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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诗意的栖居地? | 《建水记》

 颐源书屋 2019-04-19

早上6:30出了北京的家门,晚上6:30才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建水古城。

建水县位于云南南部,红河中游北岸。红河的南岸,就是越南。当天色开始微微变暗,中巴车开过悬挂着“雄镇东南”巨匾的朝阳楼,便是进入到古城里了,建筑风格立即变得不一样,周遭的一切也多了许多市井气。

在诗人于坚新书《建水记》的开篇,他就交代了建水城的过往。云南建水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杭州,但明洪武十五年(1382),有了建水的这个临安,南下的江南移民们,想要打造一个新临安,而且他们也做成了。一百五十二年后,明嘉靖十三年(1534),流放至云南的诗人杨慎,因建水城而震惊,写下了《临安春社行》一诗:

宛洛风光似梦中,

故园兄弟复西东。

醉歌茗艼月中去,

请君莫唱思悲翁。

接着,时光又过去了四百余年,等到于坚来到建水城的时候,他发现,杨慎笔下的那个建水,并未隔世。诗里提到的燃灯寺还在,杨慎当年住过的太史巷也都还在,最重要的是,诗中描述的那种和生活有关的气息统统都还在。这对于经历过大拆大建大变革迈向现代化的新中国来说,实属不易。

建水城3.3平方公里,内有30多条街巷,其中550多处已经被列为具有保护价值的文物性建筑。而许多普通人家雕梁画栋的宅子、无名无姓的巷道并未统计在内。

于坚说,在这个城里有个家的人实在是有福。因为这个国家从南到北,已经拆掉了太多太多。而建水城里的居民,却还能像4、500年前,他们的祖先一样安居乐业。

什么是家呢?只是一个有屋檐的可以居住的房子吗?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在路上”的时代,搬家成为时髦,人们渴望着搬新家,再搬新家,搬到更大的家,房子是否增值比是否可以定居、是否可以长久居住更重要。

但是在建水,热衷搬新家的人不多,人们愿意住在老家。建水人说不出不愿意搬家的道理,只是说“好在”。好在,好是美好,在是在场,存在于某处。诗意地栖居,用云南方言说,就是“好在”。

从前建水城的居民打造自己的家的时候,想的不是有一天可以把房子卖掉,而是为了长久安居乐业。当年宅子的主人们建造宅院,想的是要代代相传,香火永继。朱家花园是建水第一豪宅,建造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其他的宅院也都不敷衍。在别处越来越少见的雕梁画栋,在建水却真的是随处可见。随便一个雕刻的木门,背后凝聚的可能就是工匠八年十年的心血。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怎么会轻易想要卖掉搬走呢?

在《建水记》里,于坚几次感叹我们处在一个对“家”的概念不再留恋的时代。在建水人的眼里,家不仅是栖身之所,也是托辞之所。“托辞”意味这个家是有含义的,不仅仅实用,也可以栖身,还可以玩乐、施教,而且神性、美好、真理、寓意都要时时刻刻在场,能够赏玩,能够陶冶,能够诗意地栖居。

有了“好在”的家,才可以有接下来的生活方式。在一个可以长久栖居的地方,人们用构建和延续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这也就体现在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中。

14世纪晚期,那支从中国天堂最密集的地区向蛮荒之地的云南移动的流放队伍,是由一群生活家组成的。这支大军迁移过去的不仅仅是人们的身体、观念,而是生活世界。

和以色列人出埃及想要带去神的使命不一样,这支队伍带去的就是彼时他们的生活方式,那里面绝不仅仅是上帝的观念、硬面包,以及一把削面包的小刀,而是他们生活的世界。这支队伍里有中国最优秀的匠人,厨师、鞋匠、医生、演员、工匠、教师、建筑设计师、诗人、画家、歌姬、农夫、高僧……辎重里有金银首饰、丝绸、绣品、瓷器、竹器、文房四宝、稻种、莲藕种、花种……生活是最重要的,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生活,而生活就是细节的烦琐,生活是世俗的,是要在场的。

在《建水记》中,于坚总是想要找回这种似乎在今天已经逐渐变得不重要的世俗感。他认为,20世纪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世俗在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贬义词,人们想要对传统进行革命,世俗不断被否定。

生活上最基本的东西被轻视,这个潮流在文革时达到极端,之后演变为对生活世界的否定。而在场感,被认为是庸俗和卑贱的。未来、进步和彼岸,才是高尚的。

这里所提到的世俗生活,绝非纸醉金迷的物质追求,而是一种对现世生活的感受力。如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指的就是颜回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在一箪食一瓢饮中,亦有无穷乐趣。

与现代社会少数资本集团对生物链的同质化垄断控制完全不同,建水守护着一种生生之谓易的自然生物链,每个人都能够在生活世界的细节中安居乐业。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世界观成为共识。人们也许尊卑不同,经济能力有强有弱,但是各得其乐,人生因此丰富、深厚、复杂、意义丛生而不乏味单调。

建水人对生活的态度,还体现在他们宅院里的牌匾和悬挂的语录中。于坚的朋友老李家,在燃灯寺旁边的四合院里,老李在花厅前置一匾,刻大字四个——善与人同。又一日,老李带着于坚来到堂梨村挂着腊肉的一处,后面的语录是荀子的“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亦有孔子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马老师带着我们逛宅子

《建水记》里还提到一位马辛林马老师,也是于坚的好友。“老马毕业于艺术学院,不画画了,做些设计混日子,活得像个古人,不求上进,没有手机,只是读书、修身养性、吹散牛,朋友来么陪着耍耍。”

我们有幸,也被马老师带着闲逛了半日。马老师带我们逛朱家花园旁边的一处宅子,如今被他重新设计成了一个对外的客栈,宅子按照《易经》的原理有某种递进关系。宅中牌匾是“序宾以贤”,指的是不管什么人来,主人都平等相待,不因富贵权势而仰视,不因贫困平民而俯视。在建水,这些牌匾里讲的都是这些人与人、人与世界、人与万物的相处方式,这也是在场的一部分,变得更加内化。

但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建水也并非时空中的一个例外,它不可能停滞,也一定在不断发生变化。比如这趟再去建水,于坚发现文庙一进门处,新修了一座巨大且突兀的孔子像。《建水记》的第一篇文章,于坚就在结尾处说,建水如今已经被一座座同质化的新城围困,危机四伏。所以,这样的一座“古”城到底还能存在多久,这也是一个疑问。

于坚提到过同在云南的丽江,如今早已只剩下建筑的空壳,生活的气息不见了,和纳西族的关系也断了。而建水在这个过程里,又会走向何方呢?


《建水记》

作者:于坚 
版本:楚尘文化/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 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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