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钱钟书论“诗文之词虚而非伪”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04-14

《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二十六

         钱钟书论“诗文之词虚而非伪”

/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二十六则《河广》,副标题为《诗文之词虚而非伪》。

 

【《河广》之虚言】

《诗经-河广》: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相传这是春秋时代客居卫国的宋人表达急于还乡的抒情之作。

说滔滔黄河,一条芦苇般的小船就可以渡过去;说隔着黄河,相距遥远的卫国和宋国,踮踮脚就可望见。

说滔滔黄河,容不下像小刀一样的船只;说隔着黄河,相距遥远的卫国和宋国,一个早晨就能到达。

此乃虚言也,虚言就是夸张。

 

汉高祖说:“黄河如带”,陆机说:“巨海犹萦带”,隋文帝称长江为“衣带水”。

《郑风-蹇裳》说,亲,你要是想我,就提着衣襟渡过溱水、洧水来找我。溱水、洧水乃大河也,仿佛可跨步涉水而过。

西洋诗:情人赴幽会,海峡可泅水而过,不惜跳入滚滚洪流。

以上均为虚言,均是夸张,与《河广》有异曲同工之妙。

 

【虚言岂可稽】

诗人往往是梦想家,喜欢做梦,也喜欢造梦,还喜欢说梦,情感异于常人,想象力奇诡,因了他们的创造,我们可以突破尘世的寡味和烦闷,获得生活的无限趣味。

然而,对诗人的夸大其辞不能太当真。

比如,《卫风-河广》说黄河不宽,《周南-汉广》说汉水宽广。

如果有人根据《河广》和《汉广》诗去考订黄河和汉水的地理位置,实地丈量二者的宽度,来证明汉水比黄河要宽广,就是痴人。

有个成语叫“痴人说梦”,它的原意是:向痴人说梦而痴人相信。

钱钟书诙谐地说,向这些痴人谈诗,就是向他们说梦,他们会信以为真的。可惜,如果劝他们不要读诗,恐怕他们也未必听从。

   

唐诗中可见“斗酒十千”,也可见“斗酒三百”,如果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唐朝斗酒到底多少钱,为何诗人说法不一?是酒价变动,还是酒品优劣不同,是酒家视情涨跌,还是买家出手有别,那也是痴人之举。

对一模一样的酒,好显摆的人会夸口“斗酒十千”,想哭穷的人则会说“斗酒三百”;或许,是诗人根据抒情之需,随手写下的。“斗酒三百”和“斗酒十千”应该都不是当时的实价。

 

何曾想,河之宽窄、酒之贵贱这些“吟风弄月之语”却被一些痴人拿来做“捕风捞月之用。”

殊不知,虚言不可稽核,也无需稽核,见诗文中有虚言而去稽核者,皆痴人也。

 

【虚言探讨之简史】

最先是杨慎说,数有“虚”。

据传《三国演义》开篇“滚滚长江东逝水”,就是杨慎写的。

《公羊传》记葵邱之会曰:“(齐)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国”。说的是春秋时期的故事。

公元前655年,周王室内讧,齐桓公联合诸侯保住了太子郑的地位。不久,又拥立太子郑为王,即周襄王。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召集诸侯在葵丘会盟,周襄王派代表参加,对齐桓公极力表彰。这是齐桓公多次召集诸侯会盟中最盛大的一次,标志着齐桓公的霸业达到顶峰。这之后,齐桓公的尾巴就翘起来了,他试图仿效夏、商、周三代,封泰山祭天地,废黜周天子取而代之,被管仲劝止。一些国家见其日益矜高骄纵,就纷纷叛离。

后来人们研究,《公羊传》说的这九国究竟是哪几个国家,始终弄不明白。

杨慎说,“古人言数之多止于九”,所以“九国”谓叛者多,并非实为九国。

哦!人们豁然开窍,原来九是虚数,深究是没有结果的。

 

后来,人们开始注意到,不仅数有“虚”,言也有“虚”。

汪中论词有婉曲和形容,章学诚随后,谈到古今语、雅俗语都有虚,刘师培更是“量沙擢发、海滴山斤”,将古籍中“虚言”搜罗尽举,唯恐遗漏。

 

第一个对“虚”言问题做理论阐述的是孟子。

钱钟书特别强调:“窃谓始发厥旨,当推孟子。”(孟子的理论后面讨论。)

    以上是“虚言”探讨之简史。

 

【文词之“虚而非伪”】

钱钟书首先提出了孟子的理论。

孟子《万章》论《诗》曰: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后世一直把孟子这段话奉为研究文学的重要理论而广泛运用。

迄今,我见到的文献均将“文”解释为字词,将“辞”解释为句子。把孟子的话翻译成:所以解说诗的人,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于词句而误解诗人的本意。读者要通过自己的思考去推测诗人的本意,这样才能真正读懂诗。 

我以为,把“文”解为字词,把“辞”解为句子,把“文”“辞”关系看作字词和句子的关系未必准确;如果把“辞”解为语言(包括词、句子和段落),把“文”解释成是对“辞”的修饰,可能更为恰当。

我以为,刘勰把未经修饰的语言称作“质”,把经过修饰的语言称为“文”,较为清楚明白,可以作为孟子这段话的参照。刘勰的“质”等于孟子的“辞”。

刘勰提出了“文附质”、“质待文”的观点,要求“文不灭质”, 文质统一,文质彬彬。文质不符,修饰不当,就是“以文害辞”。

一个人的想法,在心为志,写在纸上为辞;对辞加以修饰才为文。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这一句可以译成: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修饰损害对语言的理解,也不要因为语言损害对作者心志的理解。而“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这一句仍然可以译为:读者要通过自己的思考去推测诗人的本意,这样才能真正读懂诗。 

 

至此,我们已经比较清楚了。

诗人写诗是先有“志”(思想感情),然后把它写下来(孟子称为“辞”、刘勰称为“质”),最后,对写下来的东西进行修饰,就是“文”。反过来,读者对诗的鉴赏和解读,是从诗(辞、文)逆推诗人的真意(志)。孟子提醒解诗不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

 

那么,“虚言”(夸张)作为一种修饰,是否会“害辞”以至“害义”呢?

回答是:非也!

《文心雕龙-夸饰》云:“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刘勰说,文辞所在,夸张和修饰总是不可避免的。……文辞尽管夸张,但并不会妨害作者思想感情的表达。

钱钟书同意刘勰的见解。他说,刘勰是正确的;然而,刘勰没有说明原因。

于是,钱钟书就自己来说明。

钱钟书说:

“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

“文词有虚而非伪”,就是文词有夸张(修饰),然夸张(修饰)并不是虚伪;“诚而不实”,就是作者有真情实感,但文词往往虚而不实。

一段语言文字,往往感情是真挚的,文词却是夸张的,身兼二职,并行不悖,这就是钱钟书所谓“一而二”,就像同一件商品同时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一样。

 

钱钟书如下的一段话尤为重要:“诚伪系乎旨,征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谓‘志’也;虚实系乎指,验夫所言之事物,墨《经》所谓‘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无‘害’。”

文词之“诚”、“伪”,在于诗人的宗旨和初衷,就是孟子所说的“志”、心志,心诚则写出来的东西自然诚恳,心不诚写出的东西自然虚假;文词之“虚”、“实”,写得东西要和实际相对照,与实际相符为实,不符为虚。

总之,要把文词之“诚”、“伪”和文词之“虚”、“实”区分开来。文词之“诚”、“伪”是诗人的内心,文词之“虚”、“实”是表达内心的手段,实言可以表达真诚,虚言也可以表达真诚,虚言可能比实言表达得更好。

举个例子吧。

李白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清照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些文词是夸张的,与实际悬殊,是虚言,头发不可能那么长,愁不是实物,不可能用舟载,但用这些虚言来表达惆怅的感情,是无比诚恳、无比深重、无比沉痛的。

虚言就是修饰。文学是免不了要修饰,要形容,要用虚言的。可以说,用虚言表达诚心,正是文学的特质。与此不同,必须用实言,那是科学的品格。

这就是钱钟书“诗文之词虚而非伪”的内涵和道理。文词有虚夸,却并不虚伪,因为心诚也;文词有诚恳,却与实不符,因为夸张也。

 

【虚言之佳例】

最后一段,钱钟书列举了一些经典例证,一再申言不可把“虚言”当真,亦不可认“虚言”为非诚。

兹录几例,以资欣赏:

1“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裹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

——这些都是“虚言”,但并不是“伪言”,只是与实际不符,并不是心不诚。

2“若夫辨河汉广狭,考李杜酒价,诸如此类,无关腹笥,以不可执为可稽,又不思之过焉。”

——辩论黄河和汉水的广狭,稽核唐朝的酒价,等等,这无关学问多寡,把虚拟的东西当做实在的东西来考察,是没长脑子。

3“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稗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殖’;”

《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

 ——潘岳、曹雪芹所写一是散文,一是小说,均为“虚言”,均是文学描写,并非实情,如果去一一稽核,就是痴人信梦。

结尾,钱钟书一言以蔽之:“顾尽信书,固不如无书,而尽不信书,则又如无书,各堕一边;不尽信书,斯为中道尔。”钱钟书最后宕开一句,教导我们如何对待书本,如何对待“虚言”,可为箴言。

 

 

                                   二〇一九年四月十四日

(注:篇中楷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二十六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二十六则

二六河广·诗文之词虚而非伪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小船曰刀,作‘舠’,亦作‘[舟周]’。”按解为刀、剑之刀,亦无不可;正如首章“一苇杭之”,《传》:“杭、渡也”,《笺》:“一苇加之,则可以渡之”,亦极言河狭,一苇堪为津梁也。汉高祖封功臣誓曰:“黄河如带”,陆机赠顾书诗曰:“巨海犹萦带”,隋文帝称长江曰“衣带水”,事无二致。“跛予望之”谓望而可见,正言近耳。《卫风-河广》言河之不广,《周南-汉广》言汉之广而“不可泳思”。虽曰河、汉广狭之异乎,无乃示愿欲强弱之殊耶?盖人有心则事无难,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歧以望宋,觉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苇杭。此如《郑风-蹇裳》中“子惠思我”,则溱、洧可“蹇裳”而“涉”,西洋诗中情人赴幽期,则海峡可泳而度,不惜跃入层波怒浪。《唐棣》之诗曰:“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论语-子罕》记孔子论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亦如唐太宗《圣教序》所谓“诚重劳轻,求深显达”而已。苟有人焉,据诗语以考订方舆,丈量幅面,益举汉广于河之证,则痴人耳,不可向之说梦者也。不可与说梦者,亦不足与言诗,惜乎不能劝其毋读诗也。唐诗中示豪而撒漫挥金则曰“斗酒十千”,示贫而悉索倾囊则曰“斗酒三百”,说者聚辩(参观王观国《学林》卷八、王楙《野客丛书》卷二、赵与时《宾退录》卷三、俞德邻《佩韦斋辑闻》卷一、史绳祖《学斋佔哔》卷二、周婴《卮林》卷三、王夫之《船山遗书》卷六三《夕堂永曰绪论》内编),一若从而能考价之涨落、酒之美恶,特尚未推究酒家胡之上下其手或于沽者之有所厚薄耳,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杨慎以还,学者习闻数有虚、实之辨(杨有仁编《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论《公羊传》记葵邱之会),而未触类圆览。夫此特修词之一端尔;述事抒情,是处皆有“实可稽”与“虚不可执”者,岂止数乎,汪中论数,兼及词之“曲”与“形容”(《述学》内篇一《释三九》中),章学诚踵而通古今语、雅俗语之邮(《文史通义》外篇一《〈述学〉驳文》),已窥端倪。后来刘师培(《左盦集》卷八《古籍多虚数说》)则囿于量沙擢发、海滴山斤,知博征之多多益善,而不解傍通之头头是道,识力下汪、章数等矣。窃谓始发厥旨,当推孟子。《万章》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尽心》论《书》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论衡》之《语增》、《艺增》、《儒增》,《史通》之《暗惑》等,毛举栉比,衍孟之绪言,而未申孟之蕴理。《文心雕龙-夸饰》云:“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亦不道何以故。皆于孟子“志”、“辞”之义,概乎未究。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礼记-表记》:“子曰:‘情欲信,词欲巧”;亦见“巧”不妨“信”。诚伪系乎旨,征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谓“志”也;虚实系乎指,验夫所言之事物,墨《经》所谓“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无“害”。言者初无诬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辞”;吾闻而“尽信”焉,入言者于诬罔之罪,抑吾闻而有疑焉、斤斤辩焉,责言者蓄诬罔之心,皆“以辞害志”也。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诚者也。《红楼梦》第一回大书特书曰“假语村言”,岂可同之于“诳语村言”哉?《史记-商君列传》商君答趟良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设以“貌言”、“华言”代“虚言”、“假言”,或稍减误会。以华语为实语而“尽信”之,即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颜氏家训-勉学》记《三辅决录》载殿柱题词用成语,有人误以为真有一张姓京兆,又《汉书-王莽传-赞》用成语,有人误以为莽面色紫而发声如蛙。《资治通鉴-唐纪》六三会昌三年正月“乌介可汗走保黑车子族”句下,《考异》驳《旧唐书》误以李德裕《纪圣功碑》中用西汉故典为唐代实事;《后周纪》一广顺元年四月“郑珙卒于契丹”句下,《考异》驳《九国志》误以王保衡《晋阳闻见录》中用三国故典为五代实事。皆泥华词为质言,视运典为纪事,认虚成实,盖不学之失也。若夫辨河汉广狭,考李杜酒价,诸如此类,无关腹笥,以不可执为可稽,又不思之过焉。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稗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殖”;《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倘据此以为作者乃言古植至晋而移、古物入清犹用,叹有神助,或斥其鬼话,则犹“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关尹子-八簿》:“知物之伪者,不必去物:譬如见土牛木马,虽情存牛马之名,而心忘牛马之名。”可以触类而长,通之于言之“伪”者。亚理士多德首言诗文语句非同逻辑命题(proposition),无所谓真伪(neither has truth nor falsity);锡德尼(Philip Sidney)谓诗人不确语,故亦不诳语(he nothing affirmsand therefore neverlieth);勃鲁诺(Bruno)谓读诗宜别“权语”(detto per metafora)与“实语”(detto per vero);维果亦谓“诗歌之真”非即“事物之实”;今人又定名为“羌无实指之假充陈述”。

[增订四]当世波兰文论宗匠谓文学作品中无“真实断语”,只有“貌似断语”。一美国学人亦言文学作品中皆“貌似语言动作”( quasi-speechacts—— Richard Ohmann "Speech Acts and the Definition of Literature")。即原引所谓“不确语”、“权语”、“假充陈述”也。

孟子含而未申之意,遂尔昭然。顾尽信书,固不如无书,而尽不信书,则又如无书,各堕一边;不尽信书,斯为中道尔。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