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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街(gāi)子 | [旧版书系丛书之《难忘三迤》]

 颐源书屋 2019-04-16

赶街子

选自楚图南:《难忘三迤》

本文共计 2322 字 | 预计阅读时间 7 分钟

赶街(gāi)子:云南、贵州一带的方言,又称“赶场”,指一些地区(尤其见于农村),每到特定日期(如周末、农历的初几、一年的某天)都会在一些固定的场所或街道汇集成一个很大的贸易市场,临近村镇的人都会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此,去卖东西或买东西,这种临时性的贸易活动叫做赶街。

碧鸡村,在滇池西岸碧鸡山的山腰上。当天刚破晓,山头上和湖面上,还迷蒙着南国特有的浓重的雾霭,寂静的这个小村落的人们,早已漫山遍野地在工作了。主要的工作是打柴草,送到附近的瓦窑上去。

但也有例外。譬如在街子天的时候,则忙着将屋里的破床凳、窗板、门扇之类,摆放出来,成为两列的摊子。不久,就见许多男女村人们,如同蚂蚁一样,或背着装满了各色菜蔬的菜篓,或挑着各种杂货的担子,慢慢地向这里爬来。随后城里的小贩子,卖膏药的,甚至于算命的瞎子和附近居住在防空洞里的乞丐,都集中来了。

这时,灼热的太阳,已渐渐地升在天顶。强烈的阳光,照着汗流浃背、喘息熙攘的人们。街中心的摊子上,不单是陈列了各色的货品,且有的已经支上临时的布棚子或芦席了。

最后,则是山背后卖柴炭、卖米麦杂粮的农人或彝族的男妇,背着、驮着他们一年辛苦的收获,如潮水一样地涌来。街上拥挤得水泄不通,并沸腾着人声的涛浪。这是所谓“日中”,街子上最热闹,也是贸易和争嚷最激烈的时候了。这时生活和生活的可怕的故事,或者自古也就这样,在性质上永久雷同,在形式上又似永不一样地,在杂乱地扮演着。

狡狯的城里来的米贩子,在半威胁半欺骗的叫嚷中收买米麦和杂粮。带着银镯子的粗大的手臂,握着一捆一捆的钞票。喘嘘的农人男女,刚将背上的沉重的麻袋卸下,他们就如同鹰雕见了腐肉一样地拥上去。“卖给我!多少都要,价钱好说!”随即将米麦之类,一面装在他们自己的大麻袋里,一面点数着钞票。农人们将钞票接到了手里:“不够呀!大老板!”“怎么?市价嘛!好!添上一点!”农人们直着脖子,瞪着黑大的两眼。“怎么?还不行么!不知好歹!滚!”说着扭转头,又依样做着和别人的交易去了。

彝族或农人的妇女们,站在布摊子前面,看了又看,又自己商量着。然后生怯地将布片之类理起来向着自己的身上量了又量,又向头上比了又比。那是要作包头巾用的。但当听到了三十元一尺,或四十几元一尺的时候,她们往往伸伸舌头,发了怔,偷偷地将布匹放下走开了。

这时,所得到的,则是操着山东口音或四川口音的布贩子的嗔怒的嘲骂:“不买就别看!”“小样子,土头土脑地!”但也有态度和蔼一点的:“老大嫂!这是标准的上海布哪!”“大姐,这是顶摩登,顶时兴的!”“亏本卖,你到处打听,多赚一文我敢赌咒!”于是包扎得很紧的纸包,终于很轻易地被解开来了。

也有贩子与贩子为争地铺或摊子而互相殴打,扭作一团。货物之类,倾翻得满地,看热闹的人都拥上来了。年老的人们,则叹着气:“都是讨生活的人,何苦来!”“是勒嘛,这个年头,大家对付着还活不了,瞎有什么打尝!”终于互相殴打的人,又各自起来,松了手,带着满脸抓破的血痕和一口的沫子,与一身的泥土,又忙着在地上清捡自己的东西。旁观的人,这时也快快地散去。

但茶馆那里,又吵起来了。或者为要账,或者为一文钱的争执,于是凶猛的脸面,比手画脚地,投掷着刻毒的恶骂。但转身,互相对骂的人,似乎又同在地摊子上喝酒,吃晌午了,吃得醉醺醺,也有时拉着手连连赔不是。也有一面还在骂,一面又哭泣又喝酒的。有时吃高兴了,卖物的钱,不够还地摊老板的吃账,于是将扁担背箩之类押在附近的小铺里,各个怀着失望和苦恼的心情,踉踉跄跄地拖着疲乏的脚,从山道上归去。

街上似乎稍稍平静一会儿,但突然在人丛中又发生了一阵阵的骚动或痉挛。大家如雷震一样的惊愕慌乱地张着大嘴!这是大约听到有警报。但经问明,乃是公安局的警士在打小偷,或卖柴的彝族老人被挤掉了钱,才各人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与自己无关,各人又忙碌着照顾自己的生意,还价、讲价、攘夺、吵嘴。街上的人声,汹汹地叫嚷着如同被割去巢穴的蜂群一样。

至于算命瞎子之类,则多是蹲坐在比较冷清的街头,说不清楚在瞌睡,还是在深思。但两耳却敏感地听着渐渐走近来的人声,如同张网的蜘蛛一样,在默默地渴切期待着自投到网里来的食物。食物终于投来了,或者一个老太婆,或者一个病瘦的妇人,也间有着破烂衣服的男子,或问病,或者问儿子出征的消息,或者多哈发财,可交好运,财星可以照临?他紧闭着没有了眼珠的眼窝,为这些饥饿可怜的皈依者一一解释。

直到这些皈依者半信半疑地满足地归去,瞎子身边的破旧的提篮里,这时已装上了几块豆腐,或一两个卖剩的猪肉的骨头了。但也有时,篮子里仍空空地张着大口,他也终于连胡琴也是这样的失意和哑默,静静地被遗忘在山坡上的寂静的夕阳里。

这时黄昏已经逼近,街子也快散了。街头上小庙前面腾涌着敬神还愿者燃烧香纸的火烟。这回轮到乞丐之类的人们出场了。赤腿的,烂眼的,没有了手脚,用裸体在街上滚过去的,脑门上割开来,舌头上插着刀子的,各种各样的哭喊求乞,各种各样的乞讨的方式。直到赶街的人们完全散去后,一切静悄悄的,他们才相率着如同幽灵一样,在陡峻的山坡,在山坡上的迂回的小道上,消失了他们的黯淡的影子。

就这样,每次街子发生的事件,在下一次的街子也终于要发生。不论风雨阴晴,不论春夏秋冬,睢恣而苦辛,计算和欺骗,使他们一代代的生育、衰老和死亡。而他们仍然顽强,并且永不疲惫、永不懈怠地扮演着这样的生活的悲剧和喜剧。

现在,静夜正临到了人间。静夜正笼罩了昆明,笼罩了西山和滇池。大地上的一切,都已熟睡了,碧鸡山衅的这小小的村落,也已熟睡。祝福广大而慈爱的夜!因为它使焦灼、疲劳而苦辛的这小小的残破的村落,在它的永恒的宁静和和平里,得到了暂时的一夜的安息!

楚图南

楚图南(1899~1994),笔名高寒。生于云南文山。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社会活动家。一九一九年考取北京高等师范官费生,一九二二年加入青年团,一九二六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在李大钊、蔡和森领导下组织工学会,编辑《劳动文化》,从事马克思学说宣传活动。抗战期间回到昆明,在云南大学文史系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为一至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六届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是我国最早译介惠特曼的《草叶集》,涅克拉索夫《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尼采《查拉斯图如是说》的学者。

 旧版书系丛书 

主编:周良沛 等

本文主体内容摘自

周良沛先生主编的旧版书系丛书之

《难忘三迤》楚图南 

内容编辑:张益珲 李爽 张丽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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