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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

 老沈阅览 2019-04-14
简默

   酸枣别名叫棘,我不久前才知道。

   当时我狠狠地吃了一惊,又狠狠地恍然大悟,就像众里苦苦寻觅了千百度的一个名字,有一天蓦然发现就生活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许多年了,棘与荆亲如手足,密不可分,就像杨家将里的孟良与焦赞,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它们像刺猬抱成一团,淋漓尽致地横亘在我们面前,缩紧多刺的身体与内心,棘我们的手,任我们背负请罪,挡住我们前进的脚步,逼退我们觊觎的目光,不敢随意造次。

   但我的确没想到棘就是酸枣。

   鲁迅先生坐在后园的藤椅里,手指上夹着长长的烟卷,目光穿透茫茫秋夜,“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我可以肯定先生看见的一株不是酸枣,还有一株也不是酸枣。

   因为,从那个秋夜前直到现在,酸枣一直被放逐到了城市边缘,确切地说,是在荒山坡和土崖畔上,它们丛生摇曳在我们的尴尬与记忆以外,像某些山里人,注定与荒凉和寂寞为伴。

   酸枣是枣的近亲,是枣家族中的小字辈,是酸水里泡大的穷孩子。它像枣的微缩,个头矮小,叶子、刺和果实都缩着枣的比例,努力往小处生长,如果不是手挽手肩并肩地连成一片,也许就被我们习惯仰视的目光忽视和省略掉了,像附着在华丽梦后的小小尾巴。

   我没到过黄土高原,但我想象那儿的高坡与崖畔,一定生着数不清的酸枣。春天来了,风沙扑打如鹰,酸枣拱起绿色脊背,像高原黄皮肤流淌的绿色血液,荒凉被覆盖了,贫乏被填满了,细碎的花儿像一盏盏乳名似的小灯,又像一盘盘浓缩的葵花,点燃了无边沉寂与空旷。酸枣红了,自生自落,仿佛在时光以外。尕哥哥探手为尕妹妹摘那一颗最红的,不小心被刺扎中了,血凝成了珠子,像那颗心,尕妹妹低头为他轻轻吮吸,内心甜蜜蜜的像浸在了枣花蜜里。

   就在他们身后的山峁上,信天游拔地上升,像挥臂甩出的一记响鞭,唱着他们祖辈父辈的爱情,缠绵着高天上的流云,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清早摘瓜过前湾/崖畔上的酸枣红艳艳/拦羊的哥哥打下它/扑楞楞落下了一铺滩/我悄悄地走过去/把酸枣放嘴边/唉呀 酸不溜溜甜/甜个丝丝酸/酸不溜溜甜来/甜个丝丝酸/害得我丢了柳条篮篮……

   一茬茬酸枣像守护神,见证了一代代荡气回肠的爱情,和土生土长响彻云霄的信天游。

   我刚到郭城时,遍地都是麦子、玉米与果树,沿着黄土大道,可以一直走到临山脚下,那儿有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山顶,两旁长满了酸枣,它们有些不甘寂寞地伸到了路上,冷不丁地绊我一脚,我就有过多次被它们扎住费劲脱身的经历。到了酸枣红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采摘的人,他们手拿各种家什,专拣又红又大的枣子往里面装,每一个人都收获丰盛,脸上漾着阳光般的笑容。

   那几天,郭城不少人家的桌上都摆着酸枣,它们被洗得水灵灵的,盛装在各种容器里,红的、白的和青的混杂在一起,像调色板,满足了不同的胃口。邻居家的大嫂喜欢将酸枣晒干了,在碓窝子里砸碎了,放到锅里干炒了,与白糖拌到一起冲水喝,说是管消化,喝了想吃饭。她曾经送了我一些,我倒上沸腾的开水,它们漂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像下了层红雨,甘甜中洋溢着枣的清香,仿佛隐约有山野的气息与味道。

   而现在,县城遍地都种满了楼房,临山被开发作了公园,狭窄的土路被拓宽打上了水泥,酸枣起初在板结的水泥下呻吟抗争,渐渐沉默消失了,取代它的是整齐的松柏、修长的翠竹,仅仅在水泥暂时延伸不到的地方,酸枣仍在丛生摇曳,只是不知还能坚守多久。一种叫冬枣的新品种像一个个铃铛,摇响在我们餐桌上,看着它形迹可疑的大与红,我们格外怀念酸枣的红与甜,那是一种一天天地从内心里慢慢长出的红与甜,是沐浴阳光雨露甚至风雷雾电的本色纯真,像养在深山浑身散发着野性与活力的山妮。

   寒风凛冽中,酸枣抖落了衣裳,一两粒干瘪的枣子随风舞蹈在枝头,像凝固的血痂,甜与红都紧紧瑟缩进了内心。

   一双眼睛惊喜地发现了,一只手冒冒失失地伸向它,却被结结实实地扎了一下。

   这时你才记起,衣裳落了,枣子结痂了,但刺仍然挺立如钢针,像历尽沧桑磨不平的棱角。

   这种别名叫棘的植物就是以这种尖锐而激进的方式,从头到尾一针见血地刺中了我们,叫我们在疼痛中记住了它,和一些硕果仅存的陈年爱情,永远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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