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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地球去流浪:工业党和它的科技乌托邦真的能拯救人类?

 川后 2019-04-13


这个春节最让人科幻迷振奋的就是电影《流浪地球》了。平心而论,相较于之前国产外太空和外星人类型科幻片中名头最响的《三体》卫星放上天却预告片都没一支来说,《流浪地球》显然满足了影迷久违的国产科幻期待。

制作团队虽然经历种种困难,《流浪地球》的效果却出人意料的精良,特效虽非一流但完全足够撑起整个故事。故事架构延续刘氏风格继续脑洞大开,人类为了避难不仅决定带着地球远行,而且在遭遇危机时竟然可以点燃木星来逃向深空,这种脑洞确实很刘慈欣,影片为我们展示了一场工业美学的极致体验。装备一万台行星推进器的流浪地球,让观众在视觉上直观了“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恢宏景致。从票房和口碑来看,《流浪地球》出色地完成了国产片在太空的拓荒工程。

背负家园的星际难民:灾变降临后的陌异旅途

故事背景是在不远的未来,太阳即将变为红巨星,吞噬这个太阳系。面对突如其来的灾变,人类决定给地球装上发动机,踏上去往陌异世界的征途。用人们评价刘慈欣的话来评价《流浪地球》就是,《流浪地球》凭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电影的高度提升到了好莱坞水平。不过,这个评价既是对影片的褒奖,也是它未能摆脱好莱坞套路的批评。

说到好莱坞水平,可能好多人有异议,会觉得《流浪地球》展示的中国电影工业发展或许很好莱坞,但是这分明就是一个中国故事。这些人甚至说,正是影片透漏出的中国元素和本土价值,才使《流浪地球》超越了好莱坞的同类型影片。故事发生在回家团圆的春节,而与这个本该期待归乡团聚的时刻,人类却不得抛弃故土(逃离太阳公转轨道)。就像外出务工的民工一样,人类的这次出走必须背起用于异乡生活的编织袋和帆布包(地球)。但是这次离开,人类已无家可归,流浪的地球是满载星际难民的大货车,它不是家。流浪目的地是4.2光年外的比邻星,旅程耗时2500年,历经100代人。

正如有人评论的,让地球本身成为飞行器,这一构想颠覆了传统科幻叙事的模式,它将全部的人类都置入星际航行的科幻场景中,同时取消了地球作为家园的地位。这种恢宏壮丽的想象是大刘小说中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星际奇观。影片忠实地还原了它。对于我们这个乡土情结和家国情怀浓厚的民族来讲,这个设定无疑是全片最浸润人心的悲情底色。

除了乡土情结家国情怀,影片还有很多随处可见的中国元素,电台广播的提示音透露着联合政府父爱式无微不至的关怀,矿场上的巨幅安全标语让人想起东方基建狂魔,而魔都残骸里的奥运标志则通过碾压国人的骄傲来刺激观众的家国情绪。毕竟这是部国产科幻片,中国元素太丰富,在此就不一一列举。

另外,本片在制作上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和原著一样主角形象太单薄,仅为剧情服务,而不是一个饱满的“人”,有一些情节也有跳跃,地下城的生活太少使得故事的社会背景缺失,影响了人物刻画,等等。希望之后的导演剪辑版能弥补这些遗憾。

虽然如此,还是不得不说本片在精神底色上仍然和好莱坞主流制作一脉相承。的确,和好莱坞大片不同,《流浪地球》更多地彰显了国际主义和集体主义,据说这是本片与好莱坞的内核差别,因而《流浪地球》的叙事才很中国。我们看到了领航员号上中俄航天员的惺惺相惜和衷共济,看到了影片里重点强调的饱和救援,看到了赤道上燃起了三个等离子光束点燃木星,而不是等苏拉威西一处来逆转危局。导演告诉你,一件事情的成功当然和个人的奋斗分不开,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把个人努力和集体和人民群众和历史结合起来。这的确是《流浪地球》和好莱坞大片的区别。

科幻片一个经常的主题是处理自我与他者关系。面对一个闯入生活的陌异者,人本能地会感到躁动和不安。可能这根植于人类心灵对未知的好奇和恐惧吧。无论是叛变的AI(人工智能、黑客帝国),还是来自深空的外星人(独立日、外星人ET、第三类接触),或是突如其来灾难(2012、绝世天劫、太阳浩劫),亦或者面对自我的异化(深空失忆、异形),都在讨论这个话题。《流浪地球》在这一点上延续了前人,不过除了灾难,影片隐含的人类社会的异化更值得注意。 

影片最后的个人英雄主义也和好莱坞有些近似。科幻迷都看得出,太空线整个剧情是对库布里克科幻经典《2001太空漫游》的致敬。刘培强和北极熊大哥对应着鲍曼和普尔,而AI莫斯则是哈尔9000的化身。所不同的是刘培强选择了自我牺牲,而鲍曼则是跨越星辰去求解文明的终极答案。这个电影结局是反刘氏科幻的,当刘培强喊出前进三的时候他变成了领航员号上的程心,而AI莫斯倒成了坚决贯彻逃跑计划的章北海,但是这一次“程心”拯救了地球。

然而,以上区别和相似均不重要(并非从电影艺术上来说),重要的是两者内含的科技乌托邦里子的一致性。这也是电影呈现了然而未讨论的社会异化主题。

太阳的注定毁灭,给被迫流浪的人类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人类失去故园,在2500年的漫长旅途中,人类将异化为一种适应宏伟目标和集体生活的新物种。导演和大刘都将这个过程描述为一种人类无法选择的宿命,为了生存,文明必须走向它的反面。你仿佛听见了《三体》中维德的呐喊:“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和绝大多数科幻作家和导演理解的相反,这条道路实际上既非无法避免,也非能长久持续。工业党和技术官僚未能认识到,这种科技乌托邦不可能实现,一旦人们想按照这个乌托邦去改造社会生活,结果都将带来事与愿违的巨大灾难。在面对生存危机的解决方案上,所谓中西文化的差别竟然毫无踪迹。事实上,集体主义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区别其实并不是什么文化差异,而是不同经济制度制约下人们生活方式的差别。

二元对立的世界:危机下我们只能在极权和混乱中做出抉择?

如果说看了电影就谈谈上面这些想法,那这篇文章完全就没有必要了。面对《流浪地球》的大热,有些豆瓣们很不以为然,甚至本能的反感这种宏大叙事。但是他们除了嘲讽《流浪地球》中国人拯救世界这个设定,就剩下谩骂,大部分批评都流于情绪,未曾好好解说为什么即使是在绝境之中科技乌托邦仍然不能拯救世界。

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在进一步拒斥工业党和技术官僚派给解决末日危机而开出的科技乌托邦药方。要知道,好莱坞大片里美国人能拯救世界,国产科幻片里中国人拯救地球没什么不可以,抓住这点不放没啥意思。不过,在这一点上《流浪地球》恰好又是和好莱坞惊人一致。

说《流浪地球》和好莱坞的套路一致,其实重点不在上述地方,而是说这部片子和好莱坞主流大片一样,面对绝世天劫,两者给出的解决方案惊人一致——强制计划经济支撑的科技乌托邦。比起谁来拯救,更应该关心拯救的方式。令人吊诡的是,这种计划经济拯救世界的观点早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就被驳斥过了,但今天其信众却远胜往日。

很多人指出了本片众多的科学漏洞,这里不谈,在此主要关注经济和社会生活。这种情节设定之下,计划经济加技术官僚的科技乌托邦是工业党面对生存危机给出的唯一答案。原著就明显流露出了很强的科技乌托邦观念,虽然大刘对这种体制下的苦难报以了深切同情。

工业党会辩解,科技乌托邦是不得已的理性方案。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保障资源最有效地利用,避免自发自由秩序带来的盲目无序将文明引向深渊。他们坚信,在巨大的危机下,社会将陷入混乱,只有极权主义加技术官僚的科技乌托邦能够把苦难的民众拯救出来。他们有这种信念是很好理解的。因为,自由秩序能带来繁荣和进步并解决危机,这种观念是反直觉的。要洞悉社会繁荣根源机制之后才能理解这个观念。

但是,理性的工业党未曾深究过给人类带来繁荣和科技进步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也未曾理解到底是何种机制将单纯的“科技进步”变成人类亟待享用的福祉。工业党相信凭借理性的中央计划,能够最大效用地利用资源,从而度过危机。就好比十根筷子比一根更强韧,一百亿美元比一千万能办更大更多的事一样。这种辩护实在不值得反驳,社会是一套复杂的合作机制,比起筷子的机械相加,它更类似一个有机体,需要不同的器官配合。

在危机中,资源越集中,力量越大,这就是科技乌托邦的逻辑。所以我们在灾难片里总是能看到各种全能政府执行中央计划拯救世界。《2012》如此,《环太平洋》亦是如此,《流浪地球》中则只剩一个中央计划者——全球联合政府。

分工是文明进步的源泉。这种分工不是中央计划者对全部社会资源和劳动的安排,而是自由而独立的人之间的自愿合作。这种合作实现的途径是自由交换。正如米塞斯指出的,“全部人类行为,只要它是理性的,都表现为以一种条件交换另一种条件”。人们自由交换和使用个人时间、劳动和物质资料是为了在既定条件获得最大满足,为了满足这种最迫切需要人们转而放弃次要的需求。

流浪地球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联合政府已经预定了所有人最迫切的需要是人类的生存。在这个至高无上的宏伟目标下,任何个人的目标都是次要的。所以当危机来临之际,飞船逃生计划被否决了,当地下城容纳不了所有的人要采用抽签来决定生存的资格。

也许人们会说这些做法是迫不得已的,毕竟这是事关人类存亡的决定。一人一票的决策方式效率太低,而且人民太容易被煽动,所以应该由精英科学家和技术官僚——这些就是工业党——来决定如何做。这种观点有错么?当然有。其错误在于预设人类生存这个目标高于任何个人的其他目标。让人类得以生存是不是所有人的首要追求是很值得怀疑的。但是工业党并不考虑这些,为了人类生存可以牺牲飞船派,也可以牺牲未中签者。他们甚至会说,你看抽签多公平,而且我们还禁止转让进入地下城的资格呢,最终生死在天嘛。如果你反对这种做法,他们可能会称你为自私自利者或反人类分子。但是,问题是该由谁来做这些决定?

其实还有一种更尊重人性的方式,那就是全世界的人自由组合。比如允许飞船派设计自己的逃脱方式,比如允许人民自建地下城。工业党这会儿又说了,不行,资源不够,不允许他们浪费资源。这种说法好像这些被“命运”抛弃的人能够浪费别人的资源一样。飞船派和未中签者的要求其实并不高,不过要求允许他们拿自己财产冒险一试,以寻求他途。工业党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工业党已经认定自己绝对正确并更加高尚。但是怎么可能知道飞船派不会成功呢?既然重元素聚变发动机这种神器都能制造出来,把它放在恒星际飞船进行星际旅行就不行?科技乌托邦主义者认为就是不行,他们认定带着地球去流浪更值得。

即便如此,科技乌托邦主义者也无法实现他们的目标。他们在流浪地球上取消了私人产权,建立起计划经济,他们甚至取消货币,户口和朵朵已经不知道钱是什么。货币在自由经济中发挥着会计功能,而在流浪地球,没有货币,价格也不以货币表示,货币无法在经济核算中发挥作用。甚至,除了黑市能够以物易物,这个世界干脆取消了价格机制的作用,这当然就无需货币(这么看来雷佳音的地下黑市给人们造福不少)。

在流浪地球上,资源应该投向何处,投入多少都由计划者(联合政府)说了算。然而,实际上危机社会更需要自由的市场经济发挥作用。市场经济能够让每个人审慎地利用自己手里的资源以满足自己最迫切的需要,让每一份资源都用在刀刃上。

按照流浪地球取消货币取消价格机制取消市场的做法,人类文明在最好的情况下将停滞不前,但不会再有创新,最坏的情况是人类文明的倒退。在现实世界落后国家还可以照抄别国的科技树实现自己的技术进步。流浪地球的世界,国家之间已经没有经济制度差别,制度竞争不复存在,实际上只剩一个全球国家。科技树只有唯一一棵,这便是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的后果。实际上经济自由带来繁荣和进步的观点有着强力的经验支持。现实世界中,一个经济体的繁荣程度与其经济自由度高度正相关。根据美国传统基金会会2018年经济自由度指数报告,经济自由度越高的经济体越富裕,而经济自由度越低的经济体则越穷。

在流浪地球的计划经济下,每个人分配到的东西不一定是其急需的,而其急需的东西则不一定能够分配给他。户口和朵朵的防护服只能在黑市里找到就是一个例证。正确的做法是恢复市场和货币,允许人们拿着通货去市场上换取其最急需的商品和服务,如此每一个人都能以自己最大的能力满足自己的需要。配给制下无法交换的物品和服务则只能浪费。

以上是生活方面,再看生产方面。联合政府的计划经济一方面将造成各个部门的大锅饭,工作效率低下,各个部门间对资源的争夺将会以权力大小来决定最终胜负,各个部门为了获取资源又必须把一部分资源用于疏通关系。技术官僚也会腐败,即使面对地球末日的威胁也一样,甚至因为事关生存,加上物资普遍短缺腐化将更加严重。为了解决效率、质量和腐败问题,联合政府将不得不设立一堆监督者应付这些问题。上述结论已经被二十世纪的人类苦难经验所证实。

在一个资源稀缺的世界,特定时空下,一个部门获取更多的资源另一个部门就只能获得更少的资源。而在自由市场中哪一个部门应该获得更多资源由消费者的购买决定。一个部门的兴旺发达说明了消费者迫切需要这种商品和服务,这类价值便取得暂时的优先性。

在自由市场中,各方都会按照自己觉得“值”的原则成交,让每一个人觉得“值”资源配置才有效率。因为,卖者放弃使用、换取收益对卖者更“值”,而买者放弃收益、换取使用对买者更值。推而广之,不论资源归谁所有,它终将落入更有效率的使用者手里不可。而作为中央计划者的联合政府在配置资源时不具备这种身历其境的相关性,它无法准确地满足个人的需求。即使它有着崇高目标,它也无法保证资源被合理使用。价值是人对事物的评价,它是主观的,个体化的,根本不存在一个绝对优位的价值,即使它打着“为了全人类”的旗号。

本来想再多谈谈流浪地球上的人口问题。还是简单说几句吧。一个操作一万台重元素聚变发动机的社会必定需要精密的社会分工才能实现,而每一个细分领域都需要无数的科研人员、工程师和普通劳动者。一个AI技术和现在差不多的流浪地球,区区三十五亿人口支撑不起流浪地球这样的工业体系。这一点恐怕是工业党未曾料想的,他们只知道人多了要消耗资源。

人口过少将导致文明退化,出现所谓的“塔斯马尼亚岛效应”。流浪地球不必担心人口问题,人不仅是消费者,更是生产者和创造者。没有人就没有文明,没有更多的人口,就没有更发达文明。人口过剩的担忧是多余的,在现代生育技术条件下,人们会懂得依据自己的生活境遇选择如何生育。给予他们自主,人民——准确地说是我们每个人——很清楚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 

假如有末日

看完电影,有人问:如果真发生这种事,你认为人类会走上和电影一样的路么?能不能造出重元素聚变发动机我不知道,但是工业党和它的乌托邦将统治这个世界倒是大概率的事情。

不过也不用完全绝望,毕竟太史公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明白,“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既然是道之所符,自然之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在地球末日活在一个可以自主选择的世界岂不是个更好的境遇。

 记得看电影的时候,临近结尾,前排和后排都传来小声的哭泣,大家都被剧情感动,看来电影的确精准触摸到了观众的泪点。不过我因为一时想得太多,竟然没顾上这个催动人心的情节。

在影院里,人们总是喜欢看到牺牲,这可能算是观影仪式上导演对观众的献祭(顾客就是上帝嘛)。牺牲本质上是悲剧,它把你珍爱之物无情毁灭在你眼前。人类的可敬德行中,牺牲是最令人肃然起敬的行为。正所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但是牺牲必须出于自愿,否则便是对它的玷污。

电影还是要看的,甚至二刷都不错。叨叨这么多,只是希望看完电影的你不要因电影经不起推敲的剧情和令人咋舌的视觉效果的暗示下,接受了工业党科技乌托邦拯救世界的想法,进而忽视真实生活的逻辑。红巨星和氦闪这种天文灾难可能不会出现,但还有很多其他“危机”可能随时被有心人利用。

《三体》中,大低谷后的纪念碑铭刻着这样一句话:请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我想选择前者还是后者还是让每个人自己决定,善良的人们就不要热情过度越俎代庖了。

这想法的确既不高尚也不血性,甚至有些显得无趣和庸俗。那就无趣一点庸俗一点,把高尚或平庸的选择交给每个人自己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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