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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才|寄居在都市,你的祖屋还在吗

 曾瑞 2021-05-10

谭功才,男,土家族,作家。著有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现居广东中山。 

近日读梁实秋先生《雅舍小品》之《鸟》,有这样一个镜头:“只是清早遇到烟突冒烟的时候,一群麻雀挤在檐下的烟突旁边取暖,隔着窗纸有时还能看见伏在窗棂上的雀儿的映影”。烟突大约就是烟囱吧。情景让我一下子了远在几千里外的故乡,想起了那里的祖屋,想起了祖屋檐下的燕子和麻雀,想起了冬天的檐下那修长而瘦削的冰棱……

我曾经也是有祖屋的。自我记事起就有两间可供我们一家人居住的泥墙石板屋。一边是泥巴墙,一边是木栅子。至今都不太清楚祖辈的渊源,父亲没说过,嗲嗲也没说过。父亲是谭家的上门女婿,外公自然要改口叫嗲嗲。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那时的家境大多格外窘迫。一家人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谁还有心思去追问自己的来龙去脉。直至我渐渐长大且在昏忙中将四十多年的岁月抛在身后,某一天突然一个惊醒的回头,发现嗲嗲辈和父辈相继成为千古,我也远离了故土,寄居在别人的城市。像我这样已在别人城市定居的外省人,若再想回头追问自身的渊源,很多东西无疑都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所谓祖屋,就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我们家的老房子充其量也就几十年的历史。听嗲嗲讲,我们住的房子是父母结婚时建的。真正的老房子则是我幺幺住的两间土墙屋又破又小连转个身都不容易。据说是嗲嗲辈的从后山青龙河迁过来时,草就而成这才是我真正的祖屋。我所谓的真正的祖屋,其实也不足百年,而且我从未在里面住过。在我看来,祖屋就是我跟父母所居住的那两间土墙石板屋。盖的石板是从对门苏家坡石场开采而来。很小时,靠西面的木栅子还是亮架子,平时用一些打捆的枞树枝条排起来遮风挡雨,堂屋楼上是空寥寥的面着一些楼板晚上,一家人就挤在吊脚楼上的厢房,算是有个安歇的窝。


后来,我们几兄弟渐渐长大,父亲下狠心要扩建房子。其时,我上初中不久,大我两岁的哥哥已经辍学,两个弟弟也将近小学毕业,正是家大口阔的时候,日子艰难,要想建起几间房子实在不易。况且山上也没有几根像样点的可供建房用的木材。我所住的地方叫麻岩包,一听这名,你就知道该地出产除了麻岩还是麻岩。麻岩极为坚硬不易炸开,相当费炸药,且要在老房子边开山放炮,难度和危险之大可想而知。苞谷面饭和洋芋活渣滋养出我们浑身的气力。我们拼着气力,要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白天父母要出工,趁了难得的农闲和夜晚,一家人就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日以继夜地奋战。经历了种种困苦艰辛之后,我们在堂屋旁边接了一间,并将堂屋和新建的楼上都面成了紧楼这个六口之家终于有了三间稍微像样的房子。此后,我们算是与父母的卧室分开了。尽管是土墙石板屋,尽管刮风下雨楼上会受些影响,我们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满足。就连燕子们也主动寻来在檐下筑起了暖巢,叽叽喳喳好不闹热。

听老辈子讲,燕子筑巢蛮讲究。她们的到来预示着这家人即时的发达或将来的富贵。燕子在家门口筑巢,一个家就更有生机,一个家便更像一个完整的家。当然,还得有诸多元素的辅佐,譬如门前有吊脚楼和大树,大树最好是核桃树或者柿子树。屋后有竹林,林边有各式果树,旁边最好水井。这些都不是太大问题。惟独燕子筑巢是你无法选择或者左右的。新屋建成,燕子像庆贺一般,筑巢檐下,我们别提有多高兴。冬天,同样是冰棱钩,完整屋檐下的冰棱,似乎格外饱满而富有生机。于是,我童年的色彩也因此更为饱满而富有生机。


 一个人下半生的整个想象力或者幸福感几乎全部来自于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这是他下半生无穷尽的精神家园。我整个躯体都在别人的城市里,惟独心思不在。古语言,乐不思蜀。我却是身在异乡思故土,说明现在的我并不快乐。有人说小时候我们没有钱,只有快乐。而现在的我既没有钱也并不快乐。究其原因,我想与祖屋有着不小关系。我在这座城市里见到过许多和我有着相似境遇的长者,他们的后人都在海外过着优越的生活,他们自己却跑回来,在祖屋里独居。多年前遇到这样的情景,我无法理解,或者说不太理解。现在我理解了。他们是要落叶归根,是要寿终在自己的家里。纵使有些老人因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祖屋安享晚年,始终不肯卖掉。这些远在乡村的祖屋,一排一排沉默地立着,在等待着归人。有些人终于归去了,有些人始终归不去。空寂的祖屋,成为乡村孤独的守望者。由于年久失修残损严重,或者归人迟迟不归这些祖屋正在一步步变成历史和秘密。

 这些年来,岳父母跟着我来到这座南方的城市,一直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总想着某一天还要回去。我断了他们的后路,将老家所有的不动产全部贱卖。当某一天我回到老家祭奠父母转身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曾经的祖屋已被弟弟卖给了他人。站在当年那么熟悉的屋檐下,同我说话的却不是至亲。当家的说:“二哥回来哒?到家里喝杯茶先!”我要在曾是自己的家里做客吗?我愣了短暂的一瞬,随即回答:“改天吧!”改天?这天会改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

惶惑着失落着空荡着,我来到幺幺屋檐坎下。一如前文所言,我真正意义上的祖屋,便是幺幺曾经居住的那几间土墙屋。这几间土墙屋被推倒,在坎下几十丈远的地方重建了新居。幺幺也跟着我表弟打工去了。站在幺幺的屋檐坎下,仍然喊:“小幺!小幺!”空寂的房子不理会我,不回答我那无人回答的喊声,在我内心里激荡,在岁月里激荡。这流年,微微一震,便是多少个春秋。眼前的一切,早已物非人也非。在祖屋喝上一杯热茶一瓢凉水,就回到了别人的城市。

二十多年来,家中的变化很大。我们四兄弟先后成家立业。老大在清江边我姑父家做了上门女婿老三将原来分给他的石墙厢房推倒,在他一步之遥的岳父家门口建了新屋老幺先是不断在祖屋上推陈出新,直至最后还是贱卖给了别人,也在清江边上重建了新居。我们四兄弟,尽管性格各异,接受的教育也不同,却有一个非常默契的理想,那就是远离甚至不惜抛弃祖屋,寻找更为广阔的天地,作为此生的居所


我与他们唯一区别,是走得更远。他们从不曾走出清江的视线。这,也许就是距离决定着乡愁的同时,也决定着我们精神的最后归宿。我们不约而同的离开祖屋,抛弃祖屋,最后,我们又无比怀念祖屋。在这大地上,我们几兄弟,定居各处,只是定居,不是归宿。我们的归宿,永远在麻岩包的祖屋。而祖屋里,已经住着别人。在如今这个信息化时代,通讯发达,为距离做了必须的缓冲但要真正缓解乡愁,一如诗人乔木所言,就得在老房子里住上几天。现在,我去哪里住?哪里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我可以随时回到那个地理意义上的故土,却没有一块真正属于安放自己灵魂的归宿

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的棉絮般软弱无力。而在当下,与我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何止千万啊。我在慨叹自己灵魂游荡的同时,也在为与我有着相似境遇的人而担忧:他们的祖屋还在吗?

2014.04.09 龙斜口

文章皆为风尘七侠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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