秘书郎、散骑黄门侍郎等职。当时刘禅信用宦官黄皓,朝政昏聩,群臣曲意阿附,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陈寿不愿趋附时流,仕途坎坷,屡遭贬黜。晋武帝咸宁六年(280年),西晋灭吴,结束了持续90余年的纷争局面。也许是老师的嘱托,也许是自己的使命,陈寿着手整理三国史事,从王沈《魏书》、韦昭《吴书》以及鱼豢所撰的《魏略》中汲取一些材料,写成了《三国志》中的《魏书》、《吴书》,因蜀汉未立史官,《蜀书》所用的材料完全由陈寿搜集。


陈寿

《三国志》修成之后,受到中书监苟勖、中书令张华的赏识,认为可以比肩于司马迁《史记》和班固的《汉书》,时人称陈寿“善叙事,有良史之才”。后代对《三国志》总体还是嘉许甚多,前四史之一的地位从未撼动。《三国志》确有记事翔实,文笔简赅,剪裁得当,编纂精审之长,是二十四史纪传体断代史中的佳作。所记史事基本真实可信,编纂精密而前后连贯,立传归类简明。所用材料不重复,若见之于《魏书》则《吴书》、《蜀书》不再征引,史论眼光也很突出。但是《三国志》只有本纪、立传而无志无表,主要是陈寿可资凭借的材料不够丰富之故,自然是其不足。至于后人偶尔责难《三国志》的回护曲笔问题,就显然是书生之见了。

陈寿著《三国志》的时代西晋已经开始了统一帝国的轰鸣,西晋承接曹魏而来,陈寿要想活命,显然只可能将曹魏放在主体地位,其余两国只能放在后面了。因此陈寿按《魏书》、《蜀书》、《吴书》顺序来编辑,还将曹魏的国君以《本纪》叙写,这样蜀和吴的国君尽管同样称帝其编撰方式也只能以《列传》的形式予以安排。

陈寿虽然以《本纪》的方式来叙写曹魏历史,但是蜀吴两国关于国君的记载名为列传,实则仍然用的本纪编年体的方式,按年月日记事。这样修史,既本着尊重历史事实,而又考虑到蜀、吴称帝的背景,陈寿是费了一番心思,因为最后结束三国纷争局面并非蜀、吴而是曹魏、西晋,这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客观历史。当时的张华、稍后的蜀人常璩都认同陈寿的做法,然则东晋史学家习凿齿在其所撰的《汉晋春秋》首发其难,不满陈寿尊魏为正统的作法,直接以晋承汉,视刘备为正统。如此高抬蜀汉固然可嘉,但是未免对于陈寿所处的尴尬时代没有考虑,让这些指责陈寿乱置正统的人回到西晋修三国史,只要他还想活命,都一样会用陈寿同样的办法。

值得注意的是治史逻辑极其严密的司马光在其编纂的《资治通鉴》中,尊重历史事实,仍然沿袭陈寿的办法,将曹魏纪年统领三国所发生的史事。然而南宋朱熹在他辑撰的《通鉴纲目》以蜀汉纪年来安排相关史事,元郝经的《续后汉书》,以及后来的明人谢陛所作的《季汉书》等,无不沿袭习凿齿开创,朱熹秉承的编纂方法,视刘备蜀汉为正统,魏、吴为僭窃。当然这不是朱熹等人愚蠢,而是有大儒秉持儒学天下大义的深层用心,展开的话将偏离此文主题太远,留待他日细说。

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已亡佚,无法评论其历史价值,而萧常、郝经、谢陛等人的著作尚存,其材料完全出自陈寿的《三国志》及裴松之注,毫无实际用途。历史就是曹魏西晋吞灭蜀、吴,无论个人好恶如何,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记录历史事实,是史家亘古不变的朴素真理与健全常识。退一万步说,即或尊刘备为正统,最后仍然被西晋取代,而且会直接冒犯司马氏,将西晋政权定性为僭政,这对于当时不可能跑路到海外修史的陈寿,可能吗?


钱大昕在《三国志辩疑序》中说:“夫晋之祖宗所北面而事者,魏也。蜀之灭,晋实为之。吴蜀既亡,群然一词指为伪朝。乃承祚不唯不伪之,且引魏以匹二国,其秉笔之公,视南董何多让焉”!刘知几说:“陈寿国志,载孙、刘二帝,其实纪也,而呼之曰传”。两位良史之言,可谓理解陈寿的良苦用心。

 陈寿受后人批评的另一弊病是书中时有曲笔,多所回护。不仅刘知几在《史通》有指出,赵翼在回顾自《春秋》以来即有回护现象时,也认为陈寿在这方面做得不好。于是赵翼列举了一些例证,限于篇幅,就不罗列了。客观地说,赵翼的责难,极其尖锐深刻。最后,赵翼认为陈寿不仅牵涉到当权统治者的本纪多回护,而列传中也多所讳。这样的回护曲笔,竟让赵翼困惑不解:“岂寿以作史之法必应如是,回护耶?抑寿所据各国之原史本已讳而不书,遂仍其旧,而不复订正耶”?

陈寿修史中的曲笔、回护的确存在,但跟之前的正统之争一样,显然是他处在曹魏、西晋政权交替过程中的一种避祸方式,对大权在握的统治者略作隐恶滥美,也是无奈的妥协。不然的话,不仅性命堪忧,所治之史更不可能流传。而史书流传下来,就是漂流瓶,后世君子不就发现了这些密码吗?也就是说,即使作者回护了,但是后世读者还是发现了,这不是一种相隔时空的微笑吗?


元康七年(297年),陈寿病逝,享年六十五岁。他去世后,梁州大中正、尚书郎范頵等人上书惠帝可传其书,惠帝同意,《三国志》得以流传。故国亡了,他默默收集史料,记录了故土巴蜀的国家叙事。故国的种子,就这样塞进了献给西晋的漂流瓶,而未来拾取者,当然不可能是司马氏了。

附录宋人项安世《读三国志》一首:

曹刘有志混华戎,无奈吴儿两炬红。

赤壁焰烧云梦泽,夷陵光照永安宫。

人间自此鼎三足,天上无由日再中。

惟有葛公心未死,夜深寒月照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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