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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屋百年命运史:见证岁月无声,诉说故土不再

 你的景和我的桥 2022-05-18 发布于广东

文/景桥先生

01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在近乎全村人散落天涯的如今,一位安居故乡县城的堂兄,还常返回小村,并即兴拍些应景照,上传群里。

去年秋天,适逢“退基还耕”政策,老祖屋历尽岁月沧桑的颓壁残垣,被铲土机轰隆隆彻底推平,听说仅用半晌功夫。至今,忆起那推平后的黄土地,仍感往事欷歔。

今岁清明,堂兄又发来照片,只见老祖屋地基上,不知谁撒上种子,竟开满了金黄灿烂的油菜花。

唯有那见证昔日辉煌的威武石门柱,在父亲执意要求下保留下来,倔强矗立于一大片油菜花中,依旧那么原始、质朴,似喃喃低诉往事如风,又似等待谁的姗姗来迟。

油菜花中老祖屋石大门依然屹立

尚未推平前的老祖屋残迹

而在这一大片金黄油菜花簇拥中,石门柱更显独孤无助。

古朽与新生,逝亡和成长,热闹与寂寞,鲜丽与黯然,全在这一方映照里展露得淋漓尽致。

群里,久未有人说话,竟出奇安静。无声的远方的我,突觉鼻子一阵酸楚。

无疑,在大时代城镇化浪潮席卷下,这个高峰期曾孕育200人的山村,再难独善其身,终将面临彻底消亡的终局了。

倘说以前还剩些断墙、破砖、旧瓦,虽全无烟火之色,但总能勾兑起人的念想。但如今,竟连旧址已近乎无迹可寻,一个不曾相识者,若是瞧见这长势喜人的油菜花,谁又知上面曾续写过百年村史?

岁月无声,风雨无情,物是人非,故土不再。

02

推平,只需半晌;建起,却耗费数代。

先祖百年基业,创立何等惟艰。然,谁又能抵挡岁月之力。风雨摧残,人世变迁,万事万物,总归难逃荣衰宿命。

据祖辈口口相传,老祖屋始建于清末,是典型江南乡村传统格局,祖堂屋一进两重,上下堂屋两侧各有厢房,正中间是透光通风的四方天井。

随着族人不断繁衍生息,祖堂屋天井两侧房屋渐次外延扩建,又有了横堂屋。大门石柱外,次第建起一圈围屋,中心是一个露天大禾场,并通过一道20余米长的连廊走向村口。

如此规模的老祖屋,即便以今观之,也算规模庞大、气势恢弘、匠心布局、错落别致。

而建此功业者,是我往上第五代先祖。他原是个长工,为人敦厚朴实,听说30多岁才娶到老婆,尔后经年勤耕苦作、省吃俭用,终才攒下这份家业。

我并不曾见过老祖屋最鼎盛时的景象——据说,那时的祖屋装饰十分讲究,墙基和转角处都是长条石,墙面是青烧砖,地面和阁楼均铺上木地板,窗户屋檐满是雕梁画壁,上堂屋正墙安置庄严肃穆的家神牌位,两侧对称悬挂数条笔力遒劲、蕴涵耕读传家道理的木刻长联。

只可惜在抗战时,残暴日军扫荡山区,放上一把火,木质结构毁于一旦,只剩下了砖石墙体。

直等到解放后,族人才又合力整修一番,重置木檩子,盖上灰青瓦,刷上白石灰,为祖屋换上新颜——但曾经的辉煌,已然只存活于后人记忆中。

生物学中阐述,大凡生命,一生不过新生、成长、成熟、衰老四期,终有一天将埋进尘土。

老祖屋,同样也是一个生命体,似也在劫难逃这一定律罢。

小村水井满是苔藓

03

但从人口上看,我小时候的老祖屋,却是最热闹的一段时光。

100年来,无论清末、民国、日本占领期、内战,还是解放后数十年,小村族谱页页后翻加厚,村人扎根于此,生生不息。

鼎盛时期,尤其是过年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一大片紧凑的老祖屋里,竟拥挤着200多村民的饮食作息。

村上墈下,屋里屋外,大门口台阶上,济济一堂,人语声隔屋相闻,鸡犬互戏。一到饭点,各家各户烟火气飘散混杂于一块,生命的张力达到极致。

我尚为稚子时,村里还极度贫困,甚至连火柴、油盐仍未完全普及。邻里之间,相互“包火”,借油借盐,是常有之事。

最热闹者,莫过红白大事。敬生重死的古礼,在老祖屋里如同春夏秋冬的更替,年年往复。

每逢大事,自然要在老祖屋操办,且合村都要出劳力。又因公家财物有限,各家各户还得将自家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借出,以便全村对外不至少了礼数。

乡谚有云:死者为大。倘是村里老人仙逝,那更是合村天大的事,非常隆重。

根据乡俗,至亲得为之守灵3-4天,才能出殡。这期间,十里八乡、沾亲带故的人,都要前来老祖屋吊孝,唱夜歌的班子、坐夜超度的和尚,都要吃住在老祖屋里。

丧事之始,先确定一位“主管”,统筹协调一切,在一张大白纸写上派工,高高张贴在下堂屋侧墙,以示各司其职。

分工主要有,谁是“八大金刚”(抬棺壮劳力,8人),谁是知客(德高望重能言善道者居之),谁周知外亲宾友,谁邀请和尚进门,谁主厨,谁铺桌子碗筷,谁洗菜,谁泡茶递烟,谁放炮,谁记礼薄,谁敲锣打鼓等。

灵堂自然也搭在老祖屋里。上堂屋右侧最上端,停放棺椁,围坐至亲守灵。棺椁之前是灵位案台,由山上挖来的青松、长方桌和竹架框搭成,糊以白纸。中心一个大大的“奠”字,两边是挽联,桌上端正摆着逝者遗照和香火供品。

再往下,整个祖堂屋,凡有长条石柱的地方,无一例外都贴上长白挽联,悲伤的氛围十分浓厚。

接下来数日,村人基本停了农事,不分昼夜打转般办事。

尤其出殡前一天,和尚进门,丧事最是繁重,客人也在这一天达到顶峰。

老祖屋里,横堂屋里,两侧厢房里,铺满了四方八仙桌,台阶上全是泡茶小桌,禾场里洗碗的大盆四五个女人围着。几乎每十分钟,就有一大波客人前来,跪拜祭奠完毕,装烟递茶,摆宴吃“流水席”。

厨房里昼夜不停,一般得杀1-2头猪才能勉强应付。

出殡那天,乡下俗称“上山”。一大清早,“八大金刚”不顾亲人撕心裂肺的阻扰,开始用大钢钉封棺,再用粗草绳将两根长圆“杠木”与棺材牢牢绑好。

这时,最后的超度仪式即将结束,行礼的长者长吆一声“起”,“八大金刚”齐喝一声“che”,刹那鞭炮齐鸣、锣鼓喧响、哭声震天,披麻戴孝的送丧长队,依照次序,敲敲打打、跌跌撞撞,从上堂屋跨过天井、经过下堂屋、迈出大石门、走出大禾场、穿过长廊道,走出村口,再走向不远处的山上——那早已选定的一方风水形胜宝地。

而当岁月回首,上溯一甲子以上的岁月,这位逝去的老人,当年襁褓中的初啼声曾响彻整个老祖屋,满月酒、周岁宴、结婚礼高朋满座,无一例外也在老祖屋操办。

老祖屋是村人的生命摇篮,予以庇荫,遮风挡雨,从生到死,守护一生。

老祖屋,见证了村庄的荣辱兴衰,见证着风风雨雨、世代变迁、人情冷暖,亦见证着每一人的生命全程。

老祖屋曾经的颓壁残垣

04

然而,谁又能敌过世事无情变迁呢?

上世纪80年代始,山外世界日新月异,村人青壮者大多外出打工,老幼留守家中。

迈进新世纪后,老人相继过世,父辈们靠着当兵、读书、打工、做手艺,不断走向城市,村子里人烟日渐凋零。

大约十多年前,留守的爷爷辈几乎全已去世,老祖屋再无人守。虽也曾断续修补过一两回,但少了那烟火之气,老祖屋竟衰败得异常迅速。

几次罕见暴雨之后,完全荒废的老祖屋,房顶千疮百孔,房梁多有断裂,墙体开始成片坍塌,堂屋中竟长满齐腰深的野草。

饱经沧桑、历尽荣枯的老祖屋,似乎完成了历史使命,断壁残垣的躯壳在风雨蚀剥中渐被荒草苔藓覆盖,再无昔日风光。

老祖屋,这个小村的灵魂,无私庇佑着一代代生命,默默承载着村庄的全部记忆,亦无奈见证着物是人非的变迁。

她倒塌了,村庄的灵魂也便不再鲜活。而那些散落天涯的人,一年半载,再难回村一次。

这些年,漂泊异乡,我住过无数个地方,有井然有序的校舍,有单位楼上的单身宿舍,有租住的城中村握手楼,有高楼林立绿树成荫的花园小区。

然而,从未有一处,能超越我对老祖屋的牵挂。此身此心,对老祖屋的美好怀恋和深切念想,竟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重。

我常会不由自主想起老祖屋,想起那故乡、故人、故事,想起那逝去的童年岁月。

每念至此,总不免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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