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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春秋

 友里 2023-01-16 发布于江苏

习凿齿论陈寿 (1)-《三国志》曲笔之失

直书与曲笔,是史学史上一对对立的概念。中国史学自古崇尚直书。春秋时,晋灵公不君,正卿赵盾屡谏,不惟不从,反欲除去赵盾。赵盾出走,族弟赵穿攻杀灵公。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孔子赞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左传⋅宣公二年》)董狐直笔,开史学直书之先河。司马迁撰《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汉书⋅司马迁传》),为史家直书之典范。刘知几论直书曰:“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史通⋅直书》)又曰:“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史通⋅惑经》)

两千多年来,秉笔直书一直被奉为史家天职、良史风范。然而,为自身利害考量而为曲笔隐讳、阿时媚主,也是众多史家的癖好;乃至肆为诬书秽史,以博取官位荣利,代不乏人。《史通⋅曲笔篇》曾列举后汉晋宋间此类现象,尖锐地抨击了若干史学名家:“其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若王隐、虞预毁辱相凌,子野、休文释纷相谢。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若王沈《魏录》滥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

《三国志》作者陈寿赫然在抨击之列。“借米而方传”,或未必然,清儒朱彝尊、王鸣盛等已有辩驳。而刘知幾之抨击,就陈寿而言,并非仅针对此一事件,主要还是为《三国志》书法而发。知幾之外,唐刘肃亦批评曰:“陈寿意不迨文,容身远害,既乖直笔,空紊旧章。”(《大唐新语⋅总论》)二刘言虽苛,而事出有因。清赵翼对《三国志》书法不厌其烦地进行了梳理,也不无宽容地指出:“盖寿修书在晋时,故于魏晋革易之处,不得不多所回护。而魏之承汉,与晋之承魏,一也。既欲为晋回护,不得不先为魏回护。”(《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书法》)而回护即曲笔。

1. 陈寿最严重的曲笔在于魏少帝曹髦之死。

曹髦不堪司马昭凌逼,欲亲讨诛之,事泄,反为昭党成济所害,《魏志⋅三少帝纪》但书“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绝不见被弑之迹。其下更载皇太后令,诬指髦“悖逆不道,自陷大祸”;并录昭奏,称成济“凶戾悖逆,干国乱纪,罪不容诛”。结果成济作了替罪羊,司马昭不仅无罪责,且为讨贼有功者。故赵翼曰:“本纪如此,又无列传散见其事,此尤曲笔之甚者矣。”(《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多回护》)反观《汉晋春秋》,则“差有次第”(裴注语)地记述了这一重大事件的始末。读佚文第74至第77条,虽只是断简残编,而司马昭无君之心、弑君之罪,以及当事诸人的各种表演,呼之欲出,暴白于后世。对比之下,承祚之曲笔,已无可讳言。

2. 对魏国奠基者曹操的回护。

亦如赵翼所言:“自陈寿作《魏本纪》,多所回护,凡两朝革易之际,进爵封国,赐剑履,加九锡,以及禅位,有诏有策,竟成一定书法。以后宋、齐、梁、陈诸书悉奉为成式,直以为作史之法固应如是。然寿回护过甚之处,究有未安者。”(《廿二史札记》卷六《三国志多回护》)两朝革易之际的书法成式,一如前引《后汉书》与《三国志》书法的对比,毋庸细述。

而《魏志⋅武帝纪》活脱脱就是一个“回护过甚”的样本。《武帝纪》所刻画的曹操,堪称“高大全”的英雄形象。然而曹操其人,早年识者许劭即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魏志⋅武帝纪》注引孙盛《异同杂语》)目之。其后因缘际会,“以中平六年十二月起兵,初平二年七月,袁绍表为东郡太守,据兖州,以其中间攻于毒、眭固、陶谦,又为张邈、陈宫所败,六七年内,转战百艰,所获甚微。适会天子东还,遂挟以自重,方有扶义征讨之事。然则操之功业,盖因辅汉而后致,非汉已亡,待操而能存也。”(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七《魏志⋅武帝操》)而操一旦执政,即挟天子以令天下,威福自专,芟刈大臣,滥杀无辜,觊觎非望,种种作为,为时人及后世所不齿。

孙策责袁术僭号书有云:“幼主非有恶于天下,徒以春秋尚少,胁于强臣”(《吴志⋅孙讨逆传》注引《吴录》)。幼主谓汉献帝,强臣即斥曹操。陈琳《为袁绍檄州郡文》,以为“历观古今书籍所载,贪残虐烈无道之臣,于操为甚”(《魏志⋅袁绍传》注引),虽讨伐之辞,不无已甚,而所涉事实,并非杜撰,不然何以使曹操读之惊心,翕然而起,头风顿愈。

自唐已降,学者评议曹操,除文学成就外,几乎尽为负面。如宋苏轼曰:“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苏轼文集⋅孔北海赞序》);胡寅曰:曹操“功非扶汉,志在篡君,直乱臣贼子之魁桀耳”(《读史管见》卷五《汉纪⋅献帝》);洪迈曰:“曹操为汉鬼蜮,君子所不道。”(《容斋随笔》卷十二《曹操用人》)

故司马光编集《资治通鉴》,虽仍帝魏抑蜀汉,字里行间于曹氏多所宽借,亦不得不曰:“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通鉴》卷六十八《汉纪六十》)可知曹操虽有篡汉之心,却未敢妄动,故终其一生,未尝一日为帝。而陈寿《三国志》不仅为曹操立帝纪,言必称公称王称太祖,而且虚誉溢美,过甚其辞。其《武帝纪》评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清王夫之论曹操父被杀而操兴兵报仇之事曰:“曹操父见杀而兴兵报之,是也;坑杀男女数十万人于泗水,遍屠城邑,则惨毒不仁,恶滔天矣。”(《读通鉴论》卷九《献帝九》)如此狂悖之奸雄,寿评竟无一字訾议,曲笔回护,乃至于斯!

3. 对司马氏的回护。

晋人写三国史,是否敢于直书,关键之关键是看其对司马氏的态度。而赵翼有云:“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廿二史札记》卷六《陈寿论诸葛亮》)《廿二史札记》序列了《三国志》为司马氏回护的诸多例证,而《汉晋春秋》佚文恰好提供了若干对照的样本。

譬如在魏、蜀兵争中的讳败夸胜。赵翼举例说:“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张郃大破之于街亭,《魏纪》固已大书特书矣。是年冬,亮又围陈仓,斩魏将王双,则不书。三年,亮遣陈式攻克武都、阴平二郡,亦不书。以及四年蜀将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于阳溪,五年亮出军祁山,司马懿遣张郃来救,郃被杀,亦皆不书。并《郭淮传》亦无与魏延交战之事。此可见其书法,专以讳败夸胜为得体也。”

这种讳败夸胜,在涉及诸葛亮与司马懿对阵时表现得尤其突出。如蜀汉建兴九年(231年),诸葛亮复出祁山伐魏,《魏志⋅明帝纪》仅记曰:“三月,……诸葛亮寇天水,诏大将军司马宣王拒之。”再无下文。《蜀志⋅诸葛亮传》亦仅记曰:“建兴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与魏将张郃交战,射杀郃。”连司马懿名字都没提到。而《汉晋春秋》佚文第36条则以近四百字的篇幅,对这次北伐作了翔实记录,将司马懿受魏帝重托,临阵却但知避战,以致诸将讥其“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仍隐忍不敢出,而终至大败,摹写得细致入微,叙事记言,栩栩如生。

又如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率众十万由斜谷出伐魏,《明帝纪》记曰:“诸葛亮出斜谷,屯渭南,司马宣王率诸军拒之。诏宣王:'坚壁拒守以挫其锋,彼进不得志,退无与战,久停则粮尽,虏略无所获,则必走矣。走而追之,以逸待劳,全胜之道也。’”至八月,“司马宣王与亮相持,连围积日,亮数挑战,宣王坚垒不应。会亮卒,其军退还。”而《汉晋春秋》佚文第40条则记曰:

亮自至,数挑战。宣王亦表固请战,使卫尉辛毗持节以制之。姜维谓亮曰:“辛佐治仗节而到,贼不复出矣。”亮曰:“彼本无战情,所以固请战者,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岂千里而请战邪!”

佚文第41条又曰:

亮卒于郭氏坞。杨仪等整军而出,百姓奔告宣王,宣王追焉。姜维令仪反旗鸣鼓,若将向宣王者,宣王乃退,不敢逼。于是仪结陈而去,入谷然后发丧。宣王之退也,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或以告宣王,宣王曰:“吾能料生,不能料死也。”

葛马两次正面交锋,《三国志》皆一笔带过,以不了了之。大敌当前,司马懿或一味怯战避让,或竟千里上表请战,诡对诸将,自是十分丢脸的事。承祚讳莫如深,也就见怪不怪。而《汉晋春秋》所记“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的讥讽,以及“死诸葛走生仲达”的民谚,至今脍炙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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