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动笔,怕一说就多,一说就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成了他人笑料。作文倒是可以写写,恰巧女儿的语文老师出了一题,为某某点赞,可人可物可事情,在套路里,不容易偏题。脑里第一个蹦出的是南京,生我养我,熟稔了小半个世纪,如果写来想必可以。如果说上海是混血儿,广州是小奸商,北京是八旗子弟,那南京无疑就是知识分子,更确切点说叫边缘化的贵族。就凭着这座城池曾经有过的四十四个名字,就知道它洗了几多铅华,换了几轮沧桑。也曾勉强主流,也曾从善如流,也曾熙熙人流,也曾头破血流,然后就流弊了,然后就流进了每一个南京人的血管之中。家门口经常徘徊一位目光呆滞的老头儿,天不亮就坐在路口准备晒太阳,三伏天也从不辍行。有次酒喝大了,非要拉着个老外给他指路,一口标准的伦敦口音。老头有时为映衬月黑风高之夜,执上一柄胡琴,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如果我没有听错,功力应该有了盛中国八九成模样。偶尔早上我去淮南牛肉汤馆打牙祭,都会碰巧遇到一位发型像抹布一样摊在头顶的小伙子,很精神,着一身明显嫌小的西服,颈项上垂着一枚链家房产的工作证。每次都是一碗剔骨肉汤不施香菜,与我一般无异。连续碰上十来回后,不禁与其攀谈。从房地产市场的红火到年经人的不易,说到深处,他一声叹息:想当年老子也是从上海大学前门昂着脖子被送出来的。早年间常陪一朋友去酒吧发神经,与老板娘混得厮熟。老板娘大胸脯大屁股大脸盘子,该大的地方都长大了,该小的地方你永远捉摸不清。倒是一手蝇头小楷隽秀得体,不让魏晋,看似清俊通脱,却也率直任性,写去了我不少银两。这座城池,不论引车卖浆贩夫皂隶,又或巨贾高士达人显贵,没有两把刷子,不敢居于南京。 今年水小,茶叶是大年,朋友从无锡捎来一盒太湖翠竹与我分享。茶汤清澈,芽尖浮沉站立,由卷至舒,仿佛初春破晓,渐渐生出萌意。我定下神来品尝,总觉得还是不如明前雨花落下的洒脱,也少了一份陆羽栖霞山后采茶时的惬意。或许我不懂茶,或许我内里存在太多家乡牵绊着的记忆。虎跑泉边的答茶人面目有问题,与算命先生无异。西洞庭的茶农一身布衣一口吴语,一脸倨傲一肚子邪气。罢了罢了,谁叫我是南京人,唯有雨花这一味可以予我神领意会。 吴王夫差在南京筑城那会儿,周数百里用以养鸭,然后我们就成了鸭之都。男人个个能干上一干,女人个个能做上一做,鸭子一个赛一个得精神,每间鸭子店都敢拍着脯子说自己是地球上最吊的鸭子店,都是民间传奇。北方皮 厚油足的填鸭一做就咸了,要不就烂了,肉就柴了。南方人领悟了鲜甜奥义,制鸭却不得要领,海南的嘉积鸭怎么做都有一股子淡淡的鸭屎味。南京人把个湖熟小麻鸭整得只只皮白肉红骨头绿,出落得象个羊脂球似的。不但眼睛有追求,嘴巴也讲究,啃着啃着鼻腔里充怀八月的桂花香才算高级。 校长一辈子无论做过多少错事蠢事糊涂事,爱美龄姐倒是不争。美龄姐爱梧桐也是不争,于是满城就种满了,一排不够就两排。没能引来凤凰,却在经年过后,每到这个季节让整个南京城为爱情捶胸顿足泪流满面。从中山码头到中山门,绿盖随行,运气好时间隙处会透出巴掌大的蓝天。这一路有意气风发的雕像,这一路有灰头土脸的植物,有历史书上论及的,有历史书上不愿提及的。中轴线这条大马路反复修建了多次,好多次,现在显然已经不能行马了。越来越宽之下,也给搀扶老人家过马路的小朋友带来了很大的心理负担。情侣们也不再把压马路当作最浪漫的沟通方式,转而跑去德基,在街角找一间咖啡店,把匆忙的人流作为自拍的背景。但当年是当真行过马的,下马坊可以作证,我可以作证。幼齿那会儿,每天下午总有一个脸上始终保持笑容的劳动妇女,摇着一把铃当驾着马车走街窜巷,带来问候收去垃圾。 南京这座城池,不甚努力却自带着才气。包容着每个长期暂住的和短期路过的人,简单而直接还温情。南京这座城池,有城,有池,有城池,有古迹有古韵。一只立狮有形有款,也叫辟邪,也叫貔貅,吞进万种风情,不见春风不散出去。一江从天上来滑城而去横贯东西。长江大桥驾在其间,江北人与江南人便生出了爱情,你裁不开,我们要连过去。站在六朝松前,你才知道历史是什么东西。从门东到门西,烟火缭绕处,你安之若素,你心生感激。南京这座城池,绝对值得你慢慢品,不着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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