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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李新勇:树杈上的葬礼

 江北浪周 2019-04-19

节选自李新勇散文《过往烟尘留几许》

原载《野草》2019年第2期

秋老虎明目张胆地蹲在屋外,谁跑到太阳底下,就咬谁。只有最命苦最受欺负的人,才会在这时候被撵到地里干活。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我的爷爷奶奶、爹和妈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很久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能听见百年老屋的屋梁冷不丁哐当叫一声,还能听见屋瓦在太阳底下像一个人侧翻身子,唰一声,从房屋这个角落瞬时传到另一个角落。还有屋外的高树上落下的树叶或者枯枝落到屋瓦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发出之前毫无预见性,结束之后,半天也不会再有第二声。屋子里非常安静,在这安静之中,似乎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梁柱站累了,需要换个姿势;屋瓦躺得吃力了,需要翻个身子;枯叶和树枝不管有没有风,该落下自然会落下。

要是在夜里,把这些声音跟鬼怪故事联系在一起,足以吓破人的胆子。

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只要有声音能打破寂静,我就心生欢喜。我想爬上屋梁上去,看看到底是哪一根木头的哪一个部位发出的哐当声,也想上房去看看屋瓦是不是真的翻了个身。

要是在其他时候,只要想到我就能做到。用我爷爷的话说,我就是条没有长毛的猴子。可这一天不行,我生病了,全身酸软无力,还发高热。上午小青、小白、小江三个小伙伴来喊我下河游泳,我妈毫不含糊地替我回答他们:“小勇今天不能跟你们去,他在发高烧。”本来我已从床上翻爬起来,往房间门口冲。听我妈这么说,自我感觉脚下像踩了两坨棉花,又退回去老老实实趟到床上。

我们这三百来人的小村庄,跟我同年生的伙伴有十二个。十二“同庚”中,小青、小白和小江的家离我家最近,小青和小白是一对双胞胎。我们从穿开裆裤就从早到晚在一起玩,我们一起上树摘果子,上房掏鸟窠,一起下河摸鱼、游泳,一起拾麦穗……我们是各自家里的小帮手。在农村,满三周岁就是半个劳动力,就得跟爹妈一起忙农活儿了。那一年我们都四周岁了。我们几个从不闹矛盾,要是谁受了别人的欺负,其他三个必定出手帮忙。我们的关系亲密到连我们的父母都觉得没必要再生孩子了,大家齐心协力把这四个孩子养大,他们堪比四个亲生弟兄,是可以全村无敌的。

我悄悄地从床上滑下来,饥肠辘辘。走进灶房,打开碗柜,只见里面除了半罐盐和十几个碗,没有什么吃的。我又踮起脚尖揭开锅盖,锅底有一点水,水中央有两个相向扣在一起的碗,揭开上面一个碗,里面有早晨我妈出门时替我准备的午饭:包谷杂粮米饭和咸菜。我就知道,我的爷爷奶奶、爹和妈中午不会回家了。

顿时感觉自己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心想,接下来这个下午,我将成为没人管束的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吃了中午饭,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手臂上有劲了,再蹬蹬腿,也有劲了。我冲出门去,打算去看看小青、小白和小江,半天不见,我像是好几天没有见上他们了。四五个小时前,中午饭前一会儿,我听见小青和小白的娘撕心裂肺哭泣。我对这种哭泣习以为常,全村人对她的哭泣都习以为常。她是个喜欢哭鼻子的娘,人称“三花脸”,也有管她叫“花鼻猫”的。她哭泣的理由五花八门:家里的猫把用来炒菜的猪肉偷吃光,她要哭泣;年底从生产队担回粮食,嫌少了,也要哭泣;有时候小青、小白不顺心,她还要哭泣。偶尔有人请她哭丧,她便在别人家的棺材前面,掏心掏肺去哭上两天。报酬可观,家里不时能吃上肉。

小青小白家的院门敞开着,没有看见他们的妈。靠近堂屋门的一棵树下摆着两块门板,小青小白躺在上面各占一块。他们脸上各盖了一块白布。

大热的天,盖白布做啥。我揭开小青脸上的白布,小青的脸碧青,有涎水从鼻孔和歪在一边的嘴角上流出来。我在他咯吱窝下戳了两下,没动。

兴许睡得太熟了。在这样不冷不热的午后,最适合睡大觉。我折了一截光秃秃的稻穗,在小青鼻子上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摸了摸他的脸,外面那么炎热,他的脸蛋冰凉,摸摸身上,也是冰凉。再试着推他,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我手上还捏着他盖脸的白布,我的手开始发抖,我从没有见到过死人,我已经怀疑小青这是死掉了,只是不敢相信,上午还来喊我去游泳的活蹦乱跳的小子,怎么说没就没呢。

我转过身把躺在另一块门板上的小白脸上的白布揭开,他的脸色碧青,眼窝、鼻孔、嘴角和耳朵里都在流涎水,一股隐隐的腥臭钻进我的鼻孔。那种腥臭是我从未闻到过的,有苦胆和死血的尖锐与沉郁,臭得我直打干呕,差点把中午吃下去的饭食吐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死去的是我的两个小伙伴。后来知道,那天上午死去的应该是三个。

早上他们来喊了我,我妈替我回了他们,他们仨就结伴下河游泳去了。以前我们只在小河里游,水浅,不成气候。这天不知谁出的主意,他们跑到小河灌入安宁河的河口游泳。要是他们再大一点,知水性是不至于被淹死的。小河灌入大河的入口处,有个洄水区,水是垂直流动的,多漩涡。

那天上午有个老头在那里罾鱼,他看见我的这三个小伙伴从岸上跳下去,有两个很快上了岸,大概知道水性不对,有一个没上来,他被漩涡扯了进去。上了岸的两个孩子又跳到水里去救那个小伙伴,再上岸时就只看见一个孩子了。上了岸的孩子吓得大喊救命。老头知道出事了,带上他的罾往这边赶。不等他赶到,这上岸的孩子揪住岸边一丛牛筋草,把身子探下水去,准备把水里扑腾着的另一个拉上岸。水里那个孩子只顾拼命狂抓,胡乱地挣扎,那棵牛筋草被连根拔起,把岸上这个孩子也拖到水里。河水很快淹没了他俩的头顶。老头知道这三个孩子在洄水区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冲走,嘴里大声呼救,同时把罾放到水里去,希望能把三个孩子网到罾里。闻声赶来许多村民,有水性好的扎猛子到水底下摸索,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们摸上来,孩子一个都没少,只是捞起来时,脸早都青掉了,身体也已经僵硬。

他们三个死去了许久,我仍然觉得他们不曾离开。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跑到他们家大门口或者院子里,希望他们还能从牛圈或者桂花树的背后溜出来跟我玩。他们家院子里的梨已经金灿灿一树,要是往年,早该摘了。要在往年,摘梨的活儿由我们四个完成,两个一组,轮番上树,在一个合适的树丫上套上绳子,绳子一端栓上竹篮子,摘满一篮放下来,轻轻捡出来放在铺了稻草的大箩筐里,再把篮子吊到树上,继续摘。一棵树可以摘三大箩筐梨呢。

多年以后,每每讲起此事,别人都说,这三个小孩多么义气。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什么叫义气,就只知道,遇到危险,应当竭尽所能帮助对方,不到最后,绝不罢休。那天要是我在场,我亦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跳进水里去。

小青和小白的娘每次看见我,都要把我抱在怀里大声痛哭:“我的儿啊!小青啊!小白啊!”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要拖出三个字那么长的颤音,非常瘆人。我渐渐地害怕见到她,在路上遇到也要绕道走。到后来,小青和小白从前的家也不敢去了。揭死者盖脸布的镜头,成为我童年的恶梦。这镜头不仅在梦中出现,有时候在我愣神间,那一阵刻骨铭心的腥臭,也会把我吓得大声尖叫。

后来,小青和小白的娘见到我,不再哭泣,她看上去比我母亲年老三十岁,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唇先是翕动一阵,不知道想说什么。她后来又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在人家面前评价说,都赶不上那一对双儿。待我要转身的时候,才浅淡无奈地说一句:“那一对双儿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壮实了!”这时我已早在十多年前离开故乡,到远离故乡三四千公里的地方谋生,隔三四年才会回故乡探亲一次,且早已忘记童年噩梦。她这句话,让我再次记起那个刻骨铭心的午后,那个让人后脑勺感到冰凉的午后。

每次回村我都要在口袋里装上水果糖,见到她的时候,我便恭恭敬敬把水果糖塞到她手上。那一刻,我就是长大了的小青和小白。

      他们是死去的我,我是活着的他们。

田野上,大片大片的小麦开始显露出丰收的颜色。微风从桉树、荣华树、槐树和石榴树的叶片上打着滚、扯着旋涡吹过,发出流水一般哗哗流淌的声响。在这清亮亮的声音中,不时传来雏鸟的鸣叫,奶声奶气,仿佛极其遥远,又仿佛近在耳边。

那是跟乡村和农夫相依为命的麻雀。麻雀把巢筑在屋檐底下的黑瓦或砖缝中。麦子将黄未黄的季节,正是老麻雀做爹娘的时候,每一个鸟巢中,都有三五只雏鸟,探头探脑等待一对老麻雀喂食。麦子一旦开镰,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麻雀,便能吃上这一年的新麦。

在乡下,麻雀也会掐时候。丰收的农人不会因为麻雀啄食几粒洒落的麦子,而对麻雀打击报复,他们反倒觉得这也是一种俭省节约,喂麻雀总比留下来喂了老鼠强啊。

在麻雀和老鼠之间,毫无疑问,农人跟麻雀并无深仇大恨。他们之间的对抗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出现,比如深冬,四野枯索,食物稀少,麻雀才会对农人晾晒的玉米或水稻下手。农人驱赶麻雀的方式是用竹竿做的响篙,在地上敲上一下,一群麻雀“哄”一声腾空飞走;过一会儿又从天上飞下来啄食,农人再敲一次响篙。如此反复,彼此乐此不疲。鸟儿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农人怎么想的呢?特别有成就感,啪,赶走一群;啪,又赶走一群;啪,再赶走一群。其实就只有那一群麻雀,他却以为半天赶走了几十群。

从麻雀产卵开始,村里淘气的男孩子就不时伸长脖子,仰着小脑袋,够上去看窝里的情况。看一眼,再看一眼,扭头向伙伴们兴奋地报告最新情况,“又产一个卵啦!”“孵出一只鸟啦!”“小鸟长毛啦!”欢乐的声音,回荡在村子上空。

羽翼尚未丰满的麻雀,模样乖巧,和善温顺,嘴角上一带鹅黄,看上去呆萌可爱,特别招淘气小孩子喜爱。搭上梯子或高凳子,轮番上去看小麻雀。到这时候,他们便忍不住伸手摸摸小麻雀。小麻雀受到惊吓,在窝里齐声尖叫,稚气未脱的尖叫,引得一帮混小子肆无忌惮大笑。

村里的老人说,不要玩小麻雀,爪子挠过的手心,将来读书写字,手要抖。农村孩子,不管念得出念不出,都希望能写一手好字,记个账、写个便条,字是盖面菜,一美遮百丑。老人之言多半有效。总有一两个偏不信的,把雏鸟从窝里取出,放在窝成鸟巢状的手心里,嘴巴念叨:“我不抖我不抖我不抖!”他是想验证老人的说法。拿谁实验不是实验?拿自己实验最方便。

老麻雀就在附近的树枝上,混小子还没有从木梯上下来,老麻雀就发出警告,尖叫着,像战斗机那样从空中俯冲下来,用嘴啄那小子的头。麻雀此时的叫声是跟平常不一样的,“咔——”,短促有力。飞出去不远又掉转身来,继续啄那小子。小子弯腰驼背,把雏鸟隐蔽在怀里,逃之夭夭。一帮混小子应声而散,也跟他逃到别的地方去。

等到了足够远的地方,他们让惊慌的小麻雀在手掌上练习飞翔、练习站立,用训练小狗的方法来训练这只小麻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对小麻雀是伤害和摧残,他们只是觉得有小麻雀陪伴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妙。小麻雀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了阳光和雨露,带来了无限的欢笑。他们以为院子里的一切,比如小麻雀,就跟家里的小猪、小狗、小鸡一样,趁着娇小可爱,逮过来玩上一会儿,再放回去,并无大碍。

当他们把这只精疲力竭的小麻雀放回麻雀窝,他们发现,这只小麻雀跟家里的小猪、小狗、小鸡完全不一样,因为沾上了人的气味,窝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一同把这只小麻雀挤到窝的边沿,接着,麻雀的爸爸妈妈开始在鸟窝外面的树枝上喳喳直叫。很快,树枝上开始集聚麻雀,起初是两三只,很快有十几只,再后来,树枝和屋瓦上全是麻雀,都在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

它们此时的叫声,跟傍晚在树林或竹林里的喧闹不同,是有节奏的,喳喳喳三声,停顿一下,再喳喳喳三声。有的鸟儿像即将发生争斗那样,翅膀半撑开,一边叫一边打转身子。

村里的老人从旁边经过,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情,倘若那群混小子还在,老人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警告他们:“看,你们把麻雀怎么了?人家在诅咒你们呢!”要是那群混小子不在现场,他不知道是孩子们惹恼了麻雀,就会说:“是哪一只麻雀遭难了,那么多麻雀来给它送行!”

鸟儿的诅咒会持续一两个小时。中途即使用响篙驱散,麻雀应声飞走,只要人一退去,麻雀们又会飞回来。麻雀界的丧事跟农人家的丧事一样,死者为大,办丧事是大事,农人只要没有天大的事,都知道不要去冲人家办丧事。农人见撵不走,把响篙放回门背后,忙各自的事情去。

期间,有麻雀替那一对父母捉来食物,喂给窝中的雏鸟。那一对老麻雀,则被众多的麻雀围在圈子里,接受大家的指责。有几只年长的老麻雀,甚至用翅膀去拍打雏鸟的父母,大概是指责这一对父母失职。

多年以后,多次目睹过这情景的我猜测,麻雀多半也有长幼次序,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伦理道德。比如在交配上,恐怕少有母子、兄妹乱伦的,要不然按照进化论的观点,它们早因生出畸形的小鸟而彻底玩儿完了。

我是亲眼目睹过家禽中的进化论的。我家有个大院子,母亲在里面养了几十只鸡,开初的几茬还好,后来,越养越不对劲,新孵化长起来的鸡要么通身没有一根毛,远看像一团奔跑的肉,近看才是一只鸡;要么光吃不长肉,还特别能飞,一高兴就飞到屋梁上去逛耍;要么几年不生一个蛋,要么一天生两个蛋,每个只有拇指粗。我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正好我们学到进化论,就对母亲讲,多半是近亲结婚造成的,母亲跟别家换了几十只鸡蛋,还换了几只公鸡,没过半年,前面的所有问题都得到圆满解决。

家鸡如此,麻雀估计也不例外。看似散乱的麻雀,有着自己的社会秩序。

在我幼年,曾养过一只麻雀,关在笼子里,水米不进,拼命往笼子外面扑腾,最后死在笼子里。为此我请教过多位擅长养鸟的人。他们说,麻雀有麻雀的尊严,麻雀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种无法豢养的鸟类。不禁叹息,可以借你的屋檐遮风避雨,看似与你相依为命,却绝不受嗟来之食,这就是乡下最常见、最不被重视的麻雀。

窝里的小麻雀不断地挤那只筋疲力尽的小麻雀,直到把它挤到巢穴之外,啪一声,掉到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混小子才知道,自己真的闯下了祸事。可是,一切都晚了。摔落在地上的小麻雀再也没有麻雀来过问它,直到死去,或者被路过的花猫叼走。

      喳喳喳的麻雀离开之后,巢穴前面显得空旷落寞。两只老麻雀继续往日的辛劳,奔波于田野和巢穴之间,直到把剩下的麻雀喂养长大。待巢穴中的小麻雀纷纷飞走,两只老麻雀也不知所踪。这个巢穴再也不会有麻雀来做窝。

作者简介:李新勇,四川西昌安宁河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钟山》发表散文、小说15部。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现居江苏启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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