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65年，严武、高适二位剑南节度使在此年先后去世，蜀中风云便又在秩序的消耗中随之而来。严武死后，大政空缺，各种有点势力的阿猫阿狗便开始了狗咬狗式的权利争夺。当时行军司马杜济暂时代理军府事，但兵马使郭英干与都虞侯郭嘉琳却不买账，共请朝廷擢升他的哥哥郭英乂为节度使。严武的爱将崔宁当时为西山都知兵马使，他与他的部下将士又请朝廷立大将王崇俊为节度使。但是后者晚了一步，这时朝廷已命郭英乂为节度使，郭因此怀恨崔宁与王崇俊。刚到成都数日，就把王崇俊安了个罪名杀了。又召崔宁回成都问话，崔宁知道回去肯定没好事，于是找了个理由说要在外防范吐蕃进犯，不能回成都。郭英乂一听，显然知道纯属扯淡，更加愤怒，便断绝了对崔宁的粮饷供济。崔宁无奈，率兵转入深山，郭英乂知道后还不解恨，亲自率军入山进攻崔宁。出兵的理由也是地痞色彩极其浓厚，你不是说要防范吐蕃进犯吗？那我来帮你呀，诡称助崔宁以拒吐蕃。时近严冬，大雪深数尺，郭英乂人马冻死者甚多。崔宁出兵迎击，英乂大败，收残余千人而还。 而就郭崔二人而言，都是两个典型的土匪流氓。先说郭英乂，史称“英乂为政，残暴骄奢，不恤士卒，众心怨离”。当年玄宗逃难到巴蜀，离蜀后，以其所居行宫为道观，并铸金为真容塑像。后来的节度使都是先到这里敬拜一番之后，才开始署理政务。郭英乂才不管这么多，看见此地茂林修竹，环境优美，直接奏请改为军营，不等批准就移去玄宗真容塑像，自居之。此后更加狂荡，天天在里面聚集一大帮美女，让她们骑着驴假意击打郭英乂，驴鞍和各种衣服全都是奢侈装饰，每天耗费数万，以此调笑嬉戏，随时就地按倒轮奸淫乐。这样的放肆行为自然也是在给自己挖坑，崔宁看在眼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大造舆论，说郭英乂谋反，不然的话，何故移走玄宗真容而自居！于是率所部五千余人袭击成都，英乂大败。崔宁遂入成都，屠杀英乂全家，妻女全部被杀。郭英乂只身逃奔简州（今四川简阳）。时任普州（今四川安岳）刺史韩澄在半路将郭英乂杀掉，送其头颅于崔宁。听说郭英乂一死，蜀中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也可以赌一把，邛州牙将柏茂琳、泸州牙将杨子琳、剑州牙将李昌嵕等各起兵讨伐崔宁，于是蜀中大乱。 766年，为平息蜀乱，朝廷将剑南道分为剑南东川和剑南西川，连同山南西道，合称“剑南三川”，想以此分散蜀中兵力，并命杜鸿渐兼任山南西道与剑南东川副元帅、剑南西川节度使，赴西川平乱。但是这个杜鸿渐却是个文弱书生，志气怯懦，又沉迷佛教，不喜军务。他到成都后，哪里见过崔宁这样的流氓气势，自己先就战战兢兢，根本不敢问罪。入蜀之初，有谋士建议杜鸿渐如何牵制崔宁，并给出了执行计划，可让崔宁一年后便力穷归朝，但杜鸿渐胆小怕事，不敢决断。而且崔宁又派人送厚礼，锦数千匹。杜鸿渐贪其利，于是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起鸵鸟了。到成都后，日与判官杜亚、杨炎高会纵观，军州政事悉委于崔宁，不久反而请求朝廷授崔宁为节度使。当时，吐蕃时常入侵，关中混乱，蜀乱持续对唐朝威胁巨大。唐代宗无奈，只得授崔宁为西川行军司马，又授蜀中之前起兵的柏、杨等人为刺史，让他们罢兵归镇。显然，当时的赌徒们赌赢了。但是这样的局面很容易联系起《资治通鉴》开篇的第一句话：“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司马光以这句话开篇的意义，就是此时唐室面对蜀乱的写照，也是对后来自己命运的判决。 767年，杜鸿渐就夹着尾巴回朝了。朝廷只得加封崔宁为西川节度使，崔宁的马基雅维利计划宣告成功。但是他跟他之前的敌人郭英乂一样，也是费拉成性。此后十多年，一样穷奢极欲，一方面到处笼络权贵，一方面仗着巴蜀地险兵强，为所欲为。只要看见女人有姿色，不管是将吏妻妾，还是平民妻女，一律强奸，史称“朝廷患之而不能诘”。其实朝廷根本就不会诘，只要能稳住地方，保住政权，降奴区男人就是炮灰，女人就是性奴。外来的流氓征服者永远享有一切秩序的挥霍权与输出权，没有自己的共同体，每个男人都是屠宰场的预备肉猪，每个女人都是成人片的编号女演员。 此后一直到779年，巴蜀一直处于崔宁的淫威之下。这一年崔宁被召回京师，不久吐蕃南诏合兵二十万，兵分三路，进攻西蜀。德宗担心军中无帅，于是又打算促崔宁还镇巴蜀，我之前的话又得到印证，只要能有功于朝，强奸杀人根本不是问题，朝廷对你的倚重还会越来越强。但是这次跟崔宁有过节的杨炎向唐王建议，不能放虎归山，阻止了崔宁的还蜀。但杨炎此举完全是与崔宁的个人恩怨，不是什么正义人士出来主持正义。朝廷最后派李晟入蜀，最终平定了吐蕃与南诏的进犯。 785年，韦皋出任剑南节度使，累加至中书令、检校太尉，封南康郡王，世称“韦南康”。此后直至他去世的二十一年间，他一直统领巴蜀大部，并且多次与吐蕃、南诏的来犯之敌迎战，且最终与南诏和为友邦，并击退吐蕃来兵。史称其“数出师，凡破吐蕃四十八万，禽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千五百，斩首五万余级，获牛羊二十五万，收器械六百三十万，其功烈为西南剧”。 其中793年，川西北高原少数民族建立的“西山八国”因不堪吐蕃压迫，相率归附唐朝巴蜀，并内迁到今理县一带。795年，韦皋因功被加授统押近界诸蛮、西山八国兼云南安抚使，可见其一方威权。另外韦皋治蜀二十年，比较重视文化教育，大慈寺就是在他的治下修建，另外巴蜀历史上的著名“女校书”薛涛也就是在他的任上得以扬名的。 一次酒宴中，韦皋让身边一位不知名的侍女即席赋诗，该女子神态从容地拿过纸笔，提笔而就《谒巫山庙》：“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韦皋看罢，拍案叫绝，从此也就认识了薛涛。从此帅府中每有盛宴，薛涛成为侍宴的不二人选，也很快成了韦皋身边的红人。 随着接触的增多，韦皋就让她参与一些案牍工作。这些事对于薛涛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她写起公文来不但富于文采，而且细致认真，很少出错。韦皋仍然感觉大材小用，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向朝廷打报告，为薛涛申请作“校书郎”（一说为武元衡所奏）。“校书郎”的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虽然官阶仅为从九品，但这项工作的门槛却很高，按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做起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担任过“校书郎”。虽然后来并没有正式担任，但是“万里桥边女校书”便从此青史留名了。 后来由于薛涛红得发紫，不免有些恃宠而骄。前来蜀川的官员为了求见韦皋，也给她送礼行贿，虽然她收下之后全部上交，但是动静还是太大了，这让韦皋十分不满，一怒之下，下令将她发配松州（今四川松潘），以示惩罚。松州地处边陲，人烟稀少，兵荒马乱，路上薛涛非常恐惧。用诗记录下自己的感受：“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与张扬，于是将心绪感触诉诸笔端，写下了非常动人的《十离诗》。 《十离诗》送到了韦皋手上，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于是一纸命令，又将薛涛召回了成都。这次磨难，让薛涛看清了自己，归来不久，她就脱去了乐籍，成为了一个自由身，寓居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院子里种满了枇杷树。那一年，她20岁。 809年，薛涛已经41岁，依然单身。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诗人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地方。他久闻薛涛的芳名，所以到蜀地后，特地约她在梓州相见。与元稹一见面，就被这位年仅31岁的年轻诗人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所吸引。 尽管年龄相差十岁，但是薛涛的爱情之火还是被点燃了。震撼与激情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人，“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应该就是她见面当晚的真实心里写照，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就这样在没有微博没有微信的唐朝开始了。见面第二天，她满怀真情地写下了《池上双鸟》，完全一副柔情万种的小女子神态。 迟来的爱情让薛涛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两个人流连在锦江边上，相伴于浣花溪畔。那段时光，是薛涛一生最快活的日子。然而彩云易散琉璃碎，幸福总是最为短暂，这年七月，元稹调离蜀地，任职洛阳，细算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三个月而已。 分别已不可避免，薛涛十分无奈。令她欣慰的是，很快她就收到了元稹寄来的书信，同样寄托着一份深情。劳燕分飞，两情远隔，此时能够寄托她相思之情的，唯有一首首诗了。薛涛迷上了写诗的信笺。她喜欢写四言绝句，律诗也常常只写八句，因此经常嫌平时写诗的纸幅太大。于是她对当地造纸的工艺加以改造，将纸染成桃红色，裁成精巧窄笺，特别适合书写情书，人称薛涛笺。 此后，薛涛对元稹的思念还是刻骨铭心。她朝思暮想，满怀的幽怨与渴盼，汇聚成了流传千古的名诗《春望词》。而元稹呢，可谓无巧不成书，就在他回洛阳不久，妻子韦丛早逝，元稹悲痛欲绝，写下了著名的三首《遣悲怀》，读来肝肠寸断。十年之后，元稹任职浙江，他对薛涛旧情未了，想把薛涛接来，但一位叫刘采春的女人又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计划没有变化快，此是后话。 后来薛涛一生未嫁，她脱下了极为喜爱的红裙，换上了一袭灰色的道袍，她的人生从炽烈走向了淡然，浣花溪旁仍然车马喧嚣，人来人往，但她的内心却坚守着一方净地。人生垂暮，薛涛逐渐厌倦了世间的繁华与喧嚣，于是她离开浣花溪，移居到碧鸡坊，筑起了一座吟诗楼，独自度过了最后的时光。832年夏，薛涛安详辞世，一代风华就此尘埃落定。 才子佳人总是生活在秩序的挥霍期，他们灿烂的烟花往往就是历史灰烬的回光返照。此后的唐朝，已经进入了洪水前的预备阶段。870年，南诏大军入犯西川，强渡大渡河，进围成都，后虽被迫撤军求和，但天下未乱蜀先乱已显端倪。881年黄巢率领农民起义军进攻长安，僖宗出逃成都，史称“僖宗幸蜀”，这是玄宗之后，唐王第二次逃奔至巴蜀。882年，蜀人阡能率领的起义爆发，虽很快镇压，但是大唐已经开启了崩溃模式，大蜀再一次建国的春雷已经在巴山蜀水的上空隐隐作响了。 附录宋人李彭老《木兰花慢》词一首： 正千门系柳，赐宫烛、散青烟。看秀靥芳唇，涂妆晕色，试尽春妍。田田。满阶榆荚，弄轻阴、浅冷似秋天。随处饧香杏暖，燕飞斜倚秋千。朱弦。几换华年。扶浅醉、落花前。记旧时游冶，灯楼倚扇，水院移船。吟边。梦云飞远，有题红、都在薛涛笺。听绝残箫倦笛，夜堂明月窥帘。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